第五章
站在柳州城樓上,回目一望,天地一片蒼茫。冷風撲打著水麵的荷花,密雨洗刷著牆頭的薜荔,攪得天地間一片驚恐。重疊的樹木遮擋在眼前,使人無法向遠方眺望,而城下的柳江又是那樣的彎彎曲曲,使人感到似乎坐上船也從這裏走不出去。而他和劉禹錫等五個人,一同被趕到南方少數民族地區,已經夠慘的了,何況還音訊不通,連彼此的情況也很少知道。這裏吐露出來得是不加掩飾的悲憤。站在柳州城樓上,他再也看不到自然景物了。極目望去,看到的都是顯形的人際關係。“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曲似九回腸”,這樹,這河,都不再是審美對象,而隻是一種可憎可惡的敵對力量,時刻都侵逼著他的安全,因此這種外物,他隻能用憤懣進行抗拒,以此來保護自己。
據說,長期的貶謫生涯,生活上的困頓和精神上的折磨,使柳宗元健康狀況越來越糟糕,已經無法支撐下去了。他的好友吳武陵多次奔走於執政大臣裴度門下,設法營救他離開柳州還京。裴度與柳宗元同係河東人,元和十四年憲宗因受尊號實行大赦,經裴度說情,憲宗才同意召回柳宗元。然而為時已晚,詔書未到柳州,柳宗元便懷著一腔悲憤離開了人間,當時年僅47歲。臨死前,柳宗元寫信給好友劉禹錫,並將自己的遺稿交付給他,後來劉禹錫編成《柳宗元集》。
命途多舛的柳宗元,致死沒有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想要立身處世,不是退居到世界的某個角落去獨善其身,而是必須接受社會的種種遊戲規則,這就好比對弈,隻有按規則出招的人,才有可能獲得取勝之道,否則,隻會被人腳踢出局。而傳統的中國文人的修為中恰恰缺少了這一課題的學習,他們所受的教育,大多是先賢聖哲們構建的烏托邦理想,理所當然的認為把書本中的理想付諸實踐,就可以致君堯舜上了。冷酷的現實立刻會把他們的夢幻擊得粉碎。所以,中國文人普遍缺乏一種從政的彈性和韌性,這也許是為什麼在曆史的回廊中,總是被文人的歎息聲充斥的原因。
然而,時間的流逝增益了柳宗元的人格魅力。他死後,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士大夫,懷著無限崇敬的心情仰望著這位客死南荒的文豪。即便重蹈他的覆轍的貶官,在南下的途中,一想到柳宗元,心情也就平適許多。也會因為柳宗元而檢點自己的行止。柳宗元的獨特形象,使無數文官或者知識分子在有意無意中強化著自己的文化和道德意識,或者他們會常常捫心詢問自己存在的意義。也正是柳宗元以及我們前麵提到的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陸遊……這樣一些被流放貶謫,或者遭遇殘害的封建文人,為普天之下的大眾留下了一脈異音。讓曆代的文人由此而增添了一成傲氣,三分自信。
在柳州度過餘生最後的風雨四年裏,柳宗元作為一個地方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用自己畢生的才華和心血,為當地人民鋪築了一條通往文明社會的大道。柳宗元在柳州的四年,從他個人的角度來說,是他政治生涯中令人歎息的結尾。但作為柳州曆史上名垂青史的好官,他付出的精力和做出的貢獻,卻是令後世的令讀者緬懷不已。柳宗元就像一根風中的殘燭,頑強地燃燒自己,盡其所有的光芒,照亮了一方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