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答嚴厚輿秀才論為師道書
二十五日某白,馮翊嚴生足下:得生書,言為師之說,怪仆所作《師友箴》與《答韋中立書》,欲變仆不為師之誌,屈己為弟子。凡仆所為二文,其卒果不異。仆之所避者名也,所憂者其實也,實不可一日忘。仆聊歌以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慄慄不敢暇,又不敢自謂有可師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為薄世笑罵,仆脆怯,尤不足當也。內不足為,外不足當,眾口雖懇懇見迫,其若吾子何?實之要,二文中皆是也,吾子其詳讀之,仆見解不出此。
吾子所雲仲尼之說,豈易耶?仲尼可學不可為也。學之至,斯則仲尼矣;未至而欲行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而敗國,卒中矢而死。仲尼豈易言耶?馬融、鄭玄者,二子獨章句師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師,仆幸非其人。吾子欲之,其有樂而望吾子者矣。言道、講古、窮文辭以為師,則固吾屬事。仆才能勇敢不如韓退之,故又不為人師。人之所見有同異,吾子無以韓責我。若曰仆拒千百人,又非也。仆之所拒,拒為師弟子名,而不敢當其禮者也。若言道、講古、窮文辭,有來問我者,吾豈嚐嗔目閉口耶?
敬叔吾所信愛,今不得見其人,又不敢廢其言。吾子文甚暢遠, 恢恢乎其辟大路將疾馳也。攻其車,肥其馬,長其笑,調其六轡,中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師歟?亟謀於知道者而考諸古,師不乏矣。幸而亟來,終日與吾子言,不敢倦,不敢愛,不敢肆。苟去其名,全其實,以其餘易其不足,亦可交以為師矣。如此,無世俗累而有益乎己,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宗元白。
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
秀才足下:仆避師名久矣。往在京都,後學之士到仆門,日或數十人,仆不敢虛其來意,有長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雖若是,當時無師弟子之說。其所不樂為者,非以師為非,弟子為罪也。有兩事,故不能自視:以為不足為,一也;世久無師弟子,決為之,且見非,且見罪,懼而不為,二也。其大說具《答韋中立書》,今以往,可觀之。秀才貌甚堅,辭甚強,仆自始覿,固奇秀才,及見兩文,愈益奇。雖在京都,日數十人到門者,誰出秀才右耶?前已畢秀才可為成人,仆之心固虛矣,又何鯤鵬互鄉於尺牘哉!秋風益高,暑氣益衰,可偶居卒談。秀才時見谘,仆有諸內者不敢愛惜。
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次《論語》,孟軻書皆經言,《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榖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餘書俟文成異日討也。其歸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賢士所懍懍者。求孔子之道,不於異書.。秀才誌於道,慎勿怪、勿雜、勿務速顯。道苟成,則愨然爾,久則蔚然爾。源而流者,歲旱不涸,蓄榖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則成而久者,其術可見。雖孔子在,為秀才計,未必過此。不具。宗元白。
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
足下所封示退之書,雲欲推避仆以文墨事,且以勵足下。若退之之才,過仆數等,尚不宜推避於仆,非其實可知,固相假借為之辭耳。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遷於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賦》,退之獨未作耳,決作之,加恢奇,至他文過揚雄遠甚。雄之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來尚不宜推避,而況仆耶?彼好獎人善,以為不屈己,善不可獎,故慊慊雲爾也。足下幸勿信之。
且足下誌氣高,好讀南、北史書,通國朝事,穿穴古今,後來無 能和。而仆稚騃,卒無所為,但趑趄文墨筆硯淺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勵仆,而反以仆勵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當世事以固當,雖仆亦知無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顯,患道不立爾。此仆以自勵,亦以佐退之勵足下。不宣。宗元頓首再拜。
答貢士廖有方論文書
三日宗元白:自得秀才書,知欲仆為序。然吾為文,非苟然易也。於秀才,則吾不敢愛。吾在京都時,好以文寵後輩,後輩由吾文知名者,亦為不少焉。自遭斥逐禁錮,益為輕薄小兒嘩囂,群朋增飾無狀,當途人率謂仆垢汗重厚,舉將去而遠之。
今不自料而序秀才,秀才無乃未得向時之益,而受後事之累,吾是以懼。潔然盛服而與負塗者處,而又何賴焉?然觀秀才勤懇,意甚久遠,不為頃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則吾曷敢以讓?當為秀才言之。然而無顯出於今之世,視不為流俗所扇動者,乃以示之。既無以累秀才,亦不增仆之詬罵也,計無宜於此。若果能是,則吾之荒言出矣。宗元白。
答貢士蕭纂欲相師書
十二日宗元白:始者負戴經籍,退跡野廬,塊守蒙陋,坐自壅塞。不意足下曲見記憶,遠辱書訊,貺以高文,開其知思。而又超仆以宗師之位,貸仆以丘山之號,流汗伏地,不知逃匿,幸過厚也。前時獲足下《灌鍾城銘》,竊用唱導於聞人,仆常赧然,羞其僭踰。今覽足下尺牘,殷勤備厚,似欲仆讚譽者,此固所願也。詳視所貺,曠然以喜,是何旨趣之博大,詞采之蔚然乎!鼓行於秀造之列,此其戈矛矣。舉以見投,為賜甚大。俯用忖度,不自謂宜,顧視何德而克堪哉!且又教以芸其蕪穢,甚非所宜,仆不敢聞也。其他唯命。宗元白。
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
崔生足下:辱書及文章,辭意良高,所向慕不凡近,誠有意乎聖人之言。然聖人之言,期以明道,學者務求諸道而遺其辭。辭之傳於世者,必由於書。道假辭而明,辭假書而傳,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內者也。今世因貴辭而矜書,粉澤以為工,遒密以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辭而書,其所望於仆,亦匪辭而書,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遠乎?仆嚐學聖人之道,身雖窮,誌求之不已,庶幾可以語於古。恨與吾子不同州部,閉口無所發明。觀吾子文章,自秀士可通聖人之說。今吾子求於道也外,而望於餘也愈外,是其可惜歟!吾且不言,是負吾子數千裏不棄朽廢者之意,故複雲爾也。
凡人好辭工書,皆病癖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學道以來,日思砭鍼攻熨,卒不能去,纏結心腑牢甚,願斯須忘之而不克,竊嚐自毒。今吾子乃始欽欽思易吾病,不亦惑乎?斯固有潛塊積瘕,中子之內藏,恬而不悟,可憐哉!其卒與我何異?均之二病,書字益下,而子之意又益下,則子之病又益篤,甚矣,子癖於伎也!
吾嚐見病心腹人,有思啗土炭、嗜酸鹹者,不得則大戚。其親愛之者不忍其戚,因探而與之。觀吾子之意,亦已戚矣。吾雖未得親愛吾子,然亦重來意之勤,有不忍矣,誠欲分吾土炭酸鹹,吾不敢愛,但遠言其證不可也,俟麵乃悉陳吾狀。未相見,且試求良醫為方已之。苟能已,大善,則及物之道,專而易通。若積結既定,醫無所能已,幸期相見時,吾決分子其啗嗜者。不具。宗元白。
答吳秀才謝示新文書
某白:向得秀才書及文章,類前時所辱遠甚,多賀多賀!秀才誌為文章,又在族父處,蚤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雖間不奉對,苟文益日新,則若亟見矣。
夫觀文章,宜若懸衡然,增之銖兩則俯,反是則仰,無可私者。秀才誠欲令吾俯乎?則莫若增重其文。今觀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銖兩,吾固伏膺而俯矣。愈重,則吾俯滋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則吾首懼至地耳,又何間疏之患乎?還答不悉。宗元白。
複杜溫夫書
二十五日宗元白:兩月來,三辱生書,書皆逾千言,意者相望仆以不對答引譽者。然仆誠過也。而生與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書頻,吾不對答引譽,宜可自反。而來徵不肯相見,亟拜亟問,其得終無辭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觀之矣。吾性騃滯,多所未甚諭,安敢懸斷是且非耶?書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語人必於其倫,生以直躬見抵,宜無所諛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豈得無駭怪?且疑生悖亂浮誕,無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對答。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連而謁於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顯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千數,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
吾雖少為文,不能自雕斫,引筆行墨,快意累累,意盡便止,亦何所師法?立言狀物,未嚐求過人,亦不能明辯生之才致。但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謂乎、歟、耶、哉、夫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今生則一之。宜考前聞人所使用,與吾言類且異,慎思之則一益也。庚桑子言藿蠋鵠卵者,吾取焉。道連而謁於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為十數文,即務往京師,急日月,犯風雨,走謁門戶,以冀苟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荊來柳,自柳將道連而謁於潮,途遠而深矣,則其誌果有異乎?又狀貌嶷然類丈夫,視端形直,心無岐徑,其質氣誠可也,獨要謹充之爾。謹充之,則非吾獨能,生勿怨。亟之二邦以取法,時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餘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而已矣”。宗元白。
上門下李夷簡相公陳情書
月日,使持節柳州諸軍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謹再拜獻書於相公閣下:宗元聞有行三塗之艱,而墜千仞之下者,仰望於道,號以求出。過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顧,就令哀而顧之者,不過攀木俯首,深目賓太息,良久而去耳,其卒無可奈何。然其人猶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烏獲者,持長綆千尋,徐而過焉。其力足為也,其器足施也,號之而不顧,顧而曰不能力,則其人知必死於大壑矣。何也?是時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後知命之窮,勢之極,其卒呼憤自斃,不複望於上矣。
宗元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於大阨,窮躓殞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顧而去與顧而深目賓者,俱不乏焉。然猶仰首伸吭,張目而視曰:庶幾乎其有異俗之心,非常之力,當路而垂仁者耶?及今閣下以仁義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實撫心自慶,以為獲其所望,故敢致其辭以聲其哀。若又舍而不顧,則知沉埋踣斃無複振矣,伏惟動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謗之自,以閣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辭,祗益為黷。伏惟念墜者之至窮,錫烏獲之餘力,舒千尋之綆,垂千仞之艱,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號而望者得畢其誠,無使呼憤自斃,沒有餘恨,則士之死於門下者宜無先焉。生之通塞,決在此舉,無任戰汗隕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