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人
這個新加坡人,有時候一年來四五次,有時候,銷聲匿跡,一年
到頭不來一次。他若要來,先是會通知陳先生,為他訂酒店,接機,
安排日程。所謂安排日程,其實就是安排吃飯。
陳先生是新加坡人在這城市裏的朋友。從前,陳先生是一家
電子表廠的操作工,後來,就是“巴拉巴拉東渡”的八十年代中期,
去了日本,幾年之後,掙了錢回來。究竟掙了多少錢?大約是不
少,因為他從此不再上班,事實是,他原先上班的那爿廠也關停並
轉了。他結交的人也不同了,多是些老板,他和這些老板一同出入
賓館酒家,還有時,一同去深圳,珠海,汕頭。也有人說,他其實是
在打工,倘若是真的,那麼,大約從日本掙回的錢也有限。但事情
不在於錢多錢少,而是,陳先生的層次不同了,所以,他就能有新加
坡人這樣的朋友。
新加坡人是個闊佬,在新加坡有企業,吉隆坡有企業,香港有,
曼穀有,倫敦也有,新近又在柬埔寨投資一爿煙廠。他在上海倒沒
有什麼生意,但是,有一度,他專門為陳先生在上海注冊了一個辦事
處,租一間寫字間,讓陳先生在裏邊辦公。後來,這辦事處又取消
了。還有一度,他讓陳先生去柬埔寨,為他管理煙廠。後來,陳先生
又回來了。從這些來看,他們這一對朋友就不一般。雖然看上去並
不那麼像朋友。新加坡人長著白淨的臉,眉眼有些孩子氣的疏朗,
但看他稀薄的發頂,還有發福起來的腹部,就知道他不是很年輕了。
那麼,陳先生是怎樣的呢?黑,瘦,一張刀削臉,幹枯的嘴唇,有香煙
嘴燎焦的黑痕,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也有熏黃的痕跡。他們一同
走路,很少並排,而是一個前,一個後。他們一桌吃飯,也很少挨著
坐,一個上座,一個下座。他們互相間甚至不說話。新加坡人麵帶
微笑,眼望八方,陳先生則陰沉著目光,看著餐桌上的某一個地方。
看上去,他們之間一點沒有朋友的親密的氣氛,可是,誰知道呢?在
他們疏遠的表麵底下,興許是有著什麼默契呢!
陳先生,有時候,撩起眼皮,罩對方一下,新加坡人的臉一暗,
有什麼交道便過去了。他們之間,確是有些知己的意思了。可終
究是什麼樣的知己,誰也不知道。隻知道,陳先生是新加坡人在這
城市裏的引路人,他帶新加坡人去的飯店呀,可真是無奇不有。在
這城市裏,過著居家生活的市民們,聽也不會聽說過的。信不信由
你。一條僻靜的林蔭道,兩邊多是圍牆和弄堂,裏邊是安居樂業的
保守的生活,就在其中,有一扇緊閉的不鏽鋼門,退進去一點,略微
變得有那麼一些隱蔽,不鏽鋼的門上,鐫刻著幾個字,表明是一個
餐飲場所,可就是千呼萬喚門不開呢!這裏就有個秘密,必是知情
者方能知道,那就是,退後幾步,你看見立在門前退進去的那空地
上,有個造型抽象的獸身,張著闊嘴,將手伸到嘴裏,於是,鐵門就徐
徐地開了。進去亦無人,隻有一片竹林,林中有小徑,通往一扇玻
璃門,推門進去,是一銀白世界。銀色地毯,銀色金屬餐桌,銀色沙
發椅。其間還有一個驚人之所,必去不可,就是廁所。一踏進去,
刹那間,天上地下左右,有無數個你映入眼簾,你必得鎮定一下,才
挪得開步子,是多棱鏡的效果。就這樣,一波接著一波,連連的驚
喜,充斥在席間。還有人聲鼎沸的乍浦路,巴掌大塊店堂,竟然還
有一架電梯,通上五層樓。麵街的落地窗玻璃,爬滿了巨大的霓虹
燈管和鐵架,刷刷地變幻著光色,將光影投在窗裏吃喝的人臉上。
那一桌桌擠挨著的饕餮的人,看上去如蟻般的小,且又光怪陸離。
最為壯觀的是春節,新加坡人專程來過新年,目睹了終生難忘的奇
景。這條狹窄的馬路,被兩邊不斷加層而增高的樓麵,擠成一條
溝,溝當中,壅塞著無數輛消防車,本條街的消防栓不夠用,就從鄰
街的拉過來,於是,地上便交錯盤互著消防水管。消防員全副武
裝,臨戰狀態,隻聽轟的一聲,街麵與樓麵全都一震,頓時,天空開
了花,姹紫嫣紅,流光溢彩,一片細碎的氣泡破裂聲,啾啾地盈了滿
耳。自此,煙花一大朵一大朵升上天。其間有銳亮的流星雨,嘩嘩
傾盆而落,將霓虹燈都映暗了,而大招牌後麵的,黑暗的屋脊則顯
了出來,勾出一道嶙峋的天際線。有幾處火星燎著了房頂,於是,
消防水管齊射,火光中又加進水光,互相輝映。這奇觀,持續了整
整一小時,天都熏紫了,才欲罷不能地停息下來。消防車先後陸續
退出,地上已積起半尺厚的碎火藥紙,硝煙彌漫。這般的豪闊手
筆,連來自亞洲四小龍地區的新加坡人也是平生頭回見識。
新加坡人去過的餐館可是不計其數。那類星級酒店裏的當然
不消說了,香格裏拉的臨江自助餐廳,與香港九龍的“麗晶”的夜晚
很相似呢!而且每周五晚上,有空運來的鮮蠔,無限製供應。衡山
路,據傳是想和香港的蘭桂坊一樣,模擬一個小歐洲,其實呢?更
合乎新加坡人的帶有潔癖的口味。蘭桂坊,地麵逼仄,而且齷齪,
有一股頹廢氣,而衡山路明亮,寬敞,也比較清潔,雖然不及蘭桂坊
像歐洲。那拐角上的舊人家花園房子,作了餐館酒吧,聚集著同性
戀,還有模仿閹人的演唱,也頹廢,可是不像紐約的格林威治村那
樣陰暗迫人,因為比較新,沒有垢。西邊開發區的仙霞路,有那麼
一截,人稱小台北,過去看看,真有些台北的草根氣呢!還有些曖
昧氣。街麵主要由兩類生意組成,發廊和餐館,餐館多是閩南菜和
潮州菜,其中有一家有一道蛤蜊麵,鮮美無比。說實在,新加坡人
在真正的台北都沒吃過這樣正道的蛤蜊麵。而真正的台北,燈火
也沒有此地這樣輝煌,那裏要家常得多,這裏卻夜夜笙歌。從仙霞
路繼續往西,往西,過了開發區的中心,路麵開闊,有點要出城的樣
子,市麵寥落了,兩邊的房屋都矮下去。此時,車陡地來個大轉彎,
插入一條小街,這小街有些淩亂,開了幾家舊木器鋪子,倒是流露
出生活的氣息。在小鋪麵之間,兀自立了一座歐陸鄉村式房子,大
尖頂,白粉牆上釘有褐色木條框架。進去,仰麵一周圍欄,頗似中
國古式戲園子,看客們坐在欄後,前麵是鑼鼓鏗鏘。從兩側樓梯上
去,角落裏安置著大糧食缸,盛著堆尖的炒花生,隨手可抓一把,倉
圓囤滿的氣象。餐廳的過道,壁下,包間內,全是北方鄉間的車轅,
馬槽,立櫃,犁鏵。因是來自北方,格局就都大而粗放,而一應木器
家什,匠作則又精細嚴密,將鄉土俚俗推陳出新,化成一路風格。
這老板是做時裝出身,到紐約住了幾年,掙了錢,開了眼界,又染了
收藏的癖好。回來後買下一座破產工廠的庫房,改造成現在這樣,
開成餐館,放入所收藏品,其實是一座小型的民間日用博物館。連
菜,都是從民間采集而來,自成一種雜蕪的風格。他又去過一家弄
堂裏的餐館,原是民居,稍事裝修,開了飯店。因是有年頭了,以往
生活的痕跡很深,地板上遺留有放床的印子,比其他地板新一成,
蠟色也要深一成。有兩間包房,是開在原先的浴室,壁上就還殘存
著幾段殘管,於是,便散發出有點汙穢,又有點溫熱的人氣。菜呢,
也是家常的一路,親媽阿娘的一路:水筍烤肉,醃篤鮮,炒醬,價格
亦中等。生意就好得很,一晚上可翻三輪桌子,等吃飯的人就擠在
弄堂裏。弄堂裏的窗戶,在窗簾後麵昏昏地亮著燈,映出日長時久
的柴米生計。過了兩年,新加坡人主動提出還要去那裏,去了,餐
館竟還在,並且不是一幢房子,而是半條弄堂,還是爆滿。他們這
一桌是臨時來的,老板娘也沒讓打回票,將他們引進其中一幢的三
樓,老板與老板娘的臥室,就在房間當中擺了一張圓台麵。這間臥
室裝潢比較考究,用石膏吊了頂,貼了頂角錢,垂一盞枝形吊燈。
老房子又很高大,如此裝潢起來,真有些古典的意思。室中擺了一
套意大利家具,白色麵鑲金邊,轉角處雕成圓渦旋,邊上有草葉飾
紋,那種旖旎的羅可可風。床上鋪著絳紅色的絲絨床罩,床頭疊幾
個藍、綠、黃的大靠枕。床對麵是一具梳妝桌,橢圓鏡上披著幾穗
沉甸甸的流蘇。他們的餐桌就設在床與梳妝桌之間,周遭的華美
裏,含了一股狎昵,這一股狎昵因為是居家的氣息,就抵消了猥褻
之感。這一餐宴,新加坡人有些走神,臉上的笑容變得恍惚起來,
在這老板娘的內室裏,生出了什麼樣的遐想嗎?是他不安定的漂
泊的生活被觸動了,抑或是,生活其實並不是漂泊的,而是在哪裏
也有著這樣一份居家的日子,此時被喚醒了。
誰也不知道新加坡人的家庭狀況,他有沒有妻室兒女?論年
紀,不小了,可他一直是獨往獨來,沒什麼羈絆。他生活的麵相當
廣,幾乎周遊世界:倫敦,巴黎,悉尼,漢城,米蘭,甚至裏約熱內盧,
可看起來都不是他對上海這樣的喜歡。那些地方,他多是點到為
止,而上海,他卻是欲罷不能,來了再來。他真是喜歡上海呢!從
他欣喜的閃爍的眼睛裏,就能看出這種喜歡,它衝淡了他臉上的寂
寞表情。坐在席間,周圍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們彼此間都有
熟絡的話題,言笑往來。新加坡人插不進去,也不完全懂得,可眼
麵前簇擁著一些人臉,有著人聲的聒噪,就使他滿意了。
餐桌上的人,是陳先生找來,可並不是陳先生全認得。要說,
陳先生哪有這樣的交際麵呢!那都是一拖二,二拖三,輾轉而來
的。這些人,做什麼的都有。做服裝生意的女老板,是陳先生在日
本打工時認識,在酒吧裏做過兩年陪酒女,掙了錢回來,將自家房
子推倒了牆,開店做服裝。漸漸做大了,就與人聯手開服裝廠,創
了個牌子,在滬上女裝中有了點小名氣。那生意夥伴原是她廠裏
的小姊妹,在一條流水線上做的,照恩格斯的講法是最牢固的關
係。可是資本方式裏的位置轉變,關係也變了。小姊妹偷偷地轉
移出去,另開工廠,獨占了牌子。請律師來打官司,一看材料便說
證據不足,因要好時什麼都合在一起,注冊資金都沒有分你我。去
找小姊妹說理,小姊妹自己不出來,讓幾個男工擋駕,說話行動都
極粗魯。她也找了幫手去,鬧了幾回,還交上了手,叫來110,巡警
也鬧不清其中原委,拉開算數。幾回下來,也沒了心勁,再回過來
守店麵,單賣服裝。其實生活用度是足夠,小孩子受教育也足夠,
還夠老公輸麻將的,可到底做人的誌氣短了,就消沉下來。她帶到
新加坡人席上的是她一名主顧,區級滬劇團的三級演員。因她是
個滬劇迷,常去看滬劇,甚至經人介紹,還在一出戲中串了串龍套。
這名演員到她店裏買衣服,她挺給優惠。在她低落的時候,日子就
好像不打算過下去,幹脆就白送了。其實也不白送,那女演員就此
成了至交,聽她訴怨訴氣,排遣了苦悶。女演員自己也是不得意
的,隻是因為從小不愛讀書,愛唱幾句滬劇,臉架子長得又算端正,
糊裏糊塗進了這劇團。年輕時還不覺得,不用早起趕班車上班,還
每晚塗脂抹粉地上台。雖然是龍套配角,可那為主的,都是前輩,
老師,卸了妝並沒自己好看,隻覺著熱鬧和快活。漸漸的,就不行
了。劇團的生活其實很不正常,不是居家過日子的長久之計,尤其
近些年,講究演出效益,滬劇觀眾又多在四鄉八野,一年到頭在外
奔波,收入卻也無幾。一些年輕漂亮頭腦又靈活的,或是去找電視
劇組拍電視,或是去唱流行歌曲,自己也趕不上那個趟了,連普通
話都咬不準。戲中的主角越來越年輕,她卻還是在做配角。臉上
的粉厚起來,離皮膚則遠起來,化妝便也沒了心情,胡亂抹一抹,算
數。卸妝呢?更不敢看了,薄棉片將清潔霜抹淨,眉眼都是糊的,
不清不楚。唯有一點安慰,或者說是刺激,就是與團裏那名琴師的
曖昧關係。可畢竟是年近四十的女人,走在下坡路上,不能十分地
拿得準對方,所以也是要小心翼翼,苦楚挺多的。那琴師也坐在新
加坡人的席上,一張白淨的長臉,頭發已落薄了,卻是全黑,亮亮地
梳齊。五官算是清秀,但因有了歲數,顯得格外瘦削單薄,有些尖
刁的樣子,但此人態度卻好,溫文爾雅,但也因此態度,與什麼都
保持有距離的樣子,就讓女演員感到捉不住。在這樣年齡與境遇
的女人,曖昧關係常常是來作平衡的,是要作宣言用,並不想藏,所
以,就要在人麵前有所表現。切莫以為演藝圈的人是享人眼福,就
有多少風度,他們那種居無定所又男女混雜的生活其實很粗糲,人
都是粗人,表現親昵是用揭底和數落的方式。琴師是此淘裏出來
的,不以為怪,依然從容有度,座上人則都發窘,一勁地打岔。越是
打岔,越是激發女演員,由假嗔到真怒,話就說得露骨起來,連那琴
師臉上也掛不住,沉下來。氣氛不免尷尬,人們都拿眼睛看新加坡
人,怕他生厭。其實呢,新加坡人非但不生厭,而且還覺有趣。這
些韶華已過的男女,人生都是見了底的,赤裸出的硬紮粗糲的欲
望,異樣地讓他有些興奮。
還有一撥子桌上客,是以一對開保潔公司的夫婦領銜。他們
來結識新加坡人,是為尋找生意。他們知道九十年代初期房產熱
的時候,有新加坡人在浦東投資,融資,或者參建了不少商住樓,雖
然後來房產蕭條下來,這些樓盤既炒不起來,又租不出去,閑置在
那裏。可新加坡的商人是經曆過風險的,他們很沉著地等待著局
勢的轉變,依然在物業上正常投入管理,是他們保潔行業的優良客
戶。他們早就想爭取一份,不知道這個新加坡人是不是也做房產。
當然,他們很快了解到新加坡人在上海並無生意,似乎也沒有投資
的打算,他雖然替陳先生——陳先生是這對夫婦輾轉的朋友,要論
起源,源頭大約還是日本打工時候的關係——陳先生雖然在新加
坡人名下有個寫字間,可也沒看見他具體做什麼業務,僅僅是個送
往迎來的辦事處一般。但是,他們也了解到,新加坡人在東南亞一
帶,甚至遠在倫敦,有著生意呢!所以,他們帶來了他們的女兒,女
兒的男朋友,以及各自的同學,朋友,小一輩的一批人。他們的女
兒剛從一所二類工科大學畢業,學的倒是熱門專業,汽車製造,可
畢業後並不如預期的好找工作。或是不要女生,或是要兩年以上
工作經驗,或是要碩士和博士。小姑娘讀書讀到本科已經厭倦透
頂,隻想到社會上去做事和交際。最後找到一家僅隻四個人的小
公司,倒是港資,做集裝箱航運的業務,工資隻一個月一千,自然差
理想很遠。但暫且做著吧,也算積累工作經驗,一邊再繼續應聘。
這年頭,誰不是騎著馬找馬呢?可是,不久,談上了現在這個男朋
友。男朋友已經在一家電腦公司工作,有著出國的念頭,就把女兒
的胃口吊起來了。現在,兩個人一條心地想出國,還有周圍的同
學,朋友,都在談論出國。如今,各國都把教育當產業,英國,法國,
澳大利亞,加拿大,新西蘭,俄羅斯,都往中國派駐招留學生機構,
本國的大學則相應興起無數中介。所以,機會是有的,就是要錢,
要的還是天價。外國,在他們這些小孩子眼裏,是另一個世界,樣
樣好,去哪裏,無論幹什麼,做保姆也是上乘。事實上呢,這一代都
是獨生子女,念大學住讀,髒衣服都要送回家洗的,出國,其實明擺
了花父母錢去看西洋景。他們大多人的父母都是平常人家出身,
拿這一對說,下崗以後方才開始做生意,剛有積累,賺了人民幣供
女兒消費美金,想想也是肉痛的事情。社會關係上又沒什麼海外
的資源,可讓走捷徑的。因此,在孩子跟前就矮了半截,自己親生
的女兒,是拿冤家的怨恨的眼睛看他們。這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子,
光滑白淨的臉上,卻已經有了怨婦的表情,好像被父母貽誤了終
身,再不能翻回似的。說話都是惡聲惡氣,或就是不理不睬,但隻
一回頭,對了男朋友,眉眼頓時展開了,變得嬌媚,話音也婉轉起
來。那做父母的明顯怕她,有什麼話都不敢自己同她說,而是通過
男朋友轉達,於是,就也變得對那男孩子諂媚起來。新加坡人,是
他們向女兒敬獻的一份重禮。女孩子覺得挺有麵子的,所以帶了
她的朋友同學來,為表示慷慨,還有無所謂,她矜持地坐在一邊,並
不怎麼與新加坡人搭話,盡是讓朋友們說。他們這些朋友裏,有一
個在聯邦捷運的公司裏做快遞員,另一個在台資公司做文秘,再有
兩個正在跳槽的空當間,暫沒有方向,又有一個正在籌備自己的公
司,是做廣告還是電腦軟件,尚沒有決定。比較奇特的是一名歌
手,比他們都要長幾歲,也不過二十六七歲,可在這行裏卻也混有
十年了。她十幾歲時,就參加電視台舉行的業餘歌手大獎賽,獲了
個第五名還是第六名,隨後,讀書就沒心思了,天天想著要做歌星。
好容易初中畢業,就由人介紹去深圳歌廳去唱。深圳是個年輕的
社會,唱歌就又要年輕一成,到二十三四歲,就感覺大勢已去。回
到上海,再繼續在歌廳裏唱。其間也由幾個捧她的客商出資,出了
幾張MTV碟片,可出了又怎樣?MTV浩如煙海,有誰會特特注
意到她這一張呢?隻有在新加坡人這樣的餐宴上,她的那種演藝
圈做派,就是說,塗了銀白色的眼影唇膏,和手指甲油,肩膀上隻係
一根細吊帶的禮服裙,銜一支細長褐色的薄荷煙,從亂麻一般垂掛
著的卷發後麵,吐出縷縷煙霧,這使她在餐桌上成了當然明星。她
很機敏地捉住新加坡人看她的眼神,與看別人的不一樣。她是經
曆過聲色場的人,識得出異性眼睛裏的興趣,是屬哪一種性質。有
一種是一般性的,而又有一種則是懷了欲念的。她從這個新加坡
人的眼睛裏還看出了老實,甚至幾分懦怯。此外,她到底不能確
定,新加坡人是結婚還是沒有結婚。這一點,在新加坡人身上表現
得十分微妙。她注意到他的無名指上沒有結婚戒指,在她這個年
齡,還有她混跡社會多年的經曆,使她漸漸地注意這個問題,他沒
有戴結婚戒指。可是,可是新加坡人卻又有一種居家男人的持重
和……和什麼呢?一種平庸氣吧。但是,事情又不盡然,新加坡人周
遊世界。他使得這名歌手的判斷力動搖起來,因而也有了興趣。
她望著新加坡人,將話題引到男女關係上來。她是經過歡場的人,
說起這些題目,又大膽又謹慎。這類話題總是使人興奮,尤其是在
場以青春男女居多,有幾分撩撥也變得天真起來。這話題是針對
新加坡人來的了,他成了局中人,可無奈天生口訥,沒什麼接口令,
對不上話,隻是笑。笑得畢竟不同,由衷的,歡喜的。這種笑模樣
一方麵使他變得年輕,靦腆,羞怯的孩子氣;另一方麵呢,又讓他變得
有些老,有過生活的經驗,所以就對不諳人事的小孩子們很疼愛喜
歡。可他究竟沒有對那歌手作出某種特殊的回應,也許,也許歌手
不是合他口味的一類女人。
第三桌,年歲要上去兩輩,氣氛便也端肅得多。主客是一名老
年爵士樂隊的單簧管手,他還帶來了他的單簧管,席間即興吹一支
老曲子。他倒不隻是陳先生認識,也是新加坡人認識。是某晚上,
陳先生帶新加坡人去聽那著名的老年爵士樂隊演出,休息時候,這
名單簧管手從他們的桌前經過,禮貌地點點頭,新加坡人便邀他坐
下,請他喝飲料。老樂手坐是坐了,卻沒有碰飲料,表現得既謙和
又矜持。簡短交談幾句,交換了名片,但這人的作風卻給了新加坡
人印象。過後,他便讓陳先生聯絡他吃一餐飯,還希望他帶些他的
朋友來。隨他而來的,就多是老年的紳士和淑女。人就是這樣,幹
脆老到底,放棄掙紮,就又有了一種風範。這些老人,甚至要比那
桌中年的男女更有青春的氣象。先生們,或是西裝,或是夾克,甚
而或之大紅的“耐克”牌子的拉鏈運動衫,襯了滿頭銀發,光彩照
人。太太們當然不能像先生們這樣有定力,以不變應萬變。在她
們,年齡的分野比較難以逾越,潮流的變幻也更頻繁與莫測,不太
好掌握。她們難免是不入時的,穿的戴的或有些花哨。但倘要留
心細節,就會發現她們的用心,用心裏的道理,規矩,藏著昔日時尚
的教養。比如,那小小的手提包,包上珠花的珠子和水鑽一粒也不
缺,金屬搭扣呢,用指甲油擦得鋥亮,否則就要有落魄相了。皮鞋
的搭扣也是鋥亮的,後跟稍磨移一點,就要修補過,否則,從後麵看
起來,是歪的,也要露落魄相。再有頭發,雖然蓋不住頭皮了,可也
要燙好,卷好,做好,噴上定型水,整整齊齊。要不然一陣風吹來,
就不堪入目了。人老了,衣服是穿不出樣子,可也要是服服帖帖。
羊毛衫領裏的商標一定要釘好,綻了線的衣縫要繰好了,不能缺扣
子,拉鏈呢,不能缺牙齒。總之,人可以老,可以舊,但不可以邋遢。
所以,她們就也很耐看呢!而且,到底是自知沒有驕人的青春,很
識相知趣,一點不放縱任性。但也不是沒有風趣,相反,很發噱呢!
隻是要細細地聽,聽了後再想一想,就有效果了。當然,起初,表麵
上,氣氛是有些拘謹,主客都沉悶著,也看不出有什麼打開局麵的
指望。可漸漸的,時間過去三分之二的光景,不知怎麼一樣,話匣
子打開了。一旦打開,便煞不住尾。他們談的多是往事,哈同花園
裏的中國用人拾到一張馬票,生平第一次走進跑馬場,竟然中獎,
發了大財,而一名猶太人打沙蟹卻輸掉了一整個出租汽車公司。
又,梵航渡路76號裏的人,為爭風吃醋,血洗百樂門,槍殺了頭牌
舞女;某滬上名媛的生日宴上,工部局樂隊到場演出。都是中等保
守的階層,聽來的聲色場上的傳聞,不全是真,帶幾分誇張,還有豔
羨。可總歸是親聞,是從那旖旎風月的時代走過來,似乎比今天的
上海還要華麗繁榮。連陳先生都聽呆了,這顯然也不是他那個階
層所能涉足的見聞。他陰沉的眼睛,不時向上瞟一瞟。
新加坡人很愛聽這些老古話。他的心安靜下來,不像和那些
青年或中年的男女在一起進餐時興奮騷動。倒不是說這老古話裏
沒什麼風情,而是,已經塵埃落定。落定後的一片綺霞,光焰也十
分驕人呢!聽著這些豔麗舊事,新加坡人會在心裏排一排紀年表。
那時候,新加坡還荒涼著,當然,那植被豐厚,氣候暖濕的熱帶,是
不適宜說“荒涼”的。與他祖父母同輩的老人們,臉上被日光灼傷
的焦黑幹枯,呈現出那一個無遮無擋,暴露於炎日之下的時代裏,
煎熬的歲月。聲色還未來臨。等奢華的社會興起,已到了現代,那
奢華是消費式的,再無傳奇可言。這些老紳士老淑女們,可真是老
啊!臉上的皺紋蛛網似的,可是蛛網底下是何等炫目的體驗呀!
這個新加坡人,喜歡這城市的就是這個,他的心變得活躍。那老樂
手的單簧管曲子他也愛聽,這和聽整部爵士樂隊演奏不同,這好像
是單為他吹的,在與他說話似的。他有一點點感動呢!新加坡人
並不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像這樣勤勉的生意人,在某一方麵可說是
比農人更要簡樸和封閉。可現在,新加坡人卻被激發起了一些。
他原先是喜歡香港的,喜歡它的不夜燈火,人潮。這些年,他的喜
歡漸漸移到了上海。雖然燈光是要疏闊與鄉氣,人潮呢,亦很粗
魯,可他似乎就是要這個呢!其中有一種漫無秩序的澎湃,應和
著他的從祖先那裏流過來,蠻荒熱帶的血液。這血液被規範在了
李光耀的新加坡花園國家,那清潔的混凝土地麵,和美麗的花草之
下。現在,它終於找到一個突破口,湧流到地表上來。
倘若一餐宴結束,餘興未休,他提出到外麵走一走,有幾位食
客也願意同往,於是,一夥人分幾撥打了車,來到外灘。燈都開了
,這一岸是殖民時期的歐洲古典建築,大石塊的牆麵,喬治式平頂,
偶有幾座哥特尖角,但不顯著,沿江岸拉一道弧度。燈光的設計大
約采自於現代的歐洲,那些中世紀的古堡,在自下往上的燈光裏,
青苔與石縫刷地綻開了。在此,燈光貼了洗過的牆麵上去,均勻平
滑,隻在突出的石砌的窗台與窗楣上方,投上暗影,有些像古典戲
劇裏巨大麵具的笑臉,帶幾分陰慘,是穿過曆史幽深隧道的塵染
吧!而這多少是奧秘情調的燈光,立即被那一岸的強勁光芒壓抑
住了。那一岸是近年內的新建築,球狀,方尖碑狀的幾何形,高和
大,突兀在黝黑的江岸,將那嶄新,銳利,立體的燈光砸在狹窄彎曲
的江麵上,並發出跋扈的氣派。人在其間走著,不禁生出渺小的自
卑感,可是因為人多,就又昂然起來。新加坡人走在人潮中,臉上
的笑容更加燦爛。江上的風吹來是腥臭的,地上粘著果皮紙屑,人
呢,鬧哄哄的,可這些,都沒有降低新加坡人的興致,相反,還使他
有所悸動。他走路很快,即便散步,也像是趕著什麼目的,大踏步
地走。於是,陪他的一夥便在身後緊緊跟著。這一支隊伍是有些
奇怪,新加坡人也有些奇怪。他們吃了,喝了,也逛了,可彼此誰也
不了解誰。假如有人好奇心起,問一聲陳先生:在哪裏認識新加坡
人的?陳先生就掉過眼睛,不回答,但有微妙的笑影在他枯瘦的臉
頰上掠過,將一邊的嘴角牽起來,高過另一邊的嘴。其實,人們發
覺,對陳先生也不是那麼了解的,陳先生究竟是誰呢?這地方的人
和事都有些離奇的,所以才叫豐富啊!新加坡人,真有些被迷住
了。他走著走著,忽然一掉身,拐進臨街的弄口。於是,身後那一
群人也跟進了弄口。這時候,他的形態就變得很頑皮,不那麼講究
禮貌,他會探頭從人家灶間的後窗裏望進去。後麵那群人,也跟著
探進他們茫然的目光。有圍牆矮一些的院子,他就踮起腳往裏看。
樓上有幾扇窗裏,早有人注意這些人了,有時候,會有個老者,用沙
啞的嗓音不客氣地問:尋啥人?新加坡人聽不懂上海話,看著身後
的人,等待他們解釋。身後的人並不向他解釋什麼,隻是也不客氣
地回答:看看不可以?於是,那沙喉嚨回敬道:看什麼看?回自家
去看!他們這邊一來一回地對吵,新加坡人的頭便轉過來轉過去,
臉上滿是笑意,這吵聲在他亦是美妙的音樂。最後,他們這一夥終
於撤出弄內,新加坡人還最後地看一眼那一位驅逐者。那人先是
以怒目而視,可新加坡人友善快樂的眼睛卻使他疑惑了,眼光便慢
慢軟下來。出來之後,新加坡人向大家提了一個問題:裏麵有沒有
洗手間?人們先以為他想方便,後才知他隻是好奇這房子內部的
設施。這些有了年頭的陳舊裏弄,牆麵剝落,裸出裏麵的磚。院裏
搭了披廈,油毛氈破了,再覆上一層,覆不平,汪著前幾日的雨水。
窗框歪著,陽台的水泥欄杆間塞了碎磚塊,封作內室。可是那院牆
的拉毛的牆麵,鐵門上曼陀羅形的鏤花,山牆的輪廓,還都是歐風
呢!有些像他們新加坡武吉巴梳街上的舊洋房,可那一律並排,前
後幾行的格局,且又是平民住宅的樣式。那位出來驅逐的老者呢,
就更奇特了。有點像個老冬烘,可並不那麼朽,尚帶點洋派,他有
一句回話裏的英語詞,新加坡人聽懂了:Private。看什麼看,這是
Private!竟然還“Private”,可是不簡單。還有他那雙鷹隼般的亮
目,有著一股凶悍,就像道上的人。這地方真是神啊!
有一次,宴上有位客人客套了一句:什麼時候,請這位先生到
我們家去玩。新加坡人竟然應下了,問是哪一天,明天,或者後天,
他都可以,大後天就要離開了。那人其實並無準備,倒措手不及,
情急之中,脫口而出“明天”。到了明天,新加坡人在旅店等了陳先
生到,興衝衝出得門去,陳先生卻告之,那位朋友為鄭重起見,將宴
設在了某大酒店。新加坡人臉上不由流露出些許的失望。到了地
方,做東與作陪的人已候著了,坐了大半桌,多是前日的桌上客,因
是當了眾人麵邀下的,隻是多出宴請人的女兒,及女兒的好朋友。
兩位小姐都是二十歲的年紀,穿扮得很時髦,大冷的天,穿了齊膝
的黑色羊毛長筒襪,上麵是西裝裙褲,中袖薄羊毛衫,格子背心。
頭發都是長發,黑亮亮地蓋到後背。嫩臉上都化了妝,大眼直鼻,
光亮的嘴唇。但兩人的神情卻有些瑟縮,受驚的小鳥似的,上洗手
間都要手拉手同去。走路行動,也是局促拘謹的樣子,可知道這些
行頭並不是常穿的,是為出來見客,也為來這豪華酒店。新加坡人
不由多看她們兩眼,兩人又都紅了臉,低下頭去。吃過飯,走出酒
店,沿酒店外圍的長廊走一段。廊下是一排商店,櫥窗裏雪亮,將
廊外的林蔭道映得暗了,滋長出一股幽秘的情調。這一排商店門
麵都不大,櫥窗一應到底,現出內部情景。店鋪的裝潢設計十分摩
登,經營的買賣也是摩登的。一爿酒店,各色洋酒斜插在一麵牆的
木格子裏,牆角立著木製酒桶,就像歐洲鄉村的酒窖。而店員,兩
名先生,卻著黑色瘦身西裝,黑色蝴蝶形領結,像兩位老派的侍者。
隔壁西服店,正有一位女學生模樣的女孩在試男式燕尾服。大約
總是鄰近音樂學院指揮係的學生在試演出服,因見她不時展開雙
臂做出指揮樂隊的動作,感受腋下的鬆緊。再旁邊賣的是槍,一把
把掛在壁板上。那槍全有編號名字,說得上來曆,雖然是假,可卻
仿的是真有的名牌。大家不由放慢腳步,端詳櫥窗。櫥窗裏的先
生小姐,對窗外這些人視而不見,不動一動,或坐或站,猛一看,以
為是模特兒。兩個女孩子頭碰頭地看一件麵對櫥窗,立在衣架上
的鏤花線衫,墨黑的花邊,勾勒著一大朵,一大朵紅綠色,不知何
名,長瓣長蕊的花朵。短及腰,無扣,領口用繩係,墨黑的線繩,垂
兩個紅綠球。活潑,嫵媚,絢麗。兩人都走不動了,卻又不敢推門
進去,這地方令人生畏。新加坡人早已注意到這情形,率先推了
門,門上“叮”地響一聲,衣架後邊慢慢步出一個小姐,背著手,看了
湧進的這夥人,一言不發。兩個女孩子已經看到了那鏤花女衫的
價格牌,即刻死了心,退到人群後頭。在櫥窗前立的幾件衣服後
麵,沿了內壁,射燈底下,有一行鏤花女衫,款式,花色,各不相同,
看起來,五色繽紛。人們都有些瑟縮,停在原地。店鋪是狹長的一
條,進來這些人,又都不自如,就顯得擁擠,有人帶頭向外退了。此
時,新加坡人卻發話了。小姐,他對了那背手而立的小姐說,替這
二位小妹妹一人拿一件。他指了指架上那花色爛漫的樣品,向外
走的人佇住了腳步。小姐有些慌,想笑,一時笑不出來,手垂下來
了,又一時不知往何處動作。她天天立在這裏,看人來人往,人進
人出,小小年紀練就一雙慧眼,分得出幾等幾樣的人。她看這群
人,亂哄哄的,生相風度參差不齊,其中兩個小姐雖說穿得沒錯,應
了潮流,可那衣服卻太新,剛拆開的折痕還在,就曉得是出來開眼
界,見世麵的。此時,她看見了人叢裏的新加坡人,穿一件藏藍色
羽絨服,敞了襟,露出裏麵黃綠小格子棉布襯衣,半舊了,卻是叫得
上名字的品牌,方才明白這條街的主顧來了,所以就亂方寸。
那兩個小妹妹都有些呆,做夢人的表情。這是年輕,單純,生
活在小天地裏,從來不曾接受過外人饋贈的小姐。所以,對自己得
不著的東西想也不敢想的。這就是本分。別看這城市流光溢彩,
繁花似錦,可那千家萬戶的寶貝女兒,都是這樣的本分人。其實是
摩登世界磨煉出來的,曉得有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人家的,不能
有半點逾越,這才能神色泰然地看這世界無窮變幻的櫥窗。現在,
她們眼睜睜看那小姐前後忙亂著,替她們拿衣服。方才還可望而不
可即的,此時已有一件到了手中,摸起來都覺得不相信。小姐跪在
地上,從底下櫃裏拖出一疊疊衣服,找這種款式的第二件。這邊的
兩位,一個幫著另一個,試上了身。配了底下的褐色呢裙褲,褲下
的羊毛長筒襪,竟是萬般合適。鏡外人望著鏡中人,不曉得是一個
還是兩個,真有些恍惚。新加坡人一旁看著,心下忽湧起一陣感
動。那穿了新衣的女孩,咬著嘴唇,眼睛潮潮的,他的眼睛幾乎也
要潮了。隨行的一眾人,這時亦有了底氣,散開在店堂裏,東看看,
西看看。小姐已將櫃裏的衣服全拖了出來,也沒找到第二件,又跑
去在進貨單上查尋,才發現這款女衫隻有一件了,於是提議將樣品
取下來給他們,可以打個九五折。新加坡人聽到“九五折”這句話,
不由笑了笑。笑得很溫和,但小姐卻看出笑裏麵的不屑,就有些瑟
縮,說:或者再選一件其他款式的。說罷,跑去那一行女衫前,抽出
幾件給他看。新加坡人讓開了,讓那其中一位女孩過目。
這一位是那家女兒的朋友,曉得是隨人家出來玩的,樣樣都退
後一步,幫著拿了手提包,外套,先讓朋友試衣服,自己站在一邊
看。看自己的小女朋友頓時花一般綻開來,心中煞是激動和羨慕,
卻也有一點疑慮。因兩人是形影不離的,穿了同色同款的衣服,再
是特別,也總抹殺個性。再則,她的朋友膚色比較嬌嫩,比她更合
適這樣大開大合的色調。而她,是那種淺黑的皮膚,而且臉型較
小,不是明麗的風格,要細看,方才看出五官的精巧諧和。這就怪
現代化妝術了,它將兩張區別甚大的臉變得相像了。所以,她內心
也傾向換一種花色款式。她站在原地,手裏抱著朋友的東西,看那
小姐展示一件件鏤花線衣,都不錯,可沒一件比得上第一件的奪
目,所以,一直沒有首肯。等到最後一種也出示過了,她依然沒有
說好。小姐隻得回過頭去,百般解說那件樣品如何無瑕,隻不過剛
掛出來幾日,店堂又很清潔,並沒有灰塵。她笑著,先是不答,聽小
姐說得情急,方才說一聲:好呀!新加坡人從這聲“好呀”裏麵聽出
遷就的意思,一抬手,放下一張信用卡,截斷了小姐的話頭。然後,
轉向女孩說:換家店看看。於是簽字結賬,將那一件新衣疊好,包
好,裝好袋,一行人出得店來,再沿了長廊,一路看過去。看完這一
列店鋪,就越過馬路,向街角的大公司“迪生”去。外麵是沉暗的夜
色,進去卻是白晝,人很少,可聽見自動電梯運行的“行行”聲。現
在,這個配角女孩成了一行人中的主角。人們簇擁著她,上了電
梯,走進一家又一家店麵。那多是國際性品牌店,與方才長廊底下
的商店是另一番氣派。它們不具備那麼顯著的風格,甚至並不起
眼,然而,正因為它們敢於采取這樣一種沉著的態度,才讓人感覺
不可小視。很顯然,越是級別高的品牌,越是不動聲色。此間的衣
裝,多是一種泛紅的淺褐色,是這年的流行色,在射燈的交相輝映
之中,有一層微妙的冷暖相形的紫調子。與此相比,方才那一件絢
麗的鏤花女衫,反顯出了鄉俚氣。
他們這一眾人其實並不太能識得這裏服裝的好處,但卻被氣
氛震懾住了,所以也不敢亂發言。那兩個小的,則更多一層心,就
是努力領悟其中的摩登的要素。年輕人總是能夠學進東西,她們
開始看出點門道來了。最後,她們一同站定在一套兩件頭短衫跟
前。淺褐的肉色,棉麻的布質,翻領,袖齊肘,帶克幅,短,收腰,銀
色扣,穿著時應當不扣,敞著,裏麵是兩件裏麵的另一件,同色同質
地的背心。那式樣樸素極了,而所有的裝飾性因素在此又都會顯
得花哨。一看價格,竟是方才那件鏤花女衫的三至四倍。所有人
都覺著過分了,那女孩也不敢點頭,也是因心裏其實並沒有太大的
把握。新加坡人卻早已將信用卡交給小姐,一邊讓女孩去試衣。
這回輪到那一個給這一個拎包了。從試衣間出來,那穿衣人的身
姿帶了些悄然的氣息,並不是光焰照人,可卻暗香浮動。棉麻的質
地特別適合她的淺黑膚色,那衣服的板樣又好,顯出她纖巧又結實
的雙肩。人們都靜下來,她不好意思地垂了雙目,轉身又退回試衣
間,驚鴻一瞥。
這一晚皆大歡喜。兩個女孩,各自捧了新衣服,不期然獲了饋
贈,心靈受了震動,於是格外的安靜,乖覺,手拉手相依著,隨在大
人身後。新加坡人照例走在人群前邊,他的腳步更加輕盈快捷,欣
欣然。
那女朋友名叫雅雯,從這名字便可看出父母寄予她多少綺繡
的心思。雅雯的父母是當年支援建設新疆的知識青年,和許多支
邊青年的子女一樣,她是在外公外婆家裏長大。外公外婆住在南
市,人口密度最高的區域。一間前廂房加一間後廂房裏,住了外公
外婆,舅舅阿姨,再有她。小時候沒什麼,因為家中孩子都長大,突
然有這麼個小東西,還很寵愛。舅舅常常背了她逛城隍廟,或者在
大境閣殘存的一堵牆頭爬上爬下。他們從來不知道大境閣是什麼
意思,隻知道在這一堵破牆頭底下,是一個棉毛衫加工車間,響著
嚓嚓的針織機聲音。這牆頭很寬,磚頭那麼厚,有幾處被頑皮孩子
掏穿了,望進去,深邃極了。南市的孩子大約是這城市裏最有曆史
感的孩子了。在這些狹窄彎曲的石子路上,簇擁著的板壁房之間,
忽然地,矗立起一麵高大的烽火牆,牆麵已經歪了,斜向那些低矮
的瓦頂,可就是不倒呢!而且威風凜凜。裏麵住著的,就是某一個
清史稿上有記名的世家吧。那長了一具鉤鼻的老頭子,獨進獨出
的,可能正是最後一名子孫。城隍廟後麵的豫園,到了傍晚,遊人
散盡時,他們總有辦法攀牆進去。此時,這喧嚷嘈雜中間的一圈地
內,靜得真可聽見鳥的啁啾。魚從池子底遊上來了,在太湖石嶙峋
的倒影中穿行。牆頭伏著的龍身,在這無人的小世界裏,竟也像是
活過來,在動呢!花枝草木,染了一些兒黃黃的夕陽,靜止著不動,
不知有多少年頭了似的。那些小孩子叫嚷的聲音,向水裏扔石頭
濺起的聲音,聽起來清洌得很,並不喧鬧,反襯出黃昏的安寧。還
有一個去處,是三山會館,那裏已經成了一個革命曆史的展覽館,
但是一周回廊中央,那老戲台,荒在那裏,也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
再有那徐光啟家的九間屋,雖然加了夾層,隔了又隔,塞進無數人
家,可高梁厚瓦的氣勢尚存不息!這裏的人家住房都很小,孩子們
多是在戶外活動,大孩子背著小孩子,跑得顛顛的,那就是舅舅帶
雅雯玩的情景。阿姨呢?有一點結核症象的,蒼白的臉上浮了淡
淡的紅暈,格外的瘦弱。她倒一反此地小孩的習慣,很少下樓的,
人們就稱她“盤房小姐”。她坐在她後廂房的床上,疊著白紙,將一
張張從練習本上撕下的橫條白紙,折成船。船是兩頭篷,中間放了
紙折的小方桌,四邊各一張紙折的小凳。她還會折飛鳥,將一團團
小紙球塞進翅膀下的折縫裏,一扯動翅膀,鳥就下蛋了。在陰暗的
後廂房裏,長年不見陽光,小阿姨坐在床上,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
拉扯著紙鳥的雙翼,於是,一個個白色的紙鳥蛋便落了下來。這情
景多少有些森然,小小的雅雯站在床腳,扶著床檔的木條,不敢走
近去,也不敢走開,因為是小阿姨叫她來,折紙給她玩。其實她並
不喜歡這些紙折的玩意兒。但是,多年後,她長成一個少女,少女
間開始時興用彩色紙折千紙鶴和幸運星的時候,她卻想起小阿姨
折的這些白色的器物和鳥。現在,再沒有人會折這些了。小阿姨
很喜歡雅雯陪她,而雅雯自然更喜歡舅舅的那個世界,明亮和活潑
的,帶著小孩子的瘋勁,廢墟斷垣上的兒童樂園。但是,她是一個
乖覺的孩子,在外公外婆家生活,縱然是受寵愛,但也自知不是家
中的正宗成員。尤其是當母親回上海探親的日子,就更能懂得這
一點。父親家在浦東,那時的浦東,可不是現在,連口音都不對的,
母親是無論如何不肯住到那邊去。南市再擠,卻是正宗的上海。
所以,母親,父親,再帶著兩個哭嘰嘰的弟弟,全都擠在這前後兩間
廂房裏。一到晚上,房間裏打滿了地鋪。她小小的心眼兒裏,已經
覺出來,外公外婆,舅舅,阿姨是將母親他們和自己兩樣對待的,他
們是這個家的外人了。大人們說話並不避她,討論如何打發他們,
將家中的舊衣服,舊家什翻出來,而父母他們一應照單全收,甚至
還自己下手去拿。鹽,糖,豬油,卷子麵,筍幹,鹹肉,凡看得見,夠
得到的,全搜羅在行李中。她能看出人們嫌棄他們的眼光。照理
說,她是與上海這裏站在一邊的,可什麼能抵得過血緣?她從來不
與父母親熱,看他們就像看陌生人,然而,在心底深處,她知道,他
們是她真正的家人。新疆那個地方她是模糊的,父母一家走時,外
公從廠食堂裏買回來的一大網線袋實心饅頭,給他們做旅途上的
飯食,從這,她知道了新疆的遙遠和貧寒。所以,她也慶幸自己不
是在新疆,而是在上海生活。她感激外公外婆一家,還有舅舅阿
姨,情不自禁地,她有些討好他們。
童年的生活還是不錯的,隻要父母不來上海,她便體會不到世
態炎涼。和一般人家,跟了祖輩生活的小孩一樣,有成年與未成年
之間,叔舅姑姨輩的,有趣的大孩子陪伴著玩。但隨著年長,事情
便不同了。舅舅技校畢業,在技校所屬工廠做一名操作工,緊接著
有了女朋友,又緊接著要結婚。自然地,後廂房做了新人的房間,
小阿姨和已經長大的雅雯移到前廂房。這已經夠擠了,但問題還
不大。再接著,新疆的父母隨了回滬大潮回來了,還好,一個弟弟
考上了烏魯木齊的大學,隻帶回一個小的。前廂房的三分之二地
方,攔了一個閣樓,一家三口在上麵棲身,閣樓底下是雅雯和小阿
姨的床,隻能坐和睡,站起來頭就要碰了閣樓的底。小阿姨年過三
十,還沒有男朋友,自己是這樣封閉的性格,父母呢?是木訥和認
命的人,不會為子女設計什麼前途,弄堂裏又都傳這女孩子有癆
病,就不敢為她介紹朋友,所以耽擱下來。小阿姨的脾氣變得古
怪,舅舅呢,有了舅媽和自己的孩子,對雅雯自然不能像先前一樣。
父母一家,多少有些像入侵者,占據了本來就不寬裕的空間,弟弟
妹妹難免流露怨意,他們更怨,覺著命運不公平,又不能向外麵去
爭鬥,隻有將憤懣拋給自己家人。覺著人人都欠他們一份,甚至親
生的女兒——越來越漂亮,穿著摩登,旅遊中專畢業,在一家酒店
做總機服務,工資比他們兩人加起來還多,走在街上,誰也不會想
到她的父母是如此窮酸。於是,連女兒,他們也是嫉恨的。如今,
女兒幾乎與他們無話,在他們以為是看不起他們,其實,卻是相當
複雜的感情。看不起是有看不起在,但其中還有著痛楚,他們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