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弟弟的十四次告別(1 / 3)

弟弟的十四次告別

專欄

作者:張楚

母親說了,我們這家人曆來情意密切。每年夏天我們都去勞德岬避暑。我們的別墅矗立在臨海的峭壁上。這次,我們的弟弟,四年沒有回家的勞倫斯也帶著老婆孩子來了。看來,這將是一次美妙的聚會。還有什麼比成年後的兄弟姐妹帶著熊孩子們聚會更歡樂的事?

而事實並非如此,如往常一樣,勞倫斯從踏上海島那刻開始,就慢慢挑戰著我們的耐性。不妨說說事情是如何一點點變得糟糕的:一、母親讓勞倫斯喝杯馬提尼酒,勞倫斯說想喝朗姆酒。二、當安娜姐姐和剛認識的男友去約會時,勞倫斯說,這就是她現在陪著睡覺的人嗎?三、當我們在別墅裏享受夜色時,勞倫斯說,別墅五年後就要被海水吞沒了,他認為在一條沉著的海岸線的峭壁邊緣造房子,是個愚蠢透頂的主意。他害怕防波堤倒坍後我們會被淹死。四、勞倫斯沒有陪我們打網球,而是在一旁譏諷。五、勞倫斯私下勸告女傭人參加工會,提高工資。驕傲的廚師認為勞倫斯傷害了她的自尊,她不比他矮一截。六、勞倫斯以一種惡意的心態看我跟母親、跟嫂子、跟哥哥玩十五子棋。在他眼裏,嫂子是蕩婦,母親是賭徒,我是蠢貨,哥哥則不誠實。七、勞倫斯拒絕參加舞會。八、在海邊,我用樹根打了勞倫斯的頭,然後抱著滿臉鮮血的他回別墅。九、第二天,勞倫斯帶著老婆和那兩個瘦得皮包骨、戰戰兢兢的孩子離開了勞德岬。這可能是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我們親愛的弟弟了。

《再見,我的弟弟》裏,約翰·契弗講述了關於親情的故事。其實也沒有什麼波瀾起伏,隻是喋喋不休說了說家裏雞毛蒜皮的小事。約翰·契弗沒有去寫勞倫斯的心理活動,而是讓他在庸常生活的漩渦裏一層一層地展示其性格。這個弟弟,這個完美主義者,這個疾世憤俗者,這個對生活總是抱怨的懷疑主義者,最終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都知道,他未來也不會幸福,他總在挑剔生活,就像他曾經的十四次告別一樣:父親淹死的時候,他到教堂去向父親告別;三年後他斷定母親為人輕浮,於是向母親告別;大學一年級,他跟同宿舍那個喜歡喝酒的朋友告別;上了兩年大學後,他認為環境太閉塞,於是向耶魯大學告別;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後他成了律師,但他認為第一個雇主不誠實,於是向第一份美差告別;他在市政府同露絲結了婚,於是向美國聖公會教會告別……最後一次,他跟勞德岬告別,跟大海告別,跟他深深厭倦的親人們告別。這聽起來很傷感。這委實是個傷感的故事。

約翰·契弗雖然一生寫了四部長篇小說(《瓦普肖特紀事》、《瓦普肖特醜聞》、《彈丸公園》、《法康納監獄》,其中《瓦普肖特紀事》獲全國圖書獎),但美國評論界一致認為他的短篇小說更為出色。我沒讀過他的長篇,單就短篇小說來看,我認為算得上是一流作家。他的短篇小說主要描寫市郊的中產階級生活方式,像威廉·福克納虛構了約克納帕塔法這個南方縣城一樣,約翰·契弗締造了一個中產階級居住的郊區住宅地——綠陰山(Shady Hill)。約翰·契弗曾在《書外人物雜萃》中說,他的最終目的是要迎來一個像夢境一般在我們麵前展現的令人迷惑、驚訝的世界。毫無疑問,他做到了。

評論家賽繆爾·科爾說:“忽視了契弗的作品實際上等於忽視了20世紀後半葉美國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美國成為世界物質文化中心。那是個富足豐裕的世界,也是個冷酷隔膜的世界。當時美國社會的主要階層是新中產階級。當時有一批作家,譬如約翰·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貝克三部曲》)、捷羅姆·大衛·塞林格(《麥田守望者》《九故事》)、約翰·奧哈拉(《相約薩馬拉》《北弗雷德裏克街十號》),包括約翰·契弗,都以描寫這個階層以及他們的家庭生活、精神狀態為主。這些作家被稱為社會風尚小說家。可以說,約翰·契弗是他們的代表人物。

的確,在約翰·契弗的短篇世界裏,寫得都是中產階級的哀傷與歡樂、痛苦與掙紮,有時候,他也會把他們自私醜惡的靈魂用放大鏡照上一照。《綠陰山強盜》裏,失業工人約翰·黑克為了維持家庭生活,不得不鋌而走險去偷竊。他偷竊的對象都是左鄰右舍。變成小偷後,他把周圍的人也都當成了小偷和騙子,這讓他害怕。在他看來,這個世界被他這樣道德缺失的人戳了許多窟窿,而漁夫、鐵路看守人、沙地上的玩球者、消防站玩皮納克爾牌戲的老人——這些健康的、符合世俗條規約束的人,則是修補這些窟窿的人。他一直生活在焦慮和懺悔中,隻有從報紙上讀到形形色色的搶劫案偷竊案才心安一些。等他重新得到了失去的工作,生活複歸如昨,第一件事就是預支了工資,偷偷跑到鄰居家,將偷竊的錢款補上。在這篇小說裏,約翰·契弗沒有放棄他中規中矩的道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