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荀文若傳後
苟文若為操畫策取兗州,比之高、光不棄關中、河內;官渡不令還許,比楚、漢成皋。凡為籌計比擬,無不以帝王許之,海內付之。事就功畢,欲邀名於漢代,委身之道,可以為忠乎?世皆曰曹、馬。且東漢崩裂紛披,都遷主播,天下大亂,操起兵東都,提獻帝於徒步困餓之中,南征北伐,僅三十年,始定三分之業。司馬懿安完之代,竊發肘下,奪偷權柄,殘虐狡譎,豈可與操比哉。若使操不殺伏後,不誅孔融,不囚楊彪,從容於揖讓之間,雖慚於三代,天下非操而誰可以得之者?紂殺一比幹,武王斷首燒屍,而滅其國。桓、靈四十年間,殺千百比幹,毒流其社稷,可以血食乎?可以壇蟬父天拜郊乎?假使當時無操,獻帝複能正其國乎?假使操不挾獻帝以令,天下英雄能與操爭乎?若使無操,複何人為蒼生請命乎?教盜穴牆發櫃,多得金玉,已複不與同挈,得不為盜乎?何況非盜也。文若之死,宜然耶。七
唐故江西觀察使武陽公韋公遺愛碑
皇帝召丞相延英便殿講議政事,及於循吏,且稱元和中興之盛,言理人者誰居第一?丞相墀言:“臣嚐守土江西,目睹觀察使韋丹有大功德被於八州,歿四十年,稚老歌思,如丹尚存。”丞相敏中、丞相植皆曰:“臣知丹之為理,所至人思,江西之政,熟於聽聞。”乃命首臣紇幹眾上丹之功狀,聯大中三年正月二十日詔書,授史臣尚書司勳員外郎杜牧,曰:“汝為丹序而銘之,以美大其事。”
臣某伏念天寶、建中艱難之餘,根於河北,枝蔓於齊、魯、梁、蔡。辟為章句書生以蜀叛,錡為宗室老以吳叛。其他高下其目,跂而欲飛者,往往皆是。憲宗皇帝高聽古議,廣諫益聖,任賢使能,考校法度,號令未出,威先雷霆。十有四年,擒殛凶狠,方行四海,罔不率伏。當是時,凡五征兵,解而複合,僅八周歲,天下晏然,不告勞苦,實以守土多循良吏,而丹居第一。周召伯治人於陝西,召穆公有武功於宣王時,仲尼采《甘棠》、《江漢》之詩,弦而歌之,列於《風》、《雅》。班固敘漢宣帝中興名臣,言治人者亦首述黃霸、龔遂,次將相下。今下明詔刻丹治效,令得與元和功臣,彰中興得人之盛,懸於無窮,用古道也。
謹案韋氏自漢丞相賢已降,代有達官,寬有大功於後周,封鄖國公。鄖公曾孫幼平,為岐州參軍;生抱貞,為梓州刺史;生政,為漢州雒縣丞,贈右諫議大夫;雒縣生武陽公。公字文明,以明《五經》登科,授校書郎、鹹陽尉,以監察禦史、殿中侍禦史佐張獻甫於邠寧府。征為太子舍人,遷起居郎,檢校吏部員外郎,侍禦史,河陽行軍司馬。未行,改駕部員外郎。會新羅國以喪來告,且稱立君,拜司封郎中、兼禦史中丞,章服金紫,吊冊其嗣。新羅再以喪告,不果行,改容州經略使,築州城環十三裏。因悉城管內十三州,教種茶麥,多開屯田,黃賊畏服,詔加太中大夫。貞元末,拜河南少尹,連拜檢校秘書監,兼禦史中丞、鄭滑行軍司馬,皆未至。拜右諫議大夫。
憲宗即位,劉辟以蜀叛,議者欲行貞元故事,請釋不誅。公再上疏曰:“今不誅辟,則朝廷可以指臂而使者,唯兩京耳,此外而誰不為叛?”因拜劍南東川節度使、兼禦史大夫。時劉辟急攻梓州,公至漢中,表言攻急守堅,不可易帥,高崇文客軍遠鬥,無所資,若與梓州,綴其士心,必能有功。遂召拜晉、慈、隰三州觀察使。
不半歲,元和二年二月,拜洪州觀察使。洪據章江,上控百越,為一都會。屋居以茅竹為俗,人火之餘,烈日久風,竹戛自焚,小至百家,大至蕩空。霖必江溢,燥必火作,火水夾攻,人無固誌,傾搖懈怠,不為旬月生產計。公始至任,計口取俸,除去冗事,取公私錢,教人陶瓦,伐山取材,堆疊億計。人能為屋,取官材瓦,免其半賦,徐責其直,自載酒食,以勉其勞。初若艱勤,日成月就,不二周歲,凡為瓦屋萬四千間,樓四千二百間,縣市營廄,名為棟宇,無不創為。派湖入江,節以鬥門,以走暴漲。辟開廣衢,南北七裏,蕩渫汙壅,築堤三尺,長十二裏。堤成明年,江與堤平。鑿六百陂塘,灌田一萬頃,益勸桑苧,機織廣狹,俗所未習,教勸成之。凡三周年,成就生遂,手為目睹,無不如誌。
公之為政,去害興利,機決勢去,如孫、吳乘敵,不可當向。輔以經術,仁撫智誘,慈母之心,赤子之欲,求必得之,故人自盡力,所指必就。子產治鄭,未及三年,國人尚謗。黃霸治潁川,前後八年,始曰愈治。考二古人行事,與公相次第,不知如何。元和五年薨,年五十八。其銘曰:
章武皇帝,披攘經營。凡十四年,五大征兵。人不告病,肩於太寧。將相是矣,豈無循良。考第理行,誰高武陽?武陽所至,為人父母。於洪之功,洞無前古。洪始有居,水火是苦。二者夾攻,死無處所。曰天所然,不嗟不訴。武陽始至,材瓦是聚。公錢不足,以俸為助。能為居宇,貰貸付與。日載酒肴,如無稚乳。不督不程,誘以美語。未二周星,創數萬堵。幾半重樓,如《詩》翬羽。錭以長堤,繚四千步。明年水平,人始歌舞。災久事钜,一日除去。灌田萬頃,益種桑苧。俗所未有,罔不完具。寂寥千年,誰守茲土?大中聖人,元和是師。圖讚功勞,武陽豈遺。乃命史臣,刻序碑辭。寵假武陽,為人慰思。訓勸守吏,勉於為治。
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
贈太尉牛公墓誌銘並序
唐佐四帝十九年宰相牛公諱某,字某。八代祖弘,以德行儒學相隋氏,封奇章郡公,贈文安侯。文安後四世諱鳳及,仕唐為中書門下侍郎、修國史,於公為高祖。文安後五世集州刺史、贈給事中諱休充,於公為曾祖。集州生太常博士、贈太尉紹,太尉生華州鄭縣尉、贈太保諱幼聞,太保生公,孤始七歲。長安南下杜樊鄉東,文安有隋氏賜田數頃,書千卷尚存。公年十五,依以為學,不出一室,數年業就,名聲入都中。故丞相韋公執誼,以聰明氣勢,急於褒拔,如柳宗元、劉禹錫輩,以文學秀少,皆在門下。韋公亟命柳、劉於樊鄉訪公,曰願一得相見。公乘驢至門,韋公曰:“是矣。東京李元禮為後進師,隋奇章公仁德祿位,二者包而有之。”
登進士上第。元和四年,應賢良直諫製,數強臣不奉法,憂天子熾於武功,詔下第一,授伊闕尉。以直被毀,周歲凡十府奏取不下。伊闕滿歲,郗公士美以昭義軍書記辟,凡三上請,詔除河南尉,拜監察禦史。丁母夫人憂,製終複拜監察禦史,轉殿中侍禦史,遷禮部員外郎、都官員外郎、兼侍禦史知雜事。改考功員外郎、集賢殿學士、庫部郎中、知製誥,賜五品命服。
半歲,遷禦史中丞。宿州刺史李直臣以贓數萬敗,穆宗得偏辭於中,稱直臣冤,且言有才,宰相言格不用。公以具獄奏,上曰:“直臣有才可惜。”公曰:“彼不才者,無飽食以足妻子,安足慮。本設法令,所以縛束有才者,祿山、朱泚,是才過人而亂天下。”上因可奏,曰“善”。賜章服金紫,遷戶部侍郎,掌財賦事。上益親重,欲相之。會中書令韓弘男公武謀曰:“大人守大梁二十年,齊、蔡誅後始來朝,今不以財援中外,設有飛一辭者,誰與保白。”公武齎弘書獻公錢千萬,公笑曰:“此何名為?公亟持去。”明年,弘、公武繼卒,主藏奴與吏訟於禦史府,上憐弘大臣,父子並死,稚孫將家事,走中使至第,盡取財簿自閱視。凡中外主權多納弘貨,獨朱勾細字曰:某年月日,送戶部牛侍郎錢千萬,不納。上大喜,以指曆簿遍視旁側,曰:“果然吾不謬知人。”言訖,殿上皆再拜呼萬歲。尋以本官平章事。明年,正位中書侍郎,加銀青三品,兼集賢大學士,監修國史。
敬宗即位,與武士畋宴無時,征天下道士言長生事,公亟諫曰:陛下不讀玄元皇帝《五千言》以清靜養生,彼道士皆庸人,徒誇欺虛荒,豈足師法。”未一歲,請退,不許,連四月日間,以疾辭。乃以鄂嶽六州建節,號武昌軍,命公為禮部尚書、平章事,為節度使。公始至,問民尤苦,皆曰:“城土疏惡,歲輸蘘竹為苫具,奸吏旁緣,主為侵取,費與稅等,歲久,前後政欲畫計策,訖無所施。”公即除去冗長,用公私錢陶磚成城,凡五年乃就。
明年,文宗即位,就加吏部尚書。明年,急征拜兵部尚書、平章事,重拜中書侍郎、弘文大學士。鄭注怨宋丞相申錫,造言挾漳王為大逆,狀跡牢密,上怒必殺。公曰:“人臣不過宰相,今申錫已宰相,假使如所謀,豈複欲過宰相有他圖乎!臣為中丞,愛申錫忠良,奏為禦史,申錫心臣敢以死保之。”上意解,由是宋不死。
大和六年,西戎再遣大臣贄寶玉來朝,禮倍前時,盡罷東向守兵,用明臣附。李太尉德裕時殿劍南西川,上言維州降,今若冠生羌三千人,燒十三橋,搗戎腹心,可洗久恥,是韋皋二十年至死恨不能致。事下尚書省百官聚議,皆如劍南奏。公獨曰:“西戎四麵各萬裏,來責曰何事失信?養馬蔚茹川,上平涼阪,萬騎綴回中,怒氣直辭,不三日至鹹陽橋。西南遠數千裏,雖百維州,此時安可用?棄誠信,有利無害,匹夫不忍為,況天子以誠信見責於夷狄,且有大患。”上曰“然”,遂罷維州議。
大和六年,檢校右仆射、平章事、淮南節度使。六年至開成二年,連上章請休官,詔益不許。公曰:“臣惟退罷,可以行心。”夏五月,以兵付監軍使,拜疏訖,就道。除檢校司空,留守東都。明年,拜左仆射。上恐公不起,詔曰:“朕比有疾,良已,思一麵敘。”公不得已,至闕下一拜謝,閉門不出。明年,檢校司空、平章事、襄州節度使,出都門,賜黃彝樽、龍杓,凡六品,名出《周禮》,詔曰:“精金古器,用以比況君子,非無意也。”襄州七年饒假軍人,人賦不一,公至據地造籍,免貧弱四千萬,均人豪強,皆曰甘心,不出一怨言。
明年,武宗即位,就加司徒。會昌元年秋七月,漢水溢堤入郭,自漢陽王張柬之一百五十歲後,水為最大。李太尉德裕挾維州事,曰修利不至,罷為太子少師。未幾檢校司徒,兼太子少保。明年,以檢校官兼太子太傅、留守東都。劉稹以上黨叛誅死,時李太尉專柄五年,多逐賢士,天下恨怨,以公德全畏之,言於武宗曰:“上黨軋左京,控山東,劉從諫父死擅之,十年後來朝,加宰相,縱去不留之,致稹叛,竭天下力,乃能取。”此皆公與李公宗閔為宰相時事。從諫以大和六年十二月十七日拜闕下,實以其月十九日節度淮南;明年正月,從諫以宰相東還。河南少尹呂述,公惡其為人,述與李太尉書,言稹破報至,公出聲歎恨。上見述書,複聞前縱從諫去,疊二怒,不一參校。自十月至十二月,公凡三貶至循州員外長史,天下人為公挪手吒罵。公走萬裏瘴海上,二年恬泰若一無事。
今天子即位,移衡州、汝州長史,遷太子少保、少師,凡四年複位。大中二年十月二十七日,薨於東都城南別墅,年六十九。天子恫傷,不朝兩日,冊贈太尉,天下善人,執手相吊哭。
公忠厚仁恕,莊重敬慎,未嚐以此八者自勉,而終身益篤。為宰相,急於銓品,凡名清官,不忍持一資以假非其人。以道德謨於天子,每指古義為據,有言機利克迫,必鈲各刂使之攉破。三大邦去苛碎條約,除民大患,其輕巧吏欲賊公愛惡,希向所為,渾然終不能見,故所至必大治。衣冠單窮,出俸錢嫁其子女,月與食,歲與衣,資送其死喪,凡數百家。李太尉誌必殺公,後南謫過汝州,公厚供具,哀其窮,為解說海上與中州少異,以勉安之,不出一言及於前事。鎮武昌時,軍容使仇士良為監軍使,公律以禮敬。暑甚,大合軍宴,拱手至暮,一不搖扇。益自儉克,平居非公事不出內屏,周三歲,語言舉止,率有常度。仇軍容開成末首議立武宗,權力震天下,每言至公,必合手加顙曰:“清德可服人,但過法官財,與人無一毫恩分耳。不肯引譽,不敢怨毀,淡居其中。”
公始自河南薦鄉貢士,為郎官考吏部科目選,三開幕府,中丞宰相外,凡取六十餘人,上至將相,次布台閣,皆當時名士。每暇日宴語寮吏,必言古人修身行事,旁誘曲指,微警教之,不以己所長人所不及裁量高下,以生重輕。後進歸之,承望聲光,得一言許可,必自矜重。
夫人辛氏,以公封張掖郡,贈仆射秘之長女,士林稱為“婦師”,凡三十年,前公八年歿。五男六女。長曰蔚,監察禦史,次日艸聚,浙南府協律郎,皆以文行登進士第,不藉公勢;次日奉倩,河南府洛陽尉;弟二人,皆稚齒。長女嫁戶部郎中上黨苗愔,次女嫁河中節度副使、檢校郎中範陽張洙,次女嫁河南府士曹、集賢校理常山張希複,次女嫁前進士鄧叔,次女未笄,一人始數歲。以某年月日,葬少陵南某鄉某裏。銘曰:
道既訛衰,必有以扶。厥公之生,以隆其暵。幽以燭明,蟆以雨濡。以教其徒,以佐天子。滅絕霸駁,如有樞柅。摞揭峙倚,巍乎二紀。臣宗德老,巨傑魁礨。孰為忌畏?譖去南海,不校不辯。旋複顯大,百行渾圓。鄰於及年,以歸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