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這藝術的一切是一種企圖陳永光(1 / 1)

跋 這藝術的一切是一種企圖陳永光

抒情,是女人一生的事業,這可以作為一句悲劇的台詞。因為人類的絕大部分曆史裏,女性就堅定不移地意味著犧牲,意味著自由的失去和價值的淪喪,女人,是社會和家庭的永恒奴隸。但是,在局限的心靈空間裏,卻孕育著一個敏感的自我,一顆審美意識特別發達的女性靈魂。我有時甚至設想,著名的花木蘭的傳奇是一場閨中女兒的白日夢,這場美夢雖然反映了女性建功立業的願望,但它卻沒有實現的曆史可能。但我相信文學,木蘭辭雖然誇張,但決不是無根之花,在源遠流長的文學史上,女性主題一直都被關注著,女人、傳統純粹的女人,太需要被人們平等地凝視了。

在斯妤的散文裏,我看到了一種女性對自身處境的清醒把握。如果我們曆史地縱覽斯妤前前後後的作品,我們便可以發現,由膚淺而深刻,由詩美到哲理的運作過程,這是一位女性作家的成熟之旅。苦難還沒有走到它的盡頭,陰影還沒有完全消失,在女權解放的口號曾經甚囂塵上的今天,斯妤仍然說“女人一生充滿苦難”(《也是歎息》)。時代變遷了,女性仍然在傳統的濃萌裏觸摸新世界的色彩和光亮,她們忽然發現自己的感覺仍然是沉重的、尖銳的。因此斯妤從早期清麗真摯的女兒情懷,轉向後期真實人生的記敘和對外部世界的關注,是必然的變化。從對善和美的肯定,轉向對惡和醜的否定,斯妤並沒有丟掉自己執著的東西,而是更清醒、更深刻地表達了自己富有女性特點的審美理想。

斯妤的某些作品顯出一種內在的“哀怨”,一種婉轉的“恨”,這使她的散文仿佛是一隻在情緒的激流中凝立的舟,又仿佛是飛流直下的瀑布後麵的那座山,在這裏,斯妤的內質顯出一種男性的深沉和剛毅來。善和美的兩層需要,仿佛已經構成了女性的生存空間。較男性而言,女性天生就是道德家,有著優越的道德價值判斷能力。作為散文家的斯妤,尤其如此,她的散文作品,是一位道德家的精美藝術。這藝術的一切都是一種企圖,無論審美還是審醜,都是對道德極點的肯定。她帶著一種強烈的情緒,站在道德純潔的起點上,衝向了世界。在斯妤的作品裏,自我成了一個表達的窗口,而非表達的終點,從這個窗口裏刮出來的情緒的烈風,是斯妤散文強烈的感染力之所在。斯妤是一個情緒型的人,而且,她也不虛偽地自抑,她的個性強烈而獨立,她是燃燒著的,她的冥想,她的苦思,烘托出了一個執著善和愛的火把而隱含深愁的形象。

斯妤是透徹的,她的敘述和描寫,打通了物象和心靈的界限,涵義完整而簡潔。她的象征,她的變形,當然也首先築基於她對世界的透徹把握上。這反映了作為理性的那部分的斯妤,和作為情感的那部分的斯妤,是同樣充實的。一般而言,知識女性對自身的理解是充實的,她們經常內審諸己,這種理解可能是破碎、不完整的,要讓人們在這種充滿情感的理解中尋找一些確定的東西是比較困難的,可是斯妤的散文裏有一些確定的東西,有一種堅定的理性。她的作品,一方麵是正視愛情,正視自己,一方麵是以審己的冷峻來外審,打量人與人的關係,打量荒蕪的現實和人性。“雖然發瘋卻一定會清醒”。“雖然沉淪滄海卻一定會複生。”這句詩在《不同的隻是風》中出現了三次,無疑昭示著斯妤對理性的執著。是的,“現實常常是滿目荒涼遍地石頭的。現實是現實的必然產物,就像理想永遠隻是理想的新生兒”(《隨筆三則》),麵臨夢魘一般異化的世界和人心,斯妤並沒有屈服和說謊,並沒有“感情用事”,她是老辣的,她針砭著世界和人們,毫不留情,雖然這樣做也傷害她自己。這從總體上形成她的散文作品冷峻峭拔的風格。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斯妤的係列世態散文。在那裏,作者的抗爭與呼喚得到緩衝,轉而為對苦難人生的深切悲憫。如果說,斯妤的一些荒誕篇章裏有某種無情殺伐的傾向,某種爆炸的可能,那麼,在斯妤對世態人情的摹寫中,這種傾向和可能得到了有意識的弱化,作者的毀滅欲望得到了內在的壓抑。作者仿佛高高在上,帶著一種含義複雜的悲憫,指著紛紛擾擾的芸芸眾生對我們說,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人就是這個樣子。在作者平靜的敘述裏,事件、瑣碎繁庸的事件嚴密地鋪展著,不容抒情地連接著。生活就是事件,事件的連綴和疊加,正是生活的現象本質,你也許忍受不了它,但你卻得接受它。世態散文,顯示了斯妤的悲憫情懷與改造、升華人性的渴望。我們必須接受人性的一切可能,貪婪、自私、虛榮、愚昧以及那些值得讚頌的執著,那些充滿善良內涵的不可理解的心靈,在廣闊的生活裏都是自然而然的。世界並不是兩個極點的相加,而是一切炎涼寒暑的總和。然後,在揭示了這一切之後,我們仿佛聽到了斯妤的喃喃自語:生活,是唯一值得原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