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家
外祖母的家緊挨著港灣。那是閩南海邊的一個普通小鎮。鱗次櫛比的一排“竹篙厝”裏,有我魂牽夢繞了三十年的家。我在那裏度過童年和少年。矮小瘦削的外婆把這個家建成了我的樂園。樓上樓下是我瘋跑的場所,二樓平台上有我開辟的菜疇,天窗裏流瀉下來的月光,我把它當成寶石來欣賞,虔誠地一跪就是半天。屋後的葡萄架下,每到夏夜便有外祖母略帶沙啞的嗓音,一遍遍地講述神秘故事,連星星也受了吸引,探出身子來傾聽。雖然大門上的銅環裏常常有繩子伸展下來,攔腰拴住我的弟弟和妹妹,外祖母卻始終對我網開一麵,任自由和歡樂無邊無際地覆蓋我。
接下來是天災人禍爭相肆虐的三個年頭。三年裏家中少了笑聲,多了嚼菜根、喝清湯的歎息聲。老人們餓得連皺眉頭都沒力氣。孩子們餓得天天嘬著手指在陽光下發呆。我背著書包有氣無力地往家走。剛拐過橫街,隔著港灣便看見外婆站在屋後的土台上,用手遮著前額朝這邊眺望。餓得腰已直不起來的外婆終於看見我了,嘴角綻出燦爛的微笑。她有些詭譎地朝我擺手,示意我別走大門,沿鄰居家後院的小路直接到廚房。我走進廚房,外婆已把廚房的門掩上,正從冒著熱氣的鍋裏端出一碗綠油油的食物來。我顧不上道謝也顧不上看碗裏是什麼,三口兩口便將食物倒進肚裏。
吃完後才知道碗裏裝的是番薯葉心。
那一陣全家的口糧是番薯葉,又苦又澀難以下咽。外婆心疼我,將嫩綠的番薯葉心一片片挑出來,拌點油(珍貴無比的油!)拌點鹽藏起來給我吃。
拌了油的番薯葉心比清水煮的又老又澀的番薯葉好吃二十倍,外婆天天支走小舅小姨給我開小灶。每次吃完後看著外婆那憔悴的麵容佝僂的腰,我尚不省事的心裏也會湧起陣陣漣漪:家多麼好,親人多麼好嗬!
父母親的家搬離老屋,遷到母親學校的宿舍時,家便成了一個狹小又鼓鼓囊囊的口袋。一間教室用竹簾一隔兩半,裏麵是父母和小弟的臥室,外麵是飯廳兼妹妹和我的閨房。有客來訪,飯廳與閨房又變成了會客室,床板與矮凳同樣供客人落座。碰上饒舌的訪客,幾杯安溪茶落肚更是談興遄飛,無意告辭,我和妹妹隻得恨得在裏屋跺腳。事後向父親抗議,父親總是溫和地一笑:“是舊日的學生,好些年不見了。”
不過家雖狹小,溫情卻如空氣一樣彌漫。下班回來,母親總是不停地忙碌,不是呆在廚房裏研究菜譜,為家人燒製可口的飯菜,便是埋頭案前,裁布料,做衣裳,精心裝扮每一個家庭成員。母親的烹調、縫紉技術堪稱一流,便時常有父親的同事來要酒席吃,有母親的同事來求裁衣做衣。父親不堪煩擾,時常皺眉,母親卻一概來者不拒。我時常納悶母親那樣瘦弱的身體,如何有那樣充沛的精力。每次都是我們一睜眼,便看見母親忙碌的背影,夜裏醒來時,母親的房裏總還亮著燈。我們姐妹時常戲稱母親是鐵打的身子豆腐的心。而且至今我們仍常遺憾母親那充足的精力沒有傳給我們(我們姐妹都是懶散的人),而母親如今已六十出頭了,仍舊天天不停地操勞,似乎從沒有感覺疲倦的時候。
母親裏裏外外操持的時候,父親總是靜靜地在裏屋看書。父親早年即是閩中地下黨成員,他介紹入黨的人裏有的早已在省裏身居要職,父親卻從土改後自願轉到教育界起便始終留在教育界,而且漸漸從正職當成了副職。父親的許多學生為父親不平,因為他們深知父親熱愛教育愛惜學生,也深知父親的才學與清正不阿,父親卻始終泰然。我常常覺得父親身上有種大智慧,他認為結果就行為(不媚上欺下,不蠅營狗苟,不與官場周旋)來說十分公平。或許他想要的就是這種適心怡性,不扭曲自己,以及隨之而來的淡泊與安靜?總之父親在家的時候(此時正是文革盛期,打鬥吵鬧甚囂塵上,父親作為走資派下台後,因曆來愛惜學生,在師生中口碑好,故蒙兩派學生默許,回家逍遙),他捧在手裏的書,他透過眼鏡流露出來的目光,甚至父親床頭那盞橘黃色的燈,總是令家中彌漫著一股恬淡、安然的氣氛。這氣氛我至今一閉上眼仍能真切地感受到。
告別父母親的家,獨自踏上自己的人生旅途至今已近二十年了,二十年裏說不上腥風苦雨也常常有忍不住要放聲大哭的時候。每次痛苦要淹沒我的時候,母親堅忍的背影、父親泰然的目光常常會驀地湧進心裏,使我頓時猛醒,頓時收束起眼淚並為剛才的淚下如雨羞愧。由此我常想,一個溫馨、慈愛、智慧的家對於生長中的心靈、漂遊中的心靈是多麼重要,多麼不可或缺啊,但願我也能為兒子營造一個這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