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海佛
海佛江蘇銅山人。圖書館學專業畢業，曾進修於魯迅文學院。著有長篇小說《花雨繽紛》、《黑白》等，在《上海文學》、《山花》、《人民文學》、《清明》等多家刊物發表小說、隨筆。中國作協會員。現居古城徐州。
1
到上班的時間了。來報到的英俊的大個子才子靠在辦公室的門後，收縮著身子，女秘書聽從韓科長的安排，讓他穿上寬敞的外套、科室的工作服，然後站到他跟前，蹺著腳尖給他量身高。
韓科長搖晃著左手的香煙，在辦公室裏來回踱著步子，嶄新的藍色工作服外套很合體，正好下墜到他油光滑亮的皮鞋上。皮鞋踩在地板磚上，發出哢吧哢吧清脆的響聲。他走回到辦公桌跟前，望著樓窗外的風景，身體慢慢地轉身，屁股像彎了腰的貓，輕輕地爬上了椅子。
他用手指把煙灰彈在煙灰盒裏，接著右肩頭挎在椅子上，左手抽著煙，皮鞋踩在地板磚上，踩出了嘴裏的音樂。他哼了一會，咳嗽了一聲，抬頭對門後站立的大個子和女秘書發了話：“就按照我的話辦，不能更改。”
“可是，他太高了，我量了兩次，確定了他的高度，一米九三，再說也胖了點。”女秘書是個漂亮的女郎，她是韓科長辦公室裏的秘書，她的身材是天生的標致，不胖不瘦，個子不高也不矮，最適合辦公室工作。她正在給新來的機關人員量體裁衣。處長辦公室就是在新的機關人員到各科室報到的時候下達了通知，接電話通知的正是女秘書，她接到通知後，寫成了書麵材料彙報給了韓科長，內容是三天後新上任的處長要和大家見麵，還要親自接見新來的機關人員，這些新生力量。關於著裝問題，處長沒有提出意見，倒是處長辦公室主任專程打來了電話，作了統一部署，強調各科室要統一服裝參加處長接見。可是，來十三層樓、到韓科長辦公室報到的新人，個子太高，讓秘書犯了難，也讓韓科長頭痛。麵對眼前的龐然大物，韓科長剛看了幾眼確實感到不順眼，想把他攆走的，可是又看了幾眼，聽到了大個子的喘氣聲，不像一個笨豬，說不定還是個有本事的大個子呢，毛澤東、戴高樂，都是大個子的偉人。韓科長來了興趣，麵對能人，就要有超過能人的本領，方顯英雄本色。
韓科長用手背敲打著大個子的肚子，說：“不算胖，胖了可以變瘦嘛，隻要幾天不吃飯，再配減肥藥就很快見效的，再說我們處的工作服都很肥大。”
對於韓科長的話，大個子表示願意接受：“大不了幾天不吃飯，又餓不死。”
“很好。”韓科長說完，踩著地板磚，聲音似乎凝重了許多。沉重的腳印一前一後，印在無形的雪地上，邁向了另一間臥室裏。韓科長進了裏間，把小門關死，那是他辦公室兼休息的單間，任何人得不到他的允許是不能進去的。這也是十三層樓的機密所在。
“你怎麼能這樣對領導說話？”女秘書手裏拿著皮尺搖晃著，在教訓新來的大個子。“怎麼說話？我自己的想法就不能說嗎？”大個子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跟領導說話，他也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新環境，那是他的祖輩為之奮鬥要實現的夢境啊。
“不能說自己的想法，要克己複禮，克製自己。你必須學會唱歌，必須學會朗讀詩歌，要用那些優美的詞語，要用那些含蓄、婉轉的話來跟領導交流，明白嗎？”秘書也有些累，坐到電腦桌子前的轉椅上，回頭望著英俊的大個子。她很欣賞大個子身上散發出的青春氣息及男人魅力。
大個子到了辦公室報到，一直站在門後，似乎就是上班。他也很累。為了配合女秘書量體裁衣，他是委屈地彎腰站著，不但彎腰，大腿也彎曲了。比在業餘時間打籃球踢足球還累。大個子站直了腰，站直了腿，還把雙手伸張，不自然地做出了一個搖擺的動作，接著要做起跳的動作，這可嚇壞了精明、漂亮的女秘書：“哎呀，你，怎麼能這樣？”女秘書睜大了眼睛，雙手舉起，十指分開，做出了誇張的姿態，驚叫起來。
“這這這……”大個子感覺像犯規被黃牌警告一樣，自己趕忙收縮自己，把自己的肢體範圍縮小到最小立方。他還是彎了腰，下肢卻沒有彎曲。這時，裏間屋子裏傳來了踩地板磚的腳步聲，接著，門開了。韓科長從裏麵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打報紙和一個牛皮本子。他站在裏間門口，注視著外間的屋子，觀察在他進去的時刻有沒有變化。沒有，很好。至少在他從裏間出現之前，一切還是老樣子。
隨手關死了裏間的門，韓科長踩著腳步聲，走向了辦公桌。卻沒有轉身讓屁股爬上椅子，而是威風凜凜地轉過臉來屁股靠在桌子上，瞟著眼皮下的女秘書，然後看著站在門口的大個子，大個子的雙手垂了下來，手掌相對，手指過了膝蓋，像個聽命的奴隸。
“工作進展如何？”韓科長看著女秘書，讓她彙報。“韓科長，他的個子太大了，我們的工作服就像小馬甲套在大洋馬的身上，不然，給他另做一身寬大的？”韓科長不高興了，打斷了女秘書的話，說：“你要知道，我們是在十三層樓上，十三層樓是整個大樓的一部分，不能搞特殊，你還要知道，我們是一個整體，我們的隊伍是一致的，不能因為大個子而使我們的隊伍不一致，要以大局為重。更不能因為大個子而影響我們科室的聲譽，所以，你的任務是盡快將優秀的大個子融入我們團結一致的隊伍中來，要快……”韓科長抽著香煙，打火機是防風的，發出藍色的火苗，點燃了香煙，他把藝術品一樣的打火機，在手中玩耍，他走到了大個子跟前，把嘴裏的煙氣噴到了對方的肚子上，問：“你抽煙嗎？”“美麗的煙霧像空中的雲彩，那是我的夢想。”大個子想起了秘書的交代，文雅而又謎藏地回答領導的話。
“果然是才華橫溢！很好，我就看中了你的才華，我才要你的，不過，你得盡快適應我們十三層樓的工作特點，要加倍努力。”韓科長蹺起了腳跟，想用手掌敲打他的頭，表示欣賞他，看他太高，就停在空中。大個子很機靈，又彎下身子，使韓科長的手掌才得以落在自己的頭上。韓科長點頭，對大個子感到滿意。“你的機靈超出我的想象，你在我的想象中應當跟豬八戒有一比，真沒想到啊，奇才啊！”韓科長誇獎他了。“我業餘時間愛好打籃球、踢足球，還練過少林拳。”大個子頷首回答。“很好，轉過身去，我跟秘書商量一下你的工作問題。”韓科長命令道。大個子轉過身去，臉對著門，門是關死的。韓科長在他背後，大聲咳嗽了兩聲，接著，女秘書也咳嗽了兩下。大個子的身子有轉臉回頭看的願望，但是被緊接而來的咳嗽聲嚇住了，不敢轉臉看了，他知道那是威嚴的命令。
大個子安靜了。韓科長才穩步地走到了女秘書跟前，高聲問：“他的工作問題嗎？你認為該怎麼辦？”韓科長五短而白得起皮的右手伸進了女秘書的秀發裏，鑽進了她的脖子裏，女秘書也是快捷地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作最堅固的防範。韓科長的右手像會鑽地打洞的小老鼠，信念堅定地往裏鑽，要衝破最大的阻力。還是沒有鑽進去，達到目的地，他的手腕舒服地躺在女秘書的鎖骨上，休息。女秘書用手拉他到了自己跟前，即使門口的大個子轉臉也隻能看到韓科長的背影，看不到她和他的中間地帶。僵持片刻，女秘書胸口的小老鼠又活躍了，往裏鑽，被鐵鉗子一樣的老鼠夾子掐住，小老鼠翻騰、掙紮，在較量中得到了快樂，最後小老鼠還是逃了出來。
目的沒達到，行動卻是美麗的。韓科長很滿意地離開了女秘書，屁股先爬上了椅子。他回頭喝道：“我知道很為難你，既然你沒想出好的辦法來，那就按照我的話辦，必須讓大才子盡快走進我們的隊伍裏來，不掉隊，更不能出洋相，要保持絕對的一致性，絕對，你明白嗎？”“韓科長的工作重點是不問胖瘦，關鍵是高矮，對不對？”女秘書以新的見解闡述領導的意思。“也不能太胖，胖也容易出問題，我要對他的一切負責，你們要知道，十三層樓各科室是我領導的，要絕對跟整個隊伍保持一致。”韓科長說。“噢，要絕對保持一致，不能搞特殊。”女秘書答。“對，你的領悟力很強嘛，……大才子轉過臉來回答。”大個子聽到了領導的吩咐，轉過臉來，用力地回答：“絕對保持一致，不搞特殊化。”“很好。”韓科長站了起來，拍著桌子說，“你大個子目前是我們隊伍中的最大問題，不解決你的問題，我們十三層樓工作的所有成績會因為你的高度而顯得渺小。”“我極力配合，盡快地融入到隊伍中去，科長，具體是什麼問題呢，我還不太清楚。”大個子恭敬地回答。“關鍵是高度的問題，……三天後新來的處長要接見我們。”韓科長想起了工作的難度，臉色變得憂鬱起來。
女秘書在移動電腦桌前的鼠標，打開網頁，上網尋找歡樂了，跟自己的網友聊天。顯示器屏幕下挨著揚聲器邊有個聊天的攝像鏡頭，麵對著女秘書。過去她喜歡用手視頻聊天，現在不敢了。在辦公室裏，總是要避諱的。韓科長喜歡看女人，但是對於網上聊天交朋友很反感。韓科長白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便摸過桌子上的香煙，抽了起來。煙熏火燎的韓科長看了看站在門口的龐然大物，有了不快：“大個子才子，你讓我們很費神啊，你要知道你的到來，我是歡迎的，可是，你太……”
“哎，能不能給他安裝一個墩子一樣的機動裝置，他就可以矮了，就像踩高蹺的人可以增高一樣。”女秘書專注地看著網頁，突發奇想，隨口甩出了輕率的話。
韓科長聽了，臉色灰白，像死了一樣癱坐在椅子上，然後閉上眼睛，打起了呼嚕。他的呼嚕聲很響，如果不關門，整個十三層樓都能聽到這種響聲。女秘書抬頭看門關死了沒有，為了在韓科長睡覺的時候不讓人進來打擾。別人以為他睡覺，隻有女秘書知道，韓科長在想如何讓大個子矮下來的辦法。
2
韓科長在午飯後一覺醒來，有了一套工作方案，就是當機立斷給大個子才子做一個靈活的墩子。就是屁股下麵造兩支假腿。大腿彎曲成為零高度，小腿等同於假腿的長度，讓大腿休息，讓假腿支撐屁股上麵的重力，這樣，他穿上了寬大的工作服，雖然顯得肥胖和臃腫，但在整個隊列裏，卻不怎麼突出。在處長檢查的隊列裏，新來的處長是個近視眼隻能看到模糊的高度，他才不過問肥胖呢，何況他也是個胖子。韓科長當即命令女秘書以他的名義，打電話聯係物業公司，找來最好的木匠，最好是懂得發明創造的木匠，像他們的祖師爺魯班那樣。
女秘書沒有聽他的，而是命令他吃飯，她從抽屜裏拉出來了盒飯，送到了他的辦公桌上。一盒是米飯，一盒是菜，菜是混合的，有麻辣豆腐有京醬肉絲，上麵橫著一個雞大腿，是秘書專為他要的，或者是秘書特意留給他的。他開始吃的時候，女秘書給端過開水，放在他的桌子上。韓科長此時停住了筷子，看了看還站在門後的大個子才子，問：“你吃飽了嗎？”“吃飽了，吃得也好喝得也好。”大個子對科室的待遇很滿意。“他啊，”女秘書抿了一下嘴，笑了，“吃了兩個人的飯，還把我剩下的雞翅吃了。”
“我們的待遇是沒有說的，工作也是你看得見的，關鍵是工作形象，你要盡快適應。”韓科長津津有味吃起來的時候，女秘書以他的名義聯係物業公司，讓他們派最好的木匠來。秘書聯係的時候，大個子說話了：“韓科長，我想坐一會兒，我確實累了。”韓科長才想起來，他已經站了半天了，是該休息了。
韓科長把雞大腿上的肉吃幹淨了，把雞骨頭扔到了飯盒裏，他聽到了大個子提出的請求，但是，他沒有馬上表態，他對女秘書說道：“是該研究一下大個子才子的座位問題了，他該有個座位的。”“讓他坐你對桌。”女秘書邊打著電話，聯係著物業公司，草率地回答了領導。韓科長聽了，沒有表態，沒有表態就是不同意。女秘書打完了電話，回想剛才自己說的話，感覺有些輕浮，便嘿嘿笑了，她知道大個子還沒有資格跟韓科長坐對桌，便補充說：“那就跟我坐對桌，我不在時替我打字、寫文件？”韓科長停止了吃飯，用筷子敲著飯盒，說：“有些問題，譬如貓和虎的關係，狼和狐狸的關係，不是我們的研究才能決定了的，而是取決於他們自身的基因和遺傳，同時，你也要明白小布什和薩達姆的關係，你就不能往更遠一些想嗎？”“有小道消息說，他們的愛情理念是一致的。”大個子插話了。“他們還愛情呢！”女秘書嘿嘿笑了起來。
“你暫時坐在門口的那張椅子上吧，等木匠來了再說。”韓科長站了起來，打開了窗戶，朝外打個噴嚏，噴嚏裏的東西沒有打出來，他就用手指堵住一個鼻孔，使勁打噴嚏，終於把鼻孔裏的東西打出來了，舒服了好受了，他用衛生紙擦著鼻子，然後把衛生紙扔進收拾飯盒和殘渣的塑料袋裏，讓女秘書拎出去，扔在外麵的紙簍子裏。女秘書進了屋，按照他的旨意，將電腦桌對過的閑著的椅子挪到了門後頭，讓累得大腿戰抖的大個子靠在牆邊坐下休息。
大個子才子剛坐下，門被敲響了，女秘書應聲去開門，物業公司的木匠扛著鋸拿著斧子，背著家夥包哼著小曲進來了。木匠是個高度近視而又幽默的人，他滑稽地說：“本人姓魯，人送外號活魯班，我怎麼敢跟祖師爺同名呢，你們就叫我魯小班吧。”“很好，魯班的後代絕對了不起。”韓科長走了過來，伸出了熱情的手。兩人握手寒暄之後，韓科長一指大個子，魯小班什麼都明白了，馬上履行自己的職責，放下家夥包，站在大個子跟前，伸長脖子，酒瓶底像放大鏡一樣在對方身上探照了一遍，然後驚奇地說：“科長大人，在我們這個樓上，上到十八層下到負一層，各個科室的人我都見過，還沒有見過這麼高大的人呢，恕我直言，這小夥子不適合機關工作，適合搞體育打籃球，小夥子，你就給韓科長當保鏢算了。”“我，我是大學生……”大個子支支吾吾，沒敢暴露自己的野心。“魯小班師傅，你很風趣，當務之急你該顯露自己的本事了。”韓科長很欣賞這個幽默風趣的木匠，擺手，讓他幹活。魯木匠很乖巧，很會看人說話辦事，當即啞巴，從家夥包裏掏出許多工具，有錘子有鉗子有鋸子，然後開始用曲尺、拐尺和皮尺量大個子各個部件的長度，恐怕因為彎曲而誤差。身前曲度，身後彎度，都量完了，他用大手紮了大個子的大腿和小腿，最後從家夥包裏掏出很髒的筆記本，用一個半截鉛筆寫下來。轉臉看韓科長，韓科長正在神情專注地注視著女秘書，女秘書顯然在網上跟人聊天，很得意，連她自己也發出了忍不住的微笑，很美麗。
“韓科長，你給我個話，讓這位才子矮多少，我才能決定怎麼施工。”木匠幹脆就坐在地板磚上了，用小鐵錘敲打木條。
韓科長站了起來，轉了一下身子，他那優美的身姿好似練過舞蹈似的。在他搖擺自己的手指或者胳膊肘時無意碰到了女秘書的頭發。女秘書有意見了，趕忙停下了與網友的對話，白著韓科長，便轉過身子對魯木匠說：“魯師傅，你要知道目前韓科長的身高是一米六五，我呢是一米六零，大個子才子應當在一米五九以下，他越矮，他的進步空間就大，進步速度就快，所以，你要……”女人說話就是囉唆，魯木匠知道她一撅屁股就要拉什麼屎，其實這屎不是女秘書拉的，是韓科長排泄在她的頭腦裏的思維糞便。
“那就一米五八吧，怎麼樣？”魯木匠用皮尺丈量大個子的大腿，征求韓科長的意見。
“一定要給新生力量以發展的巨大空間。”韓科長又抽著了香煙，站了起來，左手夾著香煙，右手做下擺的命令手勢。
“一米五八，你還愣什麼。”女秘書看了韓科長的手勢，對嘮叨不停的木匠不滿。
“一米九三降到一米五八，得減少三十五公分。”魯木匠開始記下一係列數字，包括大個子的三圍，像個細心的裁縫，丈量完了，把這些數據用鉛筆頭潦草地寫在本子上。
記完了，魯小班站了起來，背著家夥包就要告辭，回去準備材料準備施工。韓科長照例伸出熱情的手，送他。女秘書卻發話了，讓他加快速度，不能耽誤處長的檢查。魯木匠回頭，拍著胸脯豎起大拇指對女秘書也是對韓科長說：“我還能不知道嗎？你們新來的處長是我老表，這個樓的木匠活以後由我承包了，你們還不知道？”韓科長卻及時拉住了他的後襟，小聲問：“這麼說新來的處長知道你在我的科室幹活了？”
“當然，我每天晚上下班都要到他家去，看望我姑姑，給他拉家常，順便嘛也說說工作的事，不過不是他要問，是我主動說的。”魯木匠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