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穀之旅(1 / 3)

風穀之旅

中篇小說

作者:西維

傍晚的時候,L提著行李箱來到我家。她穿了一件長及腳踝的大花裙子,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做的,用了一塊舊的窗簾布,顏色仍舊十分鮮豔。裙擺的褶皺處,一點暗紅色的汙漬若隱若現。L解釋說,那是很久之前沾上的蚊子血,或許是別的昆蟲,她不太記得了。她迎著我的目光,放下行李箱,給了我一個擁抱,好像我們很久沒見麵似的。

兩天前,我特意去了L家,提醒她可以準備行李了,我們很快就要動身了。L的東西很多,和我預想的一樣,一個巨大的箱子,她把她可以帶的東西都裝了進去。

那件裙子,在L坐下喝著我母親泡給她的豆蜜茶時,我忍不住指著它說,你穿它太不合適了,它漂亮,還是你親手做的,可一路上我們要跋山涉水,說不定荊棘密布,還有猛獸來襲,你穿著它,怎麼走?又怎麼逃命。我有點生氣,L像是去玩,一點沒意識到這次旅途的艱辛。我低下頭,氣鼓鼓地盯著桌上的茶杯,豆蜜茶的熱氣熏著我的鼻梁,弄濕了我的眼睛。L咕咚咕咚地將一大杯微燙的茶水全都喝進了肚裏。

茶水在她的肚子裏發出冒泡的咕咕聲。她放下杯子,站了起來。

L解開裙子腰部前端的蝴蝶結,裙子變成了一大塊的花布,她抖了抖,說這既可以當鬥篷、雨衣,又可以當被子、浴簾,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功用,她故意將裙擺拂到我的臉上,一扭一扭的,像是在跳健身操,嘴裏還唱著歌,做出奇怪的表情,我被她的惡作劇弄得哭笑不得。她總是這樣,我不知道她的腦袋裏在想什麼。

但她是我這次旅行唯一可以信賴的夥伴。我和別的姑娘處不來,我輕易就能知道她們的想法,知道她們喜歡什麼,下一句將要說什麼話,對什麼東西感興趣,卻無法對她們產生好感。

在我的家族,女孩在16歲那年必須外出遊曆,地點大多選擇一些偏遠地帶的村落、山林、峽穀,要麼就是戰火紛飛的城市,總之是曆練一番,才可以成年,這條不成文的規矩由來已久,也說不出原由。我倒是聽說一些巫師的家庭有這樣的規矩,巫女、魔女之類的需要經曆這樣的成人禮。但我家,實在是太普通的家庭,家族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法術,也沒什麼特異的功能,我們就是千千萬萬人類中最普通的一員。我的父親是教師,母親是家庭主婦。我問過父親,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嚐試在不同的場合下問,在他批改作業時突然闖入,小心翼翼地認真提問。在飯桌上隨口提出,得到的卻隻有一個答案——不知道,就是規矩,或許等你回來就知道了。

我和L研究了路線。我們在鎮上的圖書館,翻看地圖,L將地圖整個描摹了下來,畫在一張大大的羊皮紙上。那張羊皮紙L從何得來我不得而知,我們這村鎮附近沒有養山羊的。但羊皮紙的確給我們的旅行帶來了童話般的夢幻味道。我因羊皮紙而興奮起來,看著L仔仔細細地將每一條線每一個色塊繪在那上麵。L是個很棒的畫手,她更願意別人稱她為畫師,或是畫家之類,她畫畫是無師自通,沒人教她,畫畫的材料也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她有專業的畫具。她說是他男朋友的親戚從遠方的城市給她定期帶來的。L的男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學,他們三年前才開始交往。而她在更早之前,就不再用泥土、動物的血液、昆蟲的體液、植物的汁漿作畫了。

晚上,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沒有夜談,洗漱完畢就躺下,閉上了眼睛。蟲子的叫聲此起彼伏,老鼠在樓板上跑動。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聲音會越來越響,尤其是老鼠,你可以聽出來,一開始是一隻,嚐試著跑動,從一頭跑到另一頭,它顯得小心翼翼,中途還會停下來,發出輕輕的吱吱聲,之後跑動的聲音又了響起來,一隻跑過後,第二隻,第三隻,老鼠漸漸多了起來,它們確認了主人們都睡下,便成群地出動,無法無天。它們咬著一些木質的硬物,磨牙齒。那些老鼠是母親養的。很多時候,我分不清老鼠是算野獸還是家畜。而在我家,它們更像是家畜。母親用食物喂養它們,食物放在固定的地方,每天都會被吃光。母親說,這樣,它們不會在晚上乘著我睡著時來咬我的腳趾。

為了這次旅行,母親給我和L都準備了各自愛吃的食物作為幹糧。為L準備的分量甚至比我的更重,因為她更能吃。她和母親的關係很好,她每次來都和她聊天,她們討論著做衣服、種花之類的事,L從母親的花園裏摘一些花去做顏料,或是給她帶來一些奇異的種子。父親也喜歡她,他喜歡她有一個重要的理由——L每次吃飯都十分利索,兩大碗很幹脆地就吃光,一粒不剩。而我,剩飯、挑食。

父親說,有L在,他絕對放心。為此,他備了一份禮物,去謝了L的父親。

有一條鐵路經過我居住的小鎮,隻有一趟車。我們決定坐火車往南走。南方有奇異的植物,我們在鎮上圖書館裏的書中看到過,開著大朵的顏色絢麗的花,以昆蟲為食,它們像是狩獵者,即使是沉睡中也能輕易將那些被它們妖冶的身姿和神秘香甜的氣味所迷惑的昆蟲收入囊中,它們很快化成它們身體的一部分。L希望可以畫下那些花,還有那些葉片寬大的綠色植物,她那個大箱子裏放了她的畫具,那些東西讓她的箱子變得很沉,她給箱子安了幾個輪子,她可以拖著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她還坐在箱子上,一隻腳踩著地,手拉著綁箱子的帶子,她像騎馬一樣,一路滑過去,她咯咯地笑著,一扭一扭,又唱起了歌,上來吧你!她在不遠處停下等我(之後是一段長長的斜坡),待我走到她身邊時就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一下就把我拽到了她的腿上,我抱著我的小包袱,閉著眼睛,感受著比火車還快的速度,箱子滑下了斜坡。我們就是這樣,從家裏趕到火車站的。

旅行是興奮的。對於我們這樣年齡的女孩來說,隻要是陌生的,就充滿新奇。我們從沒出過遠門,坐火車更是奢侈。火車票是張淡粉色的長方形硬紙片,不到兩個手指的寬度,我們仔細地端詳它,它就像阿拉伯飛毯,念上咒語就可以去到某個未知的終點。紙片的紋路凹凸不平,帶著一股淡淡的油墨味,上麵的目的地是剛剛才打印上去的。賣票的中年胖女人神情嚴肅地盯著我們,在我們這樣的小鎮,十幾歲的女孩獨自出行還是絕無僅有的吧,她以為我們是離家出走?不過乘客守則上(貼在售票窗口的右上方)沒有未成年女孩不允許單獨乘車的規定。

L說她的父親從沒乘過火車,她是他們家中乃至村子裏第一個乘火車的人。雖然我沒去統計過,沒去挨個打聽詢問過,那一定就是這樣。我們在車上落座,看著火車遠離藍色屋頂的站房時,L說,她看著月台上遠去的人影,用了一種近似嚴肅的聲音,讓這句話有了一種離別的味道。火車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窗外早已是另一幅景象,火車已經開到了一片陌生的區域,盡管仍舊是稻田、山林,稻子快到了收割的季節,它們金燦燦的一片,隨著風微微晃動,稻田裏有幾隻白鷺,它們在吃稻穀,不時飛起,停留在另一處,或是蹲坐於杉樹枝上看著火車開過。它們有著細長的腿,寬大的翅膀,潔白的羽毛,這些鳥長得美,卻招農戶們的討厭。

我們看著窗外的風景,聊著天,把從前聊過的話題又拿出來重新聊了一遍,在火車上聊天是另一種體驗,陳舊的話題也跟著火車疾馳,因為掠過窗外陌生的景象,沾染上了神秘的光彩,好像必須從中探究出什麼來。比如L的男朋友,小林,他是我的同學,我在此刻對他十分好奇。在他是我的同學時做了L的男朋友我一點也不好奇,以往我對他沒什麼興趣。可現在,我卻在火車上,坐在L的對麵,問了她許多關於小林的問題。她便告訴我許多——他是如何追求的她,第一封情書的內容,她開玩笑地拒絕他時他因傷感而流下的淚水,他們第一次接吻是什麼時候;接吻,又是種什麼樣的感覺。而這些,本來是要好的女孩子之間早就已經拿出來分享的小秘密,我們之前卻從沒談起過,L沒告訴過我,我也根本就沒問起。我隻知道,L的父母和她的哥哥反對她和小林在一起,百般阻撓,L因此而變得叛逆。

到我們的目的地需要三天,這是趟長途火車,我與L聊了一天一夜的天之後便開始變得疲勞,第二天基本是在睡覺和看風景中度過。形形色色的人上上下下,他們打量著我們,我們則從他們的穿著打扮和口音中猜測大概到了什麼地方。這節車廂列車員的嗓子壞了,他在快到站時站在車廂裏給我們報站名就像是在演啞劇。上了車的乘客們,他們挑選位置時總喜歡坐在我們附近,可能是出於好奇——兩個單獨出門的未成年少女。為了避免無聊乘客的搭訕,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L醒著,她對著窗外的風景在速寫本上畫一些東西。她畫畫的時候有一種嚴峻的神色,讓人害怕,沒人敢打擾她。第三天的早晨,我被L叫醒,車子停在鐵軌上,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

風穀,灰白色的石頭站牌上的黑色大字在晨曦中漸漸清晰、耀眼了起來。

下車吧,L說。

她將她自己的大箱子一下就扔出了窗外,箱子落在了鐵軌邊的草叢裏,她順著窗戶跳了出去。我隻好跟著她的動作,將包袱扔出,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車窗,盡量不弄出動靜,以免將沉睡中的乘客弄醒。

“他們停下來加水,火車加水,知道麼?這一站並不停。”L說。

我拍了拍褲腿上沾了的露水,去撿我扔下的包袱,它砸在了一隻癩蛤蟆上,把它砸暈了過去,我用腳小心地將它踢進了一邊的草叢裏。

“美好的早晨。他們都還在睡覺呢!”L看了看身後。火車發出沉悶的汽笛聲,白色的霧氣從車身下方升起,車輪開始慢慢移動。

L擅自改動了我們的行程。我們來到了風穀這個地方。這看起來是一片荒山野嶺,走了一整天才發現一個村落,當晚,我們借住在一戶村民家中。在我們的夜談剛剛開始的時候,L就向我宣布了她的決定,她挨著我的身體,將臉側到我的耳邊,幾乎觸到了我的耳垂,她的聲音裏帶著一股花蜜的甜味——我們在這裏住下吧,我們在山頂蓋一座房子,等到你父親給你規定的旅行時間結束,我們就回去!

L的家在山腳下的一個村落。從我家到她家要走1個多小時,我們幾乎每個周末都在一起度過。為了各自的方便,我們在中間地點彙合,就是鎮上最著名的那家裁縫店。L常常看著那個老裁縫給客人量衣服、劃線、裁布料、縫製,她做衣服的本領就是在每次等我的那段時間看著學會的。因為等人,她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別人的店裏,老裁縫知道她在等人,就不趕她,更不會想到她會偷了他的手藝去。她在某些方麵的確很有才華。所以,即使她說出要蓋房子這樣的話,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她要蓋一座木頭房子。她從我們借住的那戶人家那裏借來了斧頭、刨子、錘子、鋸子等工具,還借了一名壯丁,一個與我們同齡的男孩,主人家的孩子,他每天幫我們砍木頭。

山裏有許多粗壯的木頭,它們安安靜靜地長了許多年,掉落的葉片在地上堆積出一片深深的黑土,裏麵長出了許多奇異的植物,它們纏在周圍的矮灌木上,或是沿著高大的樹木攀援而上,不同的高度有著不同的植物,那些開在我們頭頂處的藤本植物的如臉盆般大小的花最讓人驚異,它們形態各異,五彩繽紛,有些表麵如羊脂般光滑,有些長滿了絨毛,它們散發著香味,吸引著昆蟲。即使是體型巨大的甲蟲,也很容易陷入它們如蜜漿一般的黏液,而無法逃脫。它們的身體都有容器,裏麵是滿滿的黏液,那些容器就像我們廚房裏的鍋、碗,或是瓶子。

我遠遠地避著那些花,在叢林裏行走時盡量不碰到它們。L則相反,她伸手觸摸花瓣,撥弄花蕊,聞聞沾在手上的花粉,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劃開它們的容器,乳白色或是淺褐色的液體流了下來,地上很快聚集了許多大個頭的螞蟻,黑乎乎的一片。

她將每種花的容器都劃了個遍後,便開始收集一些花的黏液。不知道她要用它來做什麼。這些年,我對她的特立獨行早就習慣了,見怪不怪,每天砍木頭、蓋房子弄得我筋疲力盡,手上也劃開了許多的口子,我更沒心思去好奇這些了。倒是阿喬,那個來幫我們幹活的男孩,他總是對L問東問西。

阿喬是個靦腆的男孩。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幾乎都不和我們說話,幫她母親把燒好的湯端上桌就離開了,也沒上桌和我們一起吃飯。聽說,他在自己的屋子裏刻木雕。他的屋子那晚讓給我們住。木雕就放在桌上,沾了木屑的刻刀放在一邊。那段木頭大概兩寸長,已經基本成型,看起來像是某種野獸。

被他父母派來給我們做幫手之後,阿喬才開始和我們說話,並且很快和L熟起來。他覺得L很厲害,知道太多他不知道的東西,L給他講了很多大山之外的見聞。阿喬甚至沒有見過火車。L就給他講了我們坐火車的事,並說了蒸汽機的發明和第一次科技革命。我發現阿喬對曆史很感興趣。

這附近沒有一所學校。他們自給自足。阿喬會做木工,可以幫村民做家具,這就夠了,他在家具上雕刻出圖案,一些植物和鳥獸的式樣,村民們很滿意,他的父母也很滿意。我覺得,在這樣的日子裏,即使不認識一個字,也無關緊要。

我很少插入他們的談話。我還沒能太明白阿喬他們說的話,那種方言我聽起來很費勁。我和阿喬還有阿喬的父母說話時,一半要依靠手勢,盡管他們樸實又熱情,我卻因為表達不暢而越發靦腆。借住他們家的那晚,我打水洗澡,阿喬的房間沒有窗簾,我想問他們要塊簾子遮住那扇大大的窗戶。結果他們給了我一床毯子,他以為我怕冷,怕晚上山風涼。最後L用她的大花裙子替我擋了窗子。

後來我就很少說話,隻點頭或是搖頭,常常一頭霧水。我隻能等著L給我翻譯。她幾天之內便學會了他們的語言。她或許是從阿喬那學來的吧,他們天天在一起。

我們開始了在風穀的生活。

早晨,在山頂,可以看到日出,太陽紅紅的,像一枚蛋,從山間躍起,把我們的屋子照亮。陽光在幹草堆成的屋頂上閃爍著金燦燦的光芒,屋頂上覆蓋的露水很快就蒸發到了空中,我們的煙囪很快冒了煙。

食物是L弄來的。她負責弄食物,我負責做。

L的食物來源廣泛,除了阿喬送來的大米和肉,她也采摘一些可以吃的果子、野菜、菌類。阿喬告訴了她,哪些東西是可以吃的。她去溪澗裏捕魚,她是能手,沒有哪種小動物能逃出她的手心。阿喬幫她做了把鋒利的木叉,她每天叉來很多的魚,我們根本吃不完,就送給阿喬的父母一些,剩下的做成魚幹。做魚幹我會,我從父親那學來的。父親很會做菜,我從小跟在他身邊,他走到灶頭的東邊,我就跟到東邊,他走到灶頭的西邊,我就跟到西邊,我看他怎麼炒菜,怎麼和麵,怎麼剁餡料,怎麼做餅。我把學來的手藝在我自己的小灶台上實驗——我用石塊和磚頭在我家屋後頭搭灶,放上個搪瓷杯或是鋁麵盆,在裏麵煮東西。

現在,我在真正的灶台上做著食物。我成了一個廚娘,每天為L做著可口的飯菜。這就像在我家,我父親為我母親做著飯菜。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就像我父親和我母親那樣,我和L也在我們的屋子周圍種東西,我種菜,L則種花。

我們的房子蓋在山頂的一塊平地上。房子蓋好的那天,L就充滿熱情,她說她要種花。她帶著我去林子裏挖植物,她要把它們移植到我們屋子外頭。我擔心她把那些帶著捕蟲容器的巨大壯碩的花朵種在我們的屋外頭,它們就像一個奇異的陷阱。她笑笑說,隻是花而已,有什麼關係。她笑話我膽小。從我第一次見她用小刀解剖奇奇怪怪的蛤蟆(我嚇到捂上了眼睛,不再看她),從那時起,她就笑話我的膽小了。

但我還是跟著她去林子裏找植物。我就像個忠誠的跟班,她走到哪我跟到哪,幫她挖她看中的植物。有時候也會有意外的發現。

我們得到了幾枚鳥蛋。我們準備挖一叢植物時,一隻鳥從植物後麵忽地飛起。我們根本沒看清它的樣子,隻知道體型十分巨大。我們繞到植物後麵,看到了它的窩,L取出了窩內的三枚蛋。綠色的外殼,深褐色的條紋,淡紅的斑點。其中一枚和其它兩枚不同,它的斑點是藍色的。

L讓我把兩枚綠色帶紅斑點的鳥蛋煎了,做荷包蛋。鳥蛋很大,和鵝蛋的大小差不多。它成了我們當晚的晚飯。另一枚,L準備第二天送給阿喬。

第二日清晨,我起床的時候L已經出門了。她通常都比我起得早。她喜歡在太陽初升薄霧漫漫的時候到林子裏去寫生,據說可以看得到植物們沉睡的樣子。

我走出屋外,踩在被昨夜的雨水澆灌得濕漉漉而又鮮翠欲滴的草坪上,活動了一下身體。

L從林子裏掘來的藤本植物已經成活,繞在了樹枝圍成的柵欄上,綠瑩瑩的。枝葉上掛了水珠,水珠不時滴落,掉在別的葉片上,微微震顫著。

我走近了它,仔細地端詳著。墨綠色的葉片呈橢圓形,手掌大小,很厚實,葉脈紋路清晰,呈深褐色。葉片的反麵,有許多的絨毛,細細密密如蒲公英的種子,絨毛很長,帶著黏性,膠水一般的觸感。枝幹上也長滿了這樣的絨毛,比葉片上的略短。葉子的正麵很光滑,水珠不時滑下來。我在葉片的背麵和枝幹上發現了一些甲蟲的身體,都已經死掉了,有的隻剩了背麵的一塊亮晶晶的殼,腹部和爪子部分或許已經被絨毛吸收了。

我不敢再碰它,轉身回了屋子。去做早飯。

推開廚房的門,在一陣窸窸窣窣聲中,看到一隻鳥,正掙紮著離開灶台前的柴草堆,它望向我,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

鳥蛋孵出鳥。這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那隻帶著藍色斑點的綠色鳥蛋不見了,而我們的家裏多了一隻鳥。

我向L提及那晚的晚飯,煎鳥蛋——蛋黃,蛋清,幾乎都和雞蛋差不多,沒有胚胎也沒有絨毛。而另一枚,卻在第二天變成了一隻鳥。L不以為然,說這沒什麼可奇怪的。

我們養了那隻鳥。

喂養它變成了我的樂趣,我不再一個人呆在屋子裏翻著一本從家裏帶來的詩集而無所事事。

鳥像小孩,總是跟著我。一開始,我要不停地往後看,怕不小心就踩到它。過不了多久,我便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它很靈活,隨時會簌地跳到你的前麵,像貓科動物。我在屋外的水井邊洗衣服,鳥就在院子裏的草地上散步,捕捉蟲子或啄食一些草籽。它的爪子結實有力,步履優雅。它要是渴了,就到我的身邊,把頭探進我正在洗衣的盆裏,喝上一口。或許是味道好,它很快又喝第二口,一連喝上幾口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