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走(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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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季明

1

大冬天大清早,我背著塑料布捆紮好的棉被,左肩挎水壺,右肩背挎包走出家門,我知道被人稱為殺胚的大哥,在身後看著。我回頭,他果然站在黑漆漆的天井大門口。他說:“到了外頭不要惹事。”我沒回答。我怎麼可能惹事呢,要惹事也是人家惹我。

走到馬路上,路燈還亮著。昏暗的路燈下,白雪像棉絮,不緊不慢在空中飄舞,一陣寒風吹來,我的牙齒冷得咯咯作響。

我冒著風雪,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趕往學校。當一頭紮進學校大門,迎頭看到學校大門口豎起一塊巨大的白鐵皮牌子,上麵噴著三行觸目驚心的紅色大字:

生活紀律化

行動軍事化

意誌集團化

生活紀律化也好,行動軍事化也罷,我懂,不過意誌集團化是啥意思?我歪頭想了半天,也沒弄明白。

剛進班裏,就見鄰居也是同桌小扁頭與同學們一樣,一聲不吭坐在課桌前。這時站在窗前,管理我們班的排長小喇叭突然衝我嚴厲叫道:“阿四頭,你遲到了。”我朝她翻了翻白眼,沒做聲。心想你算什麼東西。不過我沒罵她,而是隨即落座,學著小扁頭樣,把背包、水壺、挎包擺放在桌上。小喇叭見我沒睬她,走到我跟前,一張小臉像刷了一層糨糊,說:“你這個害群之馬,還沒野營拉練,就不遵守紀律了嗎?”小喇叭這一說,讓我火冒三丈,剛想頂撞,就見我們班臨時班主任,來自上鋼五廠的彪形大漢,外號牛魔王的工宣隊牛老師,頂著一身白雪,氣宇軒昂走進班裏。

我立馬住嘴。

小喇叭迅速退到一邊,向牛魔王行注目禮。

牛魔王好像沒看見,一進教室,瞪著牛眼一排一排打量同學,忽然咧嘴笑了。

牛魔王笑畢,像個軍人大步跨到黑板前,從粉筆盒裏拿起一支白粉筆“刷刷刷”在黑板上寫下幾個粗劣大字,一看,是“行軍路線圖”。接著他又拿起一支紅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地畫出一張簡易圖。那張彎曲的圖上,每隔十公分,劃上一個圓圈,圓圈邊上又寫上一行小字。做完這些,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指著黑板說:“看清沒有?”

牛魔王純粹廢話。我們不是瞎子,怎會沒看清呢。

牛魔王見沒有回答,指著圖說:“這兒是餘姚路九十九號,我們市一中學。從這裏出發,經過靜安寺,到達徐家彙,然後由徐家彙抵達七寶鎮,再到九亭鎮,穿過九亭鎮後麵是什麼?”見沒人理他,他把眼睛盯住了小扁頭:“你說。”小扁頭怯生生地看著牛魔王,低聲嘀咕道:“你不寫著泗涇鎮嘛。”牛魔王見小扁頭低聲嘀咕,非常不滿:“小扁頭,大聲些。”小扁頭聲音略略提高一點說:“不是寫著嗎?”小扁頭這麼一說,牛魔王嘿嘿冷笑幾聲說:“我知道這次野營拉練你是不想去的,你母親是唯一公然反對的,說你有心髒病。不過我告訴你,不要說心髒病,就是一具死屍,也得把你抬走——”說到這裏,牛魔王停頓一下,那雙牛眼冒出殺氣騰騰凶光,慢慢環顧全班,隨後像汽笛一樣突然高鳴:“你們這個班是整個學校壞料班,把你們集中一起,就是要讓你們這些狗雜種牢牢記住自己身份!”

小扁頭沒吭聲。

牛魔王轉身指著簡易圖,語氣陡然嚴厲:“第一天行程正午十一點,你們班一定要到達七寶鎮。吃過午飯,稍事休息,由七寶鎮經九亭鎮,晚上五點必須抵達泗涇鎮;第二天早上五點起床,由泗涇鎮經佘山鎮,過洞涇鎮,正午十一點到達鬆江城廂鎮,午飯後直插終點站——米市渡,明白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吭聲。

牛魔王那雙牛眼從小扁頭跳到我身上,問:“阿四頭,明白不?”我怎麼會不明白,可我想不回答,但我領教過牛魔王手腕力道,我能不回答嗎?我“嘩”地站起,向牛魔王敬禮,大聲說:“報告太君,小的明白。”

班裏先是寂靜,接著哄堂大笑。

原以為牛魔王會大發雷霆,沒料到他大手一揮,說:“你的,狗漢奸明白就好。”

同學們轟笑。

我臉上一陣潮熱。原本還想嘲弄牛魔王,結果自己倒成了漢奸。

牛魔王見同學們笑了,來了精神,說:“按照區教育局計劃,這次整個年級野營拉練將評出優勝班級,你們想摘掉壞料班的帽子,就得亮出你們的本事,給我弄個優勝班

看看。優勝班有三個重要指標:一,速度。二,難度。三……

小扁頭用胳膊暗裏捅我一下,低聲說:“阿四頭,我看到我媽了。”

我一聽,有些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小扁頭看著窗外說:“真的,我不騙你,我看到我媽了。”

“在哪兒?”

小扁頭說:“窗外。”

借著班內日光燈,我朝窗外一看,除了一片白茫茫,怎麼也看不到人。

我說:“我怎麼沒看見?”

小扁頭執著地說:“就在窗外。”

小扁頭真困扁頭了,牛魔王呢,嘴裏不停嘮叨,我都不想聽,看著四周來自不同年級、班級、年齡集中起來而被牛魔王稱之雜種的同學。

就說小扁頭吧,他秉性膽小怕事,他能成為狗雜種,真正冤枉他了。他被編入這個壞料班,完全是因為他母親。他母親叫丁香花,嗬嗬,解放前是上海灘最大妓女街——四馬路上頭牌妓女,丁香花現在是壞分子,他是壞分子的兒子,牛魔王說,他就得進這個壞料班;再看看坐在前排,與我家住同一條弄堂,比我年長兩歲,長得高挑豐滿的孤兒吳美麗吧,據說曾打過一次胎。當然隻是傳說,不過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她在學校走廊上對牛魔王搔首弄姿,牛魔王麵對這個小騷娘們不停地罵著:“不要臉的小拉三,滾一邊去。”小拉三吳美麗後來對我說:“別看牛魔王嘴裏罵我小拉三,我若真脫褲子,這狗日的肯定敢操我。”我把這事告訴了小扁頭。小扁頭嘴一撇說:“她會不會脫褲子我不知道,不過別看她挺著大胸脯,其實奶子是假的,裏麵填了棉花。”我驚訝地看著小扁頭問:“你怎麼知道?你摸過啦。”小扁頭不屑一顧說:“阿四頭啊,你真看不出來?”我臉上有些發潮說:“看出什麼?”小扁頭說:“真奶走動時隻會抖,不會移,她那奶子,一不留神就在移,不是假奶,又是什麼?”

其實就我而言,認為吳美麗隻是喜歡發騷而已,並不是真正壞料,真正壞料的是兩個靠窗坐的高年級家夥。我不知他們姓名,隻知道一個外號:刀子王,是個打架鬥毆能手。但是我一直沒弄清的是,說他刀子王,可誰都沒有看見他動過刀子。另一個呢,由於扒竊一隻鼎,外號:八級鉗工。

這些都該進壞料班,我呢?

我怎麼也會被牛魔王編到壞料班來呢?

事後我想,我那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關鍵是撞上野營拉練槍口上了。上星期課間休息,我無所事事地站在學校走廊玻璃前,手指頭凍瘡癢得厲害。當時,我一邊看著窗外狗日的大雪,一邊使勁撓著凍瘡。沒想到越撓越癢。我心頭發毛,略微使勁,凍瘡破了,血水慢慢從肌膚裏滲了出來。然而奇怪的是,非但沒有止癢,且越發癢得厲害,怎麼說呢,不是肉在癢,而是骨頭癢,是那種深入骨髓的癢。我焦躁起來。看著窗外彌漫的大雪,我想,我這癢,不就是你這狗日的冬天造成的嗎?一怒之下,對準窗玻璃就是一拳。在我拳頭下,窗玻璃“砰”地炸響,我看到窗玻璃和碎片飛濺起來,狠狠地劃破了我的手指,那血啊,刹那間布滿我的拳頭。嘿,看著自己拳頭上的鮮血,我驚異地發現,手指上的凍瘡不癢了。正洋洋得意,猛地看到走廊盡頭陰影下站著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我嚇了一跳,那不是牛魔王嗎?我嚇得趕緊轉身就逃,沒想到牛魔王像頭激怒的公牛,從黑暗中,猛地朝我撲來,我無處可逃,被他一把抓住,整個身體懸空,我看到牛魔王那雙牛眼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我聽到牛魔王的怒吼聲:“小雜種,光天化日破壞公共財物,找死!”

2

我家住滬西東麻裏。

東麻裏有著上千戶人家。這個裏弄在

靜安區以打架鬥毆聞名。東麻裏最為凶悍的是弄堂口開老虎灶的老白臉。我們一家六口時常遭到他的欺負,那時已經成為工人階級一員的大哥就想與老白臉較量。之所以沒較量,用大哥的話來說,是衝著父母生性膽小怕惹事的份上,一直強忍這口鳥氣。自從父母車禍雙雙離去,大哥衝天而起。

大哥要去與老白臉較量,我們姐弟仨你看我我看你,膽怯得低下頭。我們在想,老白臉長得高大雄壯,大哥比他矮一個腦袋,不是以卵擊石又是什麼?大哥當然知道我們心思,他隻說了一句:“若不被人欺,就得不怕死。”

大哥說這話,像一口痰吐在地上砸個坑。

那個夏天的傍晚,火紅的太陽還高高懸掛在西邊的天空時,大哥從家裏出門就去找老白臉了。按照我的意思,大哥真找老白臉這樣一個強悍的家夥,就得帶上鐵棍木棒之類的家夥,見到老白臉二話不說,上前就是狠狠一下幹倒他,打他個措手不及。但大哥沒有。他隻帶了一把小巧玲瓏的旋鑿。我看到過這把旋鑿,隻有巴掌般長短,握在手裏毫不顯眼,那是大哥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單位車床上精製而成。不過,我懷疑,這樣一件小東西能幹倒老白臉嗎?就算紮在老白臉的身上,除了剜個洞,流點血,沒啥用。老白臉照樣可以一拳撂倒大哥。

大哥去找老白臉時,並不知道我們姐弟仨像跟屁蟲偷偷跟在後麵。

大哥並不緊張,隻是像平日上班一樣,而我們姐弟仨卻緊張地緊緊握著手。我那兩個姐姐眼裏噙著淚水說:“阿四頭,如果大哥被老白臉一刀捅了,我們怎麼辦?”

我不知怎麼回答姐姐的話。但我知道,大哥若真被老白臉捅了,我們家就徹底完了。

大哥來到弄堂口老虎灶前,老白臉打著赤膊叼著煙,吞雲吐霧起勁地與弄堂裏幾個小混混打撲克賭錢。我看到紅紅夕陽下,老白臉一身白肉分外耀眼,我兩個姐姐嚇得躲在我身後直打哆嗦,戰戰兢兢問:“大哥能打過他嗎?”

大哥到了那裏,發現大哥來者不善的是老白臉的寶貝疙瘩,大黑貓。人常說,狗仗人勢,但未必知道貓仗人勢。大黑貓就是。平時我們路過老虎灶,時常見到大黑貓總是一聲不吭蜷縮在灶頭上,眯縫著眼睛漫不經心,一副煨灶貓的樣子,如果你真以為它睡著了,那你就錯了。那天我們裏弄裏的小臭蛋去泡開水,一看老白臉不在,大黑貓眯縫在那兒,這小子不知故意還是忘了交三分錢泡水費,泡完水就走。沒想到大黑貓騰地從灶頭上躍起,毫不客氣地撲上來對他又撕又咬。小臭蛋嚇得束手無策,手裏的開水瓶掉在地上,“砰”地炸開了,那滾燙的開水濺在小臭蛋身上,腳上,疼得小臭蛋趴在地上哭爹喊娘。

現在這隻又大又肥的大黑貓,見到大哥走來,那雙碧綠生青的眼睛先是盯著大哥,接著倏地從老虎灶上直立起來,漆黑一團的毛發刹那間奓起,粉紅的小嘴露出尖銳的牙齒。不知怎地,它沒有像撲小臭蛋般地朝大哥撲來,也不像一般貓見到人“喵喵喵”地叫,而是像烏鴉般“呱呱呱”地衝著大哥叫,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老白臉先是被他的寶貝疙瘩大黑貓的叫聲吸引,接著看到大黑貓奓起的黑毛時,便有些奇怪。然後他就看到站在一邊的大哥。老白臉瞬間有些糊塗,搞不清大哥想幹嘛。

大哥要的就是這種瞬間效果。他二話沒說,一個箭步衝上前,閃電般地伸出左手捉住了大黑貓。我看過人家捉貓,那就是捉貓一定要捉住貓的後脖,這樣無論貓怎麼樣掙紮,它的牙齒與四爪,休想傷到你,可大哥不,他偏偏一把捉住大黑貓肥厚的肚皮,隨即提溜起來。

大黑貓毫不客氣伸出牙齒與爪子,刹那間把大哥左手抓得鮮血淋漓。

大哥渾然不知。

老白臉醒悟過來,摔了手中的撲克,吐了嘴上的煙卷,衝著他那幫狐朋狗友哈哈大笑道:“你看看這個狗日的,他媽的連捉貓都不會,還想找碴?”

大哥沒回答。

老白臉這才收斂笑容,沉下臉,惡狠狠地說:“趕緊放下我的寶貝,滾回家去。否則不要說我欺負你這個死了爹媽的小雜種。”

大哥根本沒有回答,而是右手從口袋裏摸出了那把小巧玲瓏的旋鑿。我看到那把原本毫不起眼巴掌般大小的旋鑿前端像紙片一樣薄,在老虎灶門前夕陽下閃著鋒利的寒光。

這種寒光,讓人膽戰心驚!

還沒等我明白怎麼回事,我隻聽到撲嚕一下,那把旋鑿閃電般地插入大黑貓的眼裏。我看到大哥熟練地用手腕輕輕剜了兩下,大黑貓兩隻碧綠生青的眼烏珠就落到地上,大哥也不說話,那雙大腳踩了上去,輕輕往後一拖,眼烏珠就成了兩小灘綠水。

在我聽到大黑貓發出劇烈慘叫聲時,大哥一揮手,大黑貓就被扔進了老虎灶開水箱裏。那貓就在滾燙開水裏邊撲騰邊慘叫。

老白臉氣得鼻子都歪了,渾身哆嗦,隻見陽光下白光一閃,老白臉從老虎灶後麵的牌桌上一躍而起,朝大哥撲了過來。我兩個姐姐嚇得尖叫起來。她們尖叫,是因為若論打架鬥毆,大哥不會是老白臉的對手,老白臉這樣拚命一撲,大哥不死即傷。然而就在老白臉掄起拳頭,砸到大哥臉上時,大哥那把鋒芒畢露的旋鑿已經直抵老白臉眼睛下,老白臉強烈感受到旋鑿前端的寒氣,老白臉瞪大眼睛,一動不動。

大哥惡狠狠地狂叫:“動一下,我就挖了你的雙眼。”

大哥的外號就成了殺胚。

3

天微微發亮,教室廣播響了起來:“一班出發,二班準備。”

通知到三班出發,我們四班這些壞料在牛魔王的一聲斷喝下,紛紛背起背包,緊隨三班來到校門口。到了校門口,小喇叭操著一隻鐵皮喇叭亮著尖嗓音高聲叫道:“現在讓我們再次重溫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五七指示’:‘學生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

小喇叭的聲音,刺得我耳膜發疼,不由緊緊捂住耳朵。

從餘姚路九十九號學校門口出發時,雪,開始大了。我們學校七個班,加上我們這個壞料狗雜種班,共計八個班四百來名同學排成一條長線,開始野營拉練。

過了徐家彙長途汽車站,就到了漕寶路,天已放亮,瘦瘦的漕寶路兩邊除了白茫茫的一片,杳無蹤跡,與我並排走的小扁頭一臉垂頭喪氣。看著他窩囊樣,我說:“我陪著你,是看大哥麵子,不是你媽麵子,你再怎麼心髒病,總不至於剛開始就倒下吧。”小扁頭說:“不會的。我隻是看到我媽了。”我笑了,用肩膀頂了他一下:“你還沒斷奶啊。你想想不用上課讀書,在這馬路上走走玩玩,看看風景,多開心呀。”小扁頭沒吭聲。

風雪中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輛解放牌二噸小卡車,隻見小卡車上裝著一包包糧食、蔬菜,還有半隻凍僵的白豬玀。我看見司機室裏小胖子的胖臉一晃而過,我不由從地上拾起一團雪,朝慢慢朝前開去的小卡車扔了過去,大罵道:“狗日的炊事班多舒服啊,坐坐卡車,燒燒飯,吃吃肉,而我們還得一寸寸走啊走。”我罵著時,看到小扁頭那雙瞳仁大了,隻聽他低聲嘀咕:“我有心髒病,走不動路,我現在已經心跳氣慌了,牛魔王為什麼不讓我去炊事班?”我笑了,學著牛魔王的腔調說:“你們

這些壞料,這些狗雜種,要牢牢記住自己身份!”

說了這話,我有些後悔。我不是牛魔王,怎麼也會說這樣的話呢?

小扁頭低下頭,一臉垂頭喪氣,我馬上轉移話題說:“你知道中午到達七寶鎮,吃什麼嗎?”小扁頭搖搖頭。我說:“小胖子告訴我了,第一頓飯是鹹肉菜飯。”小扁頭無精打采地說:“鹹肉菜飯又怎麼樣?”我沒理睬小扁頭,自顧自地說:“我跟小胖子說了,非得給我一砣豬油。豬油拌鹹肉菜飯,那個香啊,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小扁頭無動於衷,我用肩膀頂了他一下,沒想到他身子一晃,背上的棉被鬆掉了,那床用塑料袋裹緊的被子稀裏嘩啦掉在雪地上。小扁頭傻傻地看著我,又看看地上鬆散的被子,一臉束手無策。我急了:“你這背包是怎麼打的?”小扁頭嘟囔道:“我哪會打背包啊,都是我媽弄的。”我沒接茬,迅速抬頭一看,原本在風雪中騎著腳踏車的牛魔王不知跑哪去了。我趕緊蹲下身子,邊替小扁頭打背包,邊說:“你笨,你媽也笨,連個背包都不會打,白活了……”話音未落,耳邊猛地傳來腳踏車清脆的鈴鐺聲。

我嚇得一動不動,我眼皮底下出現了兩輛腳踏車。我慢慢抬頭,風雪中隻見牛魔王與小喇叭各扶著一輛腳踏車站在我麵前。牛魔王大吼道:“小扁頭,你連個背包都打不好,看來非得教訓你。”牛魔王支好腳踏車,剛想抓住小扁頭,我馬上陪著笑臉大聲說:“報告太君,是小的錯,我與小扁頭打鬧來著,把他背包弄散了,與小扁頭無關。”

牛魔王沒有笑臉相迎,牛眼一瞪:“別給我胡扯,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站一邊去,我要看著小扁頭自己打背包。”牛魔王說著,像拎根稻草輕輕把我扔到一邊。小扁頭傻了,隻得蹲下身子自己打背包。看著小扁頭的動作,牛魔王訓斥道:“你以為捆白菜呀,‘三橫兩豎’,背包上的‘三橫兩豎’呢?”

這時我們這個壞料班全都停了下來,好多同學圍上來看,牛魔王急了,衝著隊伍狂叫:“看什麼看,快快快,走起來,走起來。十一點到不了七寶鎮,有你們好看。”

風雪中,整個隊伍還是不動。牛魔王氣急敗壞說:“看看你們,簡直像《南征北戰》裏潰不成軍的國民黨軍隊,你們這些小畜生。”

沒人理睬他,這時我上前把小扁頭往邊上一推,邊打起背包邊說:“牛老師,你要教訓小扁頭到七寶鎮再說吧。”

牛魔王一愣,抬頭看了看滿天大雪,氣呼呼地大叫:“班幹部們注意,帶領隊伍走起來,走起來。”

牛魔王這一叫,隊伍緩緩動了起來。一邊小喇叭從腳踏車後座操起鐵皮喇叭大聲叫道:“同學們苦不苦……”

幾個雜種同學稀稀拉拉回答:“想想長征二萬五。”

小喇叭又喊道:“累不累?”

“想想雷鋒董存瑞。”

牛魔王急了:“有你們這樣叫法嗎?簡直一群老爺兵,大聲些。”

小喇叭又喊了起來:“練好鐵腳板。”

還是一陣有氣無力的聲音:“打擊帝修反。”

牛魔王火了:“再像蚊子一樣叫,到了七寶鎮,誰都別想吃鹹肉菜飯。”

牛魔王那話一出,整個隊伍先是一愣,接著我就聽到雜種同學們的歡呼聲,就像鹹肉菜飯是支強心針,讓他們頓時高亢起來。

小喇叭似乎也像剛吃了一大塊豬肉,聲音在風雪中分外尖銳:“平時多流汗。”

同學們大聲吼道:“戰時少流血。”

“七億人民七億兵。”

“萬裏江山萬裏營。”

在叫聲中,我已打好小扁頭的背包,在我把背包往他身上背時,小扁頭卻像個木頭人一動不動,我看到他雙眼死死盯住遠處,不知在看什麼?

我說:“快背好,走路。”

小扁頭卻說:“我看到我媽了。”

我前後看看,除了這四百多人的野營拉練隊伍,天地一片白茫茫,他母親在哪兒呢?

這小子發神經了。

4

傍晚時分,東麻裏那條彎曲的細長弄堂裏,幾盞昏暗的路燈照在弄堂兩邊一排排石庫門斑駁的黑門上。路燈的鐵皮罩子在寒風中,不停地發出晃蕩晃蕩聲,我們兄弟姐妹四個正在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