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微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在這首小詞中,歐陽修稱讚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美麗動人,活潑可愛,這在唐宋文人的作品中並不鮮見。杜牧曾就有一首詩非常明確地描述了他的這種感情經曆。
自是尋春去較遲, 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 綠葉成陰子滿枝。
據《唐詩紀事》記載,杜牧曾遊湖州時,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長得非常可人,於是動心,給這家送去定金,並且約定,過十年他來湖州任職時迎娶成婚,屆時不來,任其嫁人,決不追究。十四年後的一天,他來到湖州上任,便立刻令人去尋訪那個小女孩,兌現諾言,誰料那個小女孩已經嫁人,並生有二子,這令杜牧倍感傷神,才寫了上麵那首詩表達內心的不快。倘若把這種欣賞眼光放在一個十多歲的女孩身上,且與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在那個時代也是司空見慣的,不足為奇。即便道德水準拔高了不少的今天,走在街上的我們忽然注目一個美麗女子時,肯定是抱著一種對美的鑒賞的高尚眼光,決不是懷有齷齪念頭或者占有欲望的下流眼球。如果那個女孩是自己的小輩,對她產生邪念,毫無疑問的觸犯了道德底線,這是決不允許的。然而,古往今來的陷害者從來不缺乏豐富的想象能力和獨到的搜索功夫,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目標,他們最終把目標鎖定在歐陽修的這首小詞上,對詞作中字句進行猜測和推斷,其中“人微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這兩句確實給了那些不懷好意者以極大的想象空間,歐陽修雖然一再上書,說妹妹帶著張氏投奔他時,僅僅十歲。但不懷好意的錢勰正好拿他的詞句嘲笑他,十歲,不正是學“簸錢”的時候嗎(簸錢,古時擲錢賭博的遊戲)?至於錢勰揪住這件事為什麼會對歐陽修不依不饒,窮追不舍,當然不是沒有理由的。據野史筆記記載,這與歐陽修修撰《五代史》得罪了錢氏有關,錢氏將此事寫進了他的私人筆記,一直流傳下來。
歐陽修也因此事的牽連,後來被貶到滁州擔任知州,在滁州的山光水色中流溢出了中國散文史上的燦爛名篇《醉翁亭記》,這是一篇賞心悅目的遊記,更是歐陽修一曲心靈的詠歎和吟唱,作者在滿篇的“樂”字的朗笑中掩蓋著內心深處的巨大痛苦。正是極度的痛苦,迫使詩人在原生態中尋求解脫,並在自然山水中升華他的人生境界,使他以一種更為高遠曠達的眼光來審視生命。所以在這篇散文中,還不到四十歲的歐陽修自號醉翁,並且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是大有深意的。到了滁州的歐陽修一度為這個莫須有的罪名感到非常憤怒,曾專門上表辯誣,表中稱自己生而孤苦,少則貧賤,同母至親,惟存一妹。當年妹妹喪夫而無托,攜孤女而來歸,自己不能狠心拒之門外,當時也無法預料這個七歲女孩長大後會做出如此傷風敗俗之事。至於曾經幫他們購置田產,實屬顧念親情,不料卻成了今日栽贓陷害者之口實,況且誣陷者,吹毛求疵,深文羅織,令他百口莫辯,實為可悲 。曆來人們對緋聞有著超乎尋常的敏感,更何況發生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文壇領袖身上,這無異給那些無聊的閑人和生事的流言家提供了口實,所謂街談巷議,三人成虎。此時此刻,歐陽修即便縱有百口,也難以辯白,更為甚者,就在這個時候,那些與自己結怨者乘機推波助瀾。據說歐陽修編修《五代史》時,對吳越王錢俶頗多貶詞,為錢氏所嫉恨。錢明逸、錢勰等人得知這一信息,便借機發難,紛紛上書參劾歐陽修。開封府知府楊日嚴早年在益州為官時,貪財好貨,荒淫無道,歐陽修曾參劾他“貪資不法”,此時也異常活躍。正是在這群小人的精心操作和口耳相傳下,使歐陽修的緋聞在京城裏被渲染的紛紛揚揚,盡人皆知,別有用心者將它寫進筆記。這到底是一段人皆談論的浪漫故事,還是一個難與人言的家庭醜聞?
?從古到今,打擊政敵的一個最陰險狠毒最成功有效的手段,就是玷汙他的私生活。一些野史筆記上記載,王安石、朱熹都曾對美麗的兒媳表示過好感。謠言的製造者如出一轍,他們把同樣的汙水潑到了歐陽修身上。此事還要從宋英宗治平年間說起,仁宗晚年無子,經韓琦、歐陽修等人反複勸說,正式確立皇侄宗實為皇太子,賜名曙。半年後,仁宗暴卒,趙曙即位,是為英宗。英宗上台後,麵臨的一個問題就是對他的生父、嗣父如何稱呼。以韓琦、歐陽修為代表的執政派認為“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父母皆稱父母”,即對英宗的生父濮安懿王、仁宗皇帝都應該稱父親。而以司馬光為代表的台諫派卻認為“國無二君,家無二尊”,倘若把濮安懿王稱為父親,那麼,置仁宗皇帝於何地?兩派之間的爭論,異常激烈,形同水火,僵持不下。因為那時沒有仲裁機構,也一度令英宗皇帝無法定奪。從英宗的本意出發,他想將兩人都尊稱父親,隻是擔心輿論的壓力,猶豫了很久,最後他下決心支持執政派,並將台諫派一個個攆出朝廷。但當時朝野上下的人士多傾向於台諫派,韓琦、歐陽修等人被指斥為曲意奉承的奸佞之徒。
就在這期間,韓琦、歐陽修為首的執政派陣營裏,出現了一個反複無常的小人物,這個人就是台諫禦史蔣之奇。先前,他立場堅定地站在執政派一方,所以歐陽修才推薦他做了監察禦史。可後來,他發現朝野上下都把鬥爭的矛頭指向了執政派,他有些害怕和擔心。他深知自己和歐陽修他們不能比,人家樹大根深,別人輕易動搖不得,而自己就不然,職位低,根底淺,弄不好就會成為這場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他認為自己能熬到今天這一步,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實屬不易,可千萬別功虧一簣。於是,他決定反戈一擊,這樣做的結果,一則可以轉移人們的視線,二則不要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三則可以通過攻擊歐陽修來漂白自己,如此可以收到一石三鳥的效果,何樂而不為。可見蔣之奇這個人不僅缺少在嚴峻鬥爭形勢下的抗壓能力,更重要的是人品也有問題,毫無疑問,這是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的宋代版。當然,他在反水之前並不是沒有猶豫過,他知道,自己所麵對的畢竟是曾經提攜自己、對自己有過知遇之恩的歐陽修,這樣做是不是有些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為他人所鄙視。但又一轉念,為了自己政治前途的一片光明,他顧不了這麼多。更何況這樣做更能顯示自己的大義滅親,堅持正義,捍衛道統。決不能因為個人私情而影響天下大道。接著,他開始部署下一步的計劃,就是找準出擊的突破口。從何處下手,對這個問題他也苦思冥想了好長時間,他深知找不到準確恰當的出擊突破口,將會事與願違,發出去的子彈不僅打不中對方,反而使自己栽了進去,到那時恐怕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撈他,所以他考慮問題必須縝密周詳,行事格外小心謹慎,不允許自己的計劃出現任何紕漏。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無獨有偶,就在蔣之奇苦於尋找攻擊歐陽修的突破口而不得、正在搜腸刮肚挖空心思之時,忽然從外麵傳來一個令蔣之奇異常振奮的消息。
歐陽修妻子薛氏的堂弟薛宗孺四處揚言說歐陽修與其大兒媳吳春燕有染。原來歐陽修妻子薛氏的堂弟薛宗孺因為一個案件受到牽連,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薛宗孺任水部郎中時所薦舉的京官崔庠因貪贓枉法,被經濟法庭傳訊,按照大宋律法規定,保薦人薛宗孺也要受到彈劾。薛宗孺本來想將此事拖一拖,因為不久朝廷將要頒布大赦令,大赦令頒布以後,諸事可以從輕發落,並請托歐陽修在皇上麵前委婉斡旋,為其開脫罪責。偏偏歐陽修為避嫌疑,專門上書朝廷要求及時處理此事。歐陽修的所作所為體現了他不因公廢私,枉法徇情,反映了他內心的高潔和磊落,但他抹殺了利益的空間,忽視了人情關係,自然會引起一些人的強烈不滿。當薛宗孺聽到這個消息後大為光火,他認為歐陽修這樣做,無疑是為自己的政治前途加分,恰恰相反,對他薛宗孺則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於是,他對歐陽修恨得咬牙切齒,但他決不能坐以待斃,一定要拚死一搏。於是他使出了渾身的解數,運用了最陰險最狠毒的一招,那就是四處揚言,說歐陽修與其大兒媳吳春燕有染。謠言一經出籠,簡直比現代互聯網還快,很快就傳遍整個京城開封。由於薛宗孺與歐陽修的親戚關係,外人當然認為他的話可信度高,以為是“家醜”暴光。蔣之奇不聽則已,一聽則大喜過望,他正愁找不到攻擊歐陽修的口實,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來得全不費工夫。我想,他一定在心裏不住的嘀咕:歐陽公,這回可怨不得我了,都怪你平時做事不留餘地,得罪了那麼多人,況且,如今你做了如此傷風敗俗、不顧人倫的事,如果我坐視不管,那才是不能恪盡職守,那才是有負聖恩。想到這裏,他不僅對自己的行事毫無愧疚之意,反而覺得他這樣做事不僅沒有忘恩負義,相反卻增添了幾分凜然正氣。於是他連夜奮筆疾書,草擬了一封彈劾歐陽修“帷簿不修”的奏疏,第二天早朝時他將奏疏呈送神宗皇帝禦覽。盡管當時神宗皇帝不滿二十歲,但他天分高遠,見地深刻,他相信歐陽修的為人,他也心裏清楚蔣之奇這些人這樣做要達到什麼目的。於是,他斷然下詔,將蔣之奇、薛宗孺等人逐出朝堂,貶謫到遠州之地,一場驚動了朝野上下的鬧劇就這樣草草收場了。
豔詞流露真性情
經過這兩件“緋聞案”的沉重打擊,歐陽修對政事心灰意冷,他一再請求辭職歸家養老,未被朝廷允許,之後不久,歐陽修病故在任上。?回過頭來看,對於公眾人物來說,豔情緋聞的確有相當大的殺傷力,尤其在一千年前的道統社會,更是有著無與倫比的威力。因此,我們不難想象歐陽修當時所受到的傷害是多麼的深重啊。一些學者認為,有關歐陽修的緋聞的出現絕非偶然,可能與他平時的風流不羈有關,與他詞作中過多的俚俗之語、香豔之詞不無關係。在一些嚴肅的詞作評論家看來,素來著文做詩態度十分嚴謹、作品風骨峻肅的一代文宗歐陽修,不應以俚俗香豔之語來填詞,於是他們認定俚俗香豔之語出自歐陽修的詞作中就別有緣故。一些學者為了維護歐陽修高大完美的正麵形象,將歐陽修詞作中的豔詞俚語定為偽作,這就造成了後來學者在研究歐陽修作品時出現的版權爭議問題。
進則理學,退則風月。傳統社會裏的文人士大夫都具備了兩付麵孔,站在朝堂之上或其它公眾場所,總是板著一付莊嚴整肅、望之儼然的道學麵孔,用現代用語就是“官口擺正”,派頭十足,似乎不如此,就沒有了做官的威嚴,不如此,就不能顯示自己的潔身自好和道德高尚。可是在他們的小圈子裏或個人的私生活裏卻盡顯人性的率真以及生理上的種種欲念,這些思想情緒他們常常借助“詞”這種文學形式流瀉出來。所以,唐五代以來,“花間”“陽春”詞風多為浮豔,詞作大量的抒寫了文人士大夫惜春賞花、戀情相思、離愁別恨等情感,對女子的外貌打扮、神情體態、歌舞演技都有細致的描繪,甚至還有描述幽期相約、洞房豔遇、床第柔情之作。恰恰是這些充滿色情色彩的描寫和浮豔之風的詞作真實的流露了文人的七情六欲,顯露了他們的本真性情。
與古人相比,現代學者看待事物的態度就寬容多了。他們經過審核考訂,最後確定有70多首豔詞是歐陽修本人所作,而且這些豔詞才是歐陽修真實情感的流露和思想情緒的顯現。鄭振鐸在其《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說,歐陽修的詞將他的道學假麵具全部卸下來,出現在我們麵前的詩人是一個活潑潑赤裸裸的生活中人。劉大傑在其《中國文學發展史》中說,歐陽修將自己的悲歡哀樂不便表現於詩文,自然隻能表現於詞了。寫幾首豔詞,正好是他一點私人生活的顯露。前人完全以衛道精神來評估他,似乎近於迂腐了。事實上,唐末五代以來,文人士大夫填寫香豔之詞已成時尚,保守如司馬光也不乏此類之作。在歐陽修之前,已有《陽春集》和《花間集》行世,形成了穠豔香軟、鏤金刻翠的唐五代花間詞風,奠定了“詞為豔科”的基調。能夠完全敞開胸懷,在自娛娛人的同時,大膽的自我呈現和潛意識的自然流露,把自己的文化素養、情感、生理欲念等徑直率真地展示在香豔詞作中。然而,給後人留下了大量的真實記錄者,決非歐陽修一人,在他之前還有韋莊、溫庭筠、李煜、馮延巳等人。
本來,“詞”這種文學形式發展到宋代,出現了百花爭妍、千峰競秀的盛況,從皇帝士人到平民百姓均能填詞,而宋代女性更因為詞體抒情的委婉深細的特點而酷愛寫詞。詞,是文人學士最喜愛和運用的文體,也是與文人學士互相依傍的歌兒舞女們最愛唱的歌曲。宋代的歌兒舞女不僅是文人詞家永不枯竭的創作源泉,而且也為宋詞的音律創作以及宋詞的傳播做出了重大貢獻。可以這樣說,妓女催生了一個個詞人的靈感,也催生了一個個文人的藝術生命。此話也許並不為過,因為宋代的歌兒舞女是一個頗具文化修養的群體,她們斡旋於詞人騷客之間,常常在文人即席賦詞之後,演唱新詞侑酒,淺吟低唱,耳濡目染,也學會了填詞的技法。不少歌女文思敏捷,能應賓客的要求立就新詞,成為詞苑中令人矚目的一支新軍。宋詞的輝煌與這些歌兒舞女是分不開的,還可以這樣說,這份輝煌,有相當一部分是因了女人的酥胸激活的藝術靈感,是與女人的紅唇摩擦出來的思想火花。當我們了解了宋詞發展的這一規律後,也就沒有理由責備歐陽修等詞人的浪漫詩意生活了。有人說,青年時期的歐陽修個性比較張揚,我到是讚同這個說法的。因為北宋時期的文人士大夫大都縱情於聲色娛樂之事,講究享受,即便素有聲望的名相寇準,也不能脫俗,他的府第也常常是燈火通明,歌舞達旦。初入仕途的歐陽修,對於醇酒美女也非常鍾情,經常與錢惟演、蘇舜欽等人宴談嬉戲、詩酒唱和。《錢氏私誌》裏記載了這樣一件事,錢惟演任西京留守期間,歐陽修在他手下擔任推官,喜歡上了當地的一名官妓,並且和這名官妓來往頻繁,關係密切。梅聖俞、謝希深、尹師魯等人很看不慣,都曾向錢惟演打小報告,反映了這一情況,並說歐陽修這個人有文才而無品行,必須嚴加管束,否則,風情不節,有傷風化。但錢惟演聽後一笑了之,不置可否。
有一天,錢惟演在後園裏設宴,客人早早就到齊了,唯有歐陽修和這名官妓過了許久才來。錢惟演明知歐陽修與官妓繾綣纏綿,所以來遲,就責問官妓,為何來遲。官妓回答說,天氣炎熱,坐著納涼,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後又發現丟失了金釵,找了好久,直到現在還沒找到。錢惟演也不點破,就說:“如果歐陽推官肯為你作一首詞,我就賠你一支金釵。”歐陽修當即作了一首詞: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幹倚處,待得月華升。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
眾人聽了讚歎不已,錢惟演也兌現了諾言,從政府的金庫裏支出銀兩,為這名官妓購置了一支金釵。其實歐陽修與官妓廝混,是冒著一定風險的。按照大宋律法規定,官妓隻供官場接待,於宴席上應酬歌舞之用,官員不準與之有實質性的接觸,違反者要被貶官處理的。而歐陽修公然與官妓有私,也多少有點“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味道。所幸的是,上司錢惟演是個通情達理之人,對於年輕人貪戀美色的心性很理解,沒有因為這些兒女私情而怪罪於他。
宋人趙令畤的《侯鯖錄》也載有一事,歐陽修閑居汝陰(今安徽阜陽)時,有一名官妓既聰明又美麗,歐陽修所作之詞都能倒背如流。歐陽修非常喜歡她,就在一次宴會上與她約定,以後有機會一定來這裏做太守,到那時再仔細切磋詩藝。若幹年後,歐陽修果然從揚州知府改任汝陰知府,到任後的第一件事是派人去找那名官妓,可是這名官妓卻已沒有了蹤影,這令歐陽修倍感傷神。一次宴飲湖上,惆悵不已的歐陽修在湖邊的“擷芳亭”留下了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兩句“柳絮已將春色去,海棠應恨我來遲”。三十多年後,蘇軾擔任汝陰知州,見到歐陽修留下的這首詩,笑道“這不就是唐代杜牧的‘綠葉成陰子滿枝’的翻版嗎?”這大概是蘇軾的調侃之語。
同樣有人以為上述逸事顯得不很可靠,他們認為歐陽修自有他風流倜儻與超然灑脫的一麵,但不會如此無所顧忌,這樣做似乎不符合他的身份地位。實際上這樣看問題未免有些偏頗,任何一個人在感情的表達上應該是不拘一格,正如人的生活狀態一樣,形式種種:或者自然流露,風情不節;或者高雅含蓄,韻致有度。人本身是一個矛盾體,又是一個多麵體,所以,他的情感表達過程不可能千篇一律,總歸是形式靈活多樣。諸如歐陽修的感情表達有時比較含蓄,如有一本叫《避暑夜話》的筆記中記載,歐陽修在揚州供職時,修建了一座平山堂,在當時的淮南,堪稱最為壯麗。每到夏天來臨時,他就帶領一幫清客前往遊覽,並在其它地方采集荷花千朵,分插在百餘個盆中,與客相間而坐,喝酒的時候,派一位樂妓取來荷花,在客人中傳遞,接過花的每人摘下一片花瓣,無花瓣可摘的人就罰酒一杯,往往喝到夜半後載月而歸。又如《高齋謾錄》中記載了這樣一則逸事,歐陽修替真宗時的宰相王旦作了一篇神道碑銘。王旦的兒子王仲儀用十副金製酒具作為潤筆稿酬,歐陽修覺得過於貴重,又不好當麵拒絕,就開玩笑說:“酒具雖好,可是沒有捧酒具的人啊。”王仲儀一聽立刻明白,當即派人到京城去用重金買來了兩個漂亮侍女連同酒具一同送上。歐陽修這才知道玩笑開大了,隻好勉強收下酒具,將侍女退回去,反複聲明“前言戲之耳”。可見歐陽修隻是說說而已,喜歡開玩笑罷了。
作為飽學之士的歐陽修,也有文人的詼諧、幽默和灑脫。《撫掌錄》記載,歐陽修曾與幾位朋友在宴席上飲酒,按照慣例他們要行酒令。他們製定的酒令是每人各賦詩兩句,內容則必須描寫犯罪行為。第一個客人說“持刀哄寡婦,下海劫人船。”第二個客人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輪到歐陽修時,他冒出這樣兩句“酒粘衫袖重,花壓帽簷偏”。在座的客人都很不解,問歐陽修這兩句詩與犯罪行為有什麼關係。歐陽修笑著解釋道:“酒喝到這個分上,還有什麼無法無天的事情做不出來的?”
在歐陽修神韻婉轉、情致深沉的詞作中,最具藝術性的應該是下麵幾首,我們不妨諸一賞析,先看他的《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詞的上片回憶從前的幽會,充滿了希望和幸福,可見兩情是何等歡悅。而周圍的環境,無論是花、燈,還是月、柳,都成了愛的見證,美的表白,未來幸福的圖景。情與景的結合,展現了美的意境。但快樂的時光總是很快成為記憶。詞的下片,筆鋒一轉,到了“今年元夜時”,把主人公的情思從夢想的回憶中拉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月與燈依舊”極其概括地交代了今晚的環境。“依舊”兩字又把人們的思緒引向上片的描寫之中,月色依舊光華,燈市依舊燦爛,環境依舊美好,而人又如何呢?這是抒情主人公主旨所在,也是他抒情的主體。詞人於人潮湧動中無處尋覓佳人芳蹤,心情沮喪,辛酸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物是人非的悵惘,今昔對比的淒涼,以及“月”與“燈”交織而成的花市夜景,即刻由明亮化為暗淡,淡漠冷清的傷感彌漫於詞的下片。燈、花、月、柳,在主人公眼裏隻不過是淒涼的化身,相思的見證,傷感的催化劑。真是世事難料,情難如願。牽動人心的最是那淒怨纏綿而又刻骨銘心的相思。誰不曾苦苦尋覓,誰不曾誠意追索,然而造化弄人,幸福的身影總是擦肩而過,誰能料到,錯過了一季竟錯過了一生。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這是怎樣的傷感遺憾,又是怎樣的撕心裂肺!
我們再來看歐陽修的詞《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在婉約派詞人抒寫離情的小令中,這是一首情深意遠、柔婉優美的代表性作品。上片寫離家遠行的人在旅途中的所見所感:旅舍旁梅枝凋殘,落英點點;溪橋畔柳條綻綠,柔絲纖纖。暖風習習,吹來青草的芬芳。遠行的人就在這美好的環境中趕馬行路,心裏蕩漾著醉人的春意。梅殘、柳細、草薰、風暖,暗示時令正當仲春,這正是最易使人動情的季節。融融明媚的春光,既讓人流連欣賞,卻又容易觸動離愁。因為所別者是自己深愛的人,所以這離愁便隨著分離時間之久,相隔路程之長越積越多,就像這眼前伴著自己一路行來的一溪春水一樣,來路無窮,去程不盡。
下片是行人對所思念的人的想象、叮嚀和體貼入微的關懷。閨中人因思念行人而淚眼盈盈,柔腸寸斷。行人在心裏對她說,你那樣登高遠眺,又能看得見什麼呢?我正遠行在綠野之外,春山之外,渺渺不見。這正是一個深切理解所愛女子的男子,用體貼入微的關切和想象描繪出來的心境。這首詞描寫的是一個常見的題材,卻展現出一片情深意遠的意境。上片寫行人的離愁,下片寫行人的遙想,這遙想實際上是離愁的深化,它使整個詞境更加深遠。
我們最後看他的《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這是一首閨怨詞,大致是寫女主人的丈夫去尋花問柳,而她青春流失,美好時光一去不返,在大院深閨中的淒楚哀怨。
“庭院”深深,“簾幕”重重,更兼“楊柳堆煙”,既濃且密。生活在這種內外隔絕、陰森幽深的環境中,女主人公身心兩方麵都受到壓抑與禁錮。在深深庭院中,宛然見到的是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疊用三個“深”字,寫出其身遭遇封鎖,形同囚居的痛苦,不但暗示了女主人公的孤身獨處,而且傳達出了她心事深沉、怨恨莫訴的苦痛。 顯然,女主人公的物質生活是優裕的,但她精神上的極度苦悶,也是不言自明的。接著“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兩句寫女子正獨處高樓,她的目光正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向丈夫經常遊冶的地方凝神遠望。一方在深院中苦苦期盼,流淚傷心,一方卻在煙花樓上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見花落淚,對月傷情,這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觸。此刻,這個女子正在憶念走馬章台的丈夫,可望而不可見,眼中唯有在狂風暴雨中橫遭摧殘的花枝,由此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不禁傷心落淚。於是女主人公向著落花癡情地發問,落花在一旁緘默無語,不但不語,反而故意拋舍她,紛紛飛過秋千而去。丈夫走馬章台,落花飛過秋千,有情之人、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怎能不讓這個女子傷心!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那裏是詞作中的女主人公,分明是歐陽修自己。歐陽修四歲而孤,從小是個苦命的孩子,生於貧寒家庭的他,曆經磨難,備嚐艱辛,好不容易能入京做官,可以一展抱負。他有著多麼遠大的誌向,又承受多少的痛苦。然而,他命運多舛,政治上幾經挫折,生活中遭人誣陷,一再被貶。我們在他的《醉翁亭記》裏,看見他飲酒行令,投壺對弈,陶醉在山光水色之中,他心甘嗎?他忘記自己的誌向了嗎?在我們閱讀他的另一篇《伶官傳序》時,在他“滿招損,謙受益”,“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痛切總結中,有他“兼濟天下”的抱負。他是一個滿腹經綸、誌存高遠、心憂天下的人才,然而他卻沒有機會,空餘惆悵和傷痛。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是曆經磨難、壯誌難酬的歐陽修,他有怨、有恨、有苦,有痛,那種孤獨、傷感和詞作中寂寞的女主人公神韻相合。我覺得與其說本詞寫的是閨怨,倒不如說歐陽修在《蝶戀花》一詞中借獨居深院的女子來表達自己被拋棄的怨恨傷痛。如果順著這樣的思維去理解,那麼“雨橫風狂”似乎象征了政治鬥爭的肆虐、生活遭遇的慘烈,而“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似乎是傾訴了自己壯誌難申、遭遇慘烈的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