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嬉笑怒罵,無所不至!這僅是第一記耳光。
第二記耳光,曾國藩本來不居官常,屬義務練兵“剿匪”,鹹豐因無法出氣,竟革去了他的禮部侍郎職,“責成其戴罪剿賊”。
第三記耳光,則將他過去一力保舉的撫標中軍參將、滿人塔齊布,賞總兵銜巴圖魯名號,超擢署理提督,統轄全省水陸各營。塔齊布當了大帥,反過來要指揮曾國藩了。而原任湖南提督鮑起豹因“株守無能”,不善帶兵打仗,隻曉得“會銜入奏”,則被鹹豐皇帝革了職。
三、冒死呈請“專奏權”
按照清朝的製度,革職的官員不得專折上奏權,凡皇帝的諭旨皆由大帥傳知。因而每次聽到提督、總兵喊:“聽聖旨”,曾國藩叩頭大拜時的難堪,不僅讓他失去了自尊,也讓以師事曾國藩的塔齊布等頗不自在。但曾國藩對此卻一籌莫展。原來,康熙皇帝發明的這項“專利”,是專為勾通上下之情之舉,即讓最親近的人專寫奏折,由皇帝親自批閱,再交上奏人執行。可謂單線聯係,是連接最高層中樞神經的“特權”。而到了雍正時,能奏折的官員更多了,除了總督、巡撫外,道府中的個別人也特許奏事。因而被剝奪專折奏事,則是最大的懲罰。更重要的是,臣情無法上達,皇帝自然很難了解下邊人的苦衷,不能專折,隻能“會奏”,即同地位身份相等的人一同上奏,但須意見一致,而且奏什麼,大家都知道,因而也就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更何況,皇帝下發諭旨屬公文性質,由軍機處“廷寄”,仍由巡撫、提督傳諭。因此,曾國藩對皇帝如此“折磨”他,真是有苦難言。在當時,專折奏事雖不如老祖宗時那樣靈要,但最普通的東西一旦失去,也覺重要,更何況這還是一件“秘密武器”。
李元度深知失去專折奏事權將意味著什麼。他為曾國藩的前途憂慮,也為自己的命運擔憂。
一日夜晚,李元度將一份《革職待罪臣曾國藩乞請專奏以速戎機事》的奏疏呈給了心緒紛亂的曾國藩。但曾見後卻大為不悅,因為革職後專折奏請本屬“犯法”之事,加之鹹豐帝此時猜忌很多,上奏的結果肯定會凶多吉少。他以為成功的可能要小於加罪的結果。
李元度說:“設無此項權利,他人沸沸揚揚,日達聖上,而我終不發一語,是人為刀斧,我為魚肉,是非無以辯白。”
“此中利害,我豈能不知。隻是軍中情形複雜,不遜朝中。當此國家多難之時,做正人難,做正人君子更難,欲做憤然不欲之官難上加難。”
但李元度一再堅持,並以受死赴難相請,曾國藩隻好聽天由命。
後李元度又將原折一改再改,並以軍情變化萬端,隨時奏報聖上為主旨。寫完後,密封上達。幾日後,朝廷即下諭特許曾國藩單銜專奏。這不僅是皇帝打破常規之舉,也是曾國藩獲得的“異數”之一。
李元度為曾國藩爭取專奏權後,曾對他更加信任不移。兩人臥同室、遊同舟、飯同食,形影不離。而似奏折信緘之類,也大多出自李元度一人之手。此後,曾國藩九江之敗,南昌之困,“元度無不相從艱危中,多以勖助。”而曾國藩的多次尋死覓活,也“皆以元度防救得複”。
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自鹹豐五年(1855)十一月十九日出安慶,坐鎮九江後,使太平軍戰局轉危為安,後又三度反攻,消滅了號稱無敵的湘軍水師,並將湘、鄂、皖三省聯軍一一擊潰。六年二月十七日秦日綱又攻克武昌,致使曾國藩苦戰半年打下的城鎮得而複失,湘軍精銳,潰不成軍。曾國藩自殺不死,黯然逃到南昌,又一次飽嚐了冷諷熱嘲、奚落訕笑之苦。連他自己也說:“乙卯(鹹豐五年)九江敗後,赧顏走入江西,……丙辰(六年),被困南昌,官紳人人目笑存之。”
他又說,這一次慘敗,是他的平生四大慚(恥辱)之一。所謂六年丙辰被困南昌之役,他也是敗給翼王石達開的,而那時的情形要比此次更慘。曾國藩誠然中興名臣,但是在用兵破敵方麵,比之勇武絕倫、胸中有十萬甲兵的石達開差得遠了。將新建湘軍武力葬送無餘,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經驗,也是他平生所受到的最大的教訓。
不過曾國藩還真沒忘了他的這位師爺。鹹豐四年(1854),他以收複湘潭功,保升李元度為知縣,加內閣中書銜。在半壁山、田家鎮諸多會戰中,李元度又因立功卓著,被保升同知,賞戴花翎。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鹹豐四年底,曾國藩率湘軍水師入鄱陽湖,在湖口為太平軍所阻。太平軍得悉湘軍在外江,大船勢孤,便出小船迅速包圍了曾國藩的坐營,同時放火燒船,船借風勢,直入曾國藩營壘。湘軍水師當時尚無三板船,無法抵抗,因而幾十艘船頃刻化為灰燼。次日,太平軍又將所獲船隻改裝成官軍模樣,據湖口上遊誘使湘軍跟進,至湖口又斷敵歸路。隨後,太平軍又展開了猛攻,湘軍水師不支,守備王榮等部死傷甚多。曾國藩的坐船也被團團圍住,無望中,他再次投水自殺。李元度見狀舍身相救,拚死力終將曾國藩抱過了江,使曾國藩再一次幸免於難。可以說,李元度此次與曾國藩確有救命之恩。
曾國藩驚魂未定地到了南昌後,開始整頓水陸兩軍,總結自三月以來嶽州、靖港、湖口三次大敗的原因。當時跟隨曾國藩的幕僚已不多,一是因為曾國藩連遭失敗,一些人對他失去了信心,另謀他途。二是因為曾國藩不被清廷重視,跟著他前程堪憂。三是南昌更加危急,弄不好會同曾國藩同歸於盡。望著如此冷清的場麵,曾國藩心中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他讓眾人指陳三次失敗的原因,但大家都麵麵相覷,不敢亂講話。
曾國藩一向看重李元度,他又有救命之恩,便親點名號說:“次青,你大膽請言!”
李元度為人仗義,見曾國藩幾次尋死覓活,總不得勝,心裏也很著急。眼見這樣下去,自己的前途也委實堪憂。於是他鼓足勇氣,語未盡,已驚三座:
“恩公東下之師,氣勢銳甚。然自三月至今,凡經三次大挫折,初挫於嶽州,繼挫於靖港,今又挫於九江湖口。幸而屢蹶複振,未壞大局。然依在下之見,非失於恩公不知兵,而失於知兵。”
李元度的話,如芒刺在背,一針見血。眾將領誰也不敢望一眼曾國藩的表情,隻是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曾國藩倒還沉得住氣。他又說:
“次青請細道之,吾願聞其詳。”
李元度也不再猶豫,說:“嶽州之敗,師未集而因大風阻於洞庭湖,敵察我困,大股圍入,其敗可謂天意,於理於勢都是如此的結局。靖港之敗就不然。一惑於困丁之清,臨陣變成謀,夕令朝改,是策略之失。九江湖口之敗,問題就更大了。三板大船入湖,敵斷歸路,變出不測,以大船攻敵小船,無異猛虎拔牙,虛威無用。並且,師出不為退路著想,乃行軍大急。犯此,則不能不敗。”
李元度的話雖然當眾揭了曾國藩的瘡疤,但無疑是一劑良藥,眾將領不由地頻頻點頭,已忘記了曾國藩此刻什麼樣了。
曾國藩善於聽人之言,博采眾長,以為己用,他的心胸是寬廣的。此刻見李元度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三次失敗的原因,也頗覺歎服。於是他接著說:
“次青的話句句在理。望吾將士共當戒之。”他一生嗜棋如命,此時,話鋒一轉,以棋喻戰:
大抵用兵之道,形同兩人對弈,弈術高低備於棋譜,而臨局走子,對方未必按棋譜走路,以符合我布下的陣。又如射箭,射經主要講的是身正,但身正也未必都所命中。因為勝負都在變化萬端之中。國藩不才,東下之師,勝敗之情,也如臨局發矢,優劣其見。孫子曰:“軍爭為利,軍爭為危,利危相倚,豈有常域!”次青的話我當銘記。
從此,曾國藩遇子講一個“退”字,即不做絕人之路之事,凡子更多留幾著。
四、曾國藩曆數“三不忘”
曾國藩在艱難與奮發中又度過了兩年。
鹹豐七年(1857)曾國藩被削除兵權後,在籍守製。閑居家鄉,感懷故舊,便寫信給李元度說:“自維即戎數載,寸效莫展,才實限之,命實屍之,即亦無所愧恨。所愧恨者,上無以報聖主優容器使之恩,下無以答諸君子患難相從之義。常念足下與雪琴(彭玉麟),鄙人皆有三不忘焉。下當靖港敗後,宛轉護持,入則歡愉相對,出則雪涕鳴憤。一不忘也。九江敗後,特立一軍。初誌專在護衛水師,保全根本。二不忘也。樟樹鎮敗後,鄙人部下別無陸軍,賴台端支持東路,隱然巨鎮,力撐絕續之交,以待楚援之至。三不忘也。生也有涯知也無涯,此三不忘者,鄙人蓋有無涯之感,不隨有生以俱盡。”又在《複李次青太夫人書》中指天誓日,不忘李元度長期相隨,曆盡艱險,維護曾國藩與湘軍的恩德與苦心。信的結尾說:“聞次青有兩兒,不知有女幾人,或平輩,或晚輩,有相當者可締姻而申永好,以明不敢負義之心。”
在《曾國藩家書》中,這位湘軍總頭領也多次盛讚李元度,這從他寫給曾荃的信中便可見一斑。
十月初六日信中說:
鋒鏑之中,極為危險,家庭之內,極為安樂,弟又何必與軍事連在一起?李次青上年發憤帶領兵勇,曆盡千辛萬苦,前些日在撫州一次敗仗,就身辱名裂,不但官紳議論紛紛,就連他本縣平江的兵勇也怨罵交加。用兵如用火,容易見到過失,難以見到功效。弟的才能不及次青,而所處地位,還不如次青能自行其誌,如屯兵於吉安城下,久久不能決定自己去向,把小仗小勝作為功苦,把勸捐辦團練作為能耐,對內有背於兄弟相助之情,對外造成騎虎難下之勢,無論私情還是公誼,兩方麵都不無可取之處。
正月十一日信中說:
李次青的才學實不可及,我在外數年,隻有麵對他感到慚愧,弟可常與他通信,一方麵略表我的欠疚,一方麵遇事可以請益。
二月十七日信中說:
次青是個很難得的人才,帶兵打仗雖然不是長處,但百折不撓。他在我這裏,更是肝膽相照,使我非常感動。我在外麵這幾年,非常慚愧,沒能很好的報答他。去年臘月我派韓升到李家探望,送了些禮物。又與次青定下婚姻之約,以表示永遠友好。眼下兩家兒女沒有年齡適合的。將來他或者能有男孩,弟的次女、三女可與他訂婚,我在信中已經答應。你在吉安,希望常常與他通信。派專人往返,十多天就可回來。隻要次青能生還與我相見,那同甘共患難的這些人中,就不至於留下莫大的愧疚和遺憾了。他的長處是精力堅強,聰明過人;缺點是舉止輕佻,言語傷人,恐怕詠公也不可能十分看重他。
三月十三日信中說:
勸次青從軍的是我,如果東路能得到安定,次青回來,推心置腹的長談,我這些心事方可略有些開釋。弟在吉安,應經常致信給次青。我上次寫信求潤公保舉次青。聽說潤公最近解救萬金到貴溪一線,奏派次青防範浙江一路。堂堂正正的提拔,次青於是可以增光了。
曾國藩在江西時因受太平軍的圍攻,時刻都有被捉拿的危險。又身處異地作戰,所需餉項均仰仗當地長官,可以說,這是他最困難的時期。幸而有李元度獨領一軍,四麵迎戰,稍解倒懸之危。江西巡撫就曾上疏稱讚李元度“以三千被饑之卒,當悍賊數萬,自有戰爭,未之前聞。”曾國藩也說:“次青以一軍守兩處之城,均得保全,勳名大著。前日浙撫以救浙之功,保次青以道員歸於江西,請旨簡放。此次守玉山,餘亦當優保之。次青久屈得伸矣。”
此外,李元度還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經濟”人才。他獨成一軍,欠餉二十萬,為此,他想出增加學額讓捐生捐錢的辦法,以彌補欠餉。曾國藩認為棋高一籌,便寫信讓他的九弟相應效法,並答應自己拿錢,同時勸好友捐助若幹。曾國藩在信中言:
次青一軍欠餉銀二十萬,很難彌補。次青設計一絕妙方法,捐十萬兩銀請增加平江縣文武學額各十名,又捐五萬兩銀請增加嶽州文武學額各五名。根據鹹豐三年(1853)規定,捐銀萬兩,除去該捐生自家給予應得儀敘外,其所在本縣也可增加文武學額各一名。去年今春,湖南辦理捐輸加額一案:長、善、陰、瀏、潭、醴六年各加學額十名(捐銀十萬以上者,加額亦以十名為止),湘鄉加三名,平江加一名。由於湘鄉僅捐銀三萬,平江僅捐銀一萬,數目太少。次青用此項應得的口糧銀出捐,加縣學十名、府學五名,真可以在學宮前享受香火,流芳百世了。兵勇們聽說可以立碑於學宮,也都很願意。這件事如能辦成,真是件好事。以前鹹豐三年,平江因團防出力,加文武學額各三名,是次青辦理的,我協助而成。五年時,湘鄉援引平江之例也加額三名。弟營現在欠餉銀多少?如在七八萬以上,那就請各部兵勇協商,令其捐出。捐出七萬,可增加文武學額各七名,加上今年春天新增的三名,也是十名。同長、善、陰、瀏、潭、醴六地相等。加上五年特別奏請的三名,共有十三名。弟若辦成這件事,也可以在學宮前享受香火,流芳百世了。如弟營不能捐出這樣多,那麼就帶頭捐二、三萬,我再勸迪、希、浚、凱、玉班等人各捐銀幾萬兩、湊成七萬之數,也可以辦成這件事,不要讓次青專美於平江。次青的報告現在不在這裏,等從玉山取來後,再派專人送往吉安,與弟看閱,以為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