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國藩智囊(中)
·卷三·
喜為“門生長”
——李鴻章
李鴻章入幕之初,曾國藩拿出他的“磨礪人才術”,李鴻章叫苦不迭,負氣而走。再入曾門,為曾國藩度過“北上勤王”難關,身價倍增,曾國藩密保他“才大心細,勁氣內斂”,由道員直升巡撫。曾國藩說:曾、李兩家,連結一氣,中外之患不足慮。
一、不得誌的門生
李鴻章是安徽合肥縣人,字漸甫,號少荃,排行第二。李家世代耕讀為生,到了李鴻章的高祖時,才有田二頃,算是生活有了一定保障,過上自耕自給的日子。但一直與科舉沒有緣份。道光十八年(1838),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考中進士,李氏一家也就成了廬州的望族。
道光三十年(1850),李鴻章在翰林院教習三年期滿,散館考試成績優良,得以“留館”,充任翰林院的“編修”,官正七品。翰林院的編修雖然隻是七品小官,但清代的漢籍名相,十有八九由此起家,問題是在各人進入翰林院以後的學問與德業修養如何。鹹豐二年(1852),李鴻章在翰林應翰詹大考,列為二等,得蒙皇帝的文綺之賞。這本是翰林升官的良好開始。無奈此時的清代中國,已因太平天國的革命運動而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和平時代悠閑養望的翰林生活,在此時已經不能適應,就連丁憂在籍的曾國藩都需要在湖南創辦團練。李鴻章的原籍安徽合肥,此時亦已遍地萑苻,伏莽四起,決不可能容他繼續在京中做悠閑自在的翰林官。同年,刑部左侍郎呂賢基上疏鹹豐,認為,當時的形勢,“如同人生了大病,元氣傷盡,血脈枯竭,而外界侵襲不斷。如果再諱疾忌醫,就不可救藥了。”他建議皇帝下詔求言,並表示願意回家鄉舉辦團練。
鹹豐帝是否同意呂賢基的指責,我們不得而知,但對他要求回籍辦團練倒是“從諫如流”。三年二月,呂賢基奉鹹豐帝之命回到原籍安徽,任安徽團練大臣。臨行,他奏請李鴻章父子一同回鄉,協助辦理團練事務。這樣,李鴻章又被迫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還有的記載說,李鴻章回鄉是因代呂賢基“草奏”。一天,李鴻章在海王村書肆中,偶遇同鄉對他說:“你難道不知省城已失?在這悠閑作不急之務。”李鴻章聞言大驚,急忙跑回,告訴同鄉呂賢基,慫恿上奏。呂賢基被李的三寸之舌說得心活,答應由李草奏,呂署名上奏鹹豐帝。李鴻章回到寓所,翻檢書籍,審察時勢,慘淡經營而成長篇。時已是深夜。好在距呂賢基家不遠,便派人送上。可是呂家早已鎖門,不得入。到了清晨,派人直赴通政司投奏,他自己因困倦已極,酣睡不醒。一覺醒來,已是午後,想起昨天的事,驅車去見呂賢基。剛入大門,就聽見呂家闔門大哭,好像剛死了人。登入大堂,呂賢基從內跳出,說:“你害了我!皇上命我回鄉辦團練。我也害你,奏請一起走。”當天晚上,鹹豐帝召見呂賢基,次日成行。李鴻章後來有“諫草商量捍吾圉,伏蒲涕泣感君恩”,記的就是這件事。
呂賢基,道光進士,先後任過翰林院編修、監察禦史等職;鹹豐帝上台後,提拔為工部左侍郎,後又兼任刑部左侍郎。官場的升擢,使呂賢基感激涕零。李鴻章為少年新進之士,他同呂賢基一樣感激“皇恩浩蕩”。他們決心大顯身手,以維護他們借以安身立命的清王朝。
但是,逆曆史潮流而動的“英雄”們常常是命蹇事乖。呂賢基回到安徽後,駐守在巢湖西邊的舒城,在舒城、桐城一帶招兵買馬,搜羅亡命之徒,居然拚湊了一支軍隊。是年十一月,太平天國西征軍胡以晃部一舉攻下集賢關,並連克舒城、桐城。企圖螳臂擋車的呂賢基、李鴻章之徒自然難逃厄運。呂賢基所辦的團練被殲,資本喪盡,後為表示忠心報主而投水自殺。而李鴻章卻並不像呂賢基那樣愚蠢,他很懂得珍惜生命,於是逃之夭夭。所謂團練的事也便付之東流了。李鴻章這個封建末世的“英雄”,在走上政治舞台之後,第一次碰了壁。
李鴻章逃離舒城,寄身於安徽巡撫福濟幕府,企盼憑借福濟的力量重新崛起。福濟,字元修,滿洲鑲白旗人,必祿氏,道光十三年(1833)恩科進士,官至漕運總督。鹹豐三年十二月胡以晃部攻克廬州,擊斃安徽巡撫江忠源。這樣,福濟被清廷調任為安徽巡撫接替江忠源。此人以旗籍貴族而中進士,在學問上倒不能說不學無術,但在那種紛亂複雜的形勢下,實在缺少應變之才,更不懂用兵打仗之事,是個典型的貴族老爺。安徽靠近南京,為太平軍必爭之地,太平軍頻頻出擊,福濟左支右絀,更無力恢複省城廬州(今合肥)。
李鴻章以幕僚身份向福濟建議,先攻含山、巢縣,以阻斷太平軍的援軍和糧餉。福濟本來一籌莫展,便同意了李鴻章的建議,並給他一支軍隊,令他去襲擊含山、巢縣。此時,曾國藩的湘軍正在湖南、湖北、江西等地瘋狂反撲,拖住了太平軍的主力部隊。李鴻章乘此機會,居然奪得了含山、巢縣兩城。鹹豐五年(1855)八月,又進逼廬州。馳援廬州的太平軍石達開部因湖北戰場形勢緊張,不得不回師增援。於是,廬州又被福濟、李鴻章占據。
因為這一僥幸的勝利,李鴻章博得了善於用兵打仗的名聲。福濟對他倚若股肱,立即上奏朝廷,授李鴻章福建延津邵道道員,賞頂戴花翎。福建遠在千裏之外,這“道員”實在是徒有其名,並無職守。所謂“花翎”,也不過是一根插在帽子上、以示榮寵的野雞毛(高官則為孔雀翎)。但對李鴻章來說,這是其政治生涯中第一次用太平軍將士的鮮血換取的一筆政治資本。他更決心為清王朝賣命了。
其年,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病故。不知是因為合肥沒有守孝的條件,還是為了表明其與太平軍為敵到底的決心,李鴻章依然留在軍中效力。
但是,他沒能青雲直上。封建官場中的互相傾軋、猜忌、妒嫉,使李鴻章在福濟幕府中不但不得誌,反而成了眾矢之的。他升任道員,同僚側目,謗言四起,福濟對他也不便過於倚任。於是他自覺“懷才不遇”,心情鬱鬱。這大約是他求之甚多、得之甚少的失望吧?
鹹豐六年(1856)三月至五月,太平軍分別摧毀了清軍的江北大營和江南大營,聲勢大震,對安徽方麵加強了攻勢。清兵如驚弓之鳥,逃避尚且不及,何敢輕易言戰?在這種情況下,李鴻章為顯露其“才幹”,依然力主出擊,大舉反攻,奪回被太平軍占領的安徽各地。這個時期的李鴻章,實在還不懂得宦海升沉的奧秘,不知道愈是“表現”,便愈為同僚和上司所忌的“道理”。提督鄭魁士素來看不起這個急於邀功的少年新進之士,他自己對出擊也很害怕,於是用言語譏刺李鴻章:“敵人如此強大,你要出戰,能保證獲勝嗎?敢立下軍令狀嗎?”李鴻章一怒之下,援筆疾書,留下了軍令狀,率軍出戰。且不說這次出擊形同兒戲,即以敵方兵力而論,以少年書生李鴻章率領些許殘兵去對抗盛極一時的太平軍,何異於以卵擊石!李鴻章的隊伍剛一出動,太平軍就漫山遍野而來。在太平軍強大的聲勢麵前,清軍不戰自潰,李鴻章僅以身免。而太平軍乘大勝之餘威,勇往直前,拔除了清軍許多據點。合肥附近的團練營寨也被踏平。這一次,李鴻章在太平軍的堅壁上碰得頭破血流。他進退維穀。一方麵,軍敗受挫,難以複命,無顏見“江東父老”;另一方麵,少年豪氣被掃蕩一淨。他又羞又惱又傷心,隻得帶著母親和幾個兄弟,灰溜溜地逃到江蘇鎮江。但是,李鴻章並沒有丟掉其勃勃野心。
鎮江附近集結著清軍的各路兵馬。李鴻章到鎮江後,多次走訪清軍各路統帥,以圖再舉,想創造一個奇跡。但是,敗軍之將,不可言勇,他的話又有多大份量?那些職尊位顯的清軍統帥雖然在太平軍麵前膽小如鼠,但對他李鴻章這樣的少年書生卻是氣壯如牛,有誰把他放在眼裏?又有誰不惜命貪生,聽了他李鴻章的幾句“豪言壯語”就拿名譽、地位乃至生命開玩笑?李鴻章落落無合,更覺“壯誌難酬”,隻好淒淒惶惶地住在陋巷中,怨天尤人。這真有點“生於末世運偏消”的味道了。
另一記載則活化出李鴻章不得已加入曾國藩幕府的實情。
鹹豐初年,李鴻章以翰林在籍辦鄉團。其時皖南北土匪遍地,各鄉築圍以禁,而又此圍攻掠彼圍,擾無虛日。朝廷派勝保辦皖軍務,勝保懷疑皖籍的李鴻章,處處設防。一日清晨,土匪攻鄉圍,李鴻章領圍出戰,竟敗退而歸。時已過中午,饑餓已極,入宅不見一人,知已先避去。快步往廚房走,飯正熟。灶低,即翹一足踏於灶沿,一手揭蓋,一手取碗,直送口狂咽,無暇用箸,亦無一疏。隨咽隨呼曰:“同隊快幹(快食的意思),好跑(快逃的意思)。”飽後仍退,忽報勝保從後趕來。李鴻章十分惶急,慮有不測,前又有敵,不得已掉回頭迎謁勝保,速告匪情。勝保仍令向前擊匪,略派隊助之。幸而勝敵,勝保始無辭。不久投曾國藩幕。
上文所說的勝保,乃是當時督辦安徽軍務的欽差大臣,滿洲鑲白旗人。此人在鹹豐年間以“知兵”得名,頗著戰功,然而其驕縱貪淫及專恣跋扈,好行殺戮,在當時亦屬首屈一指。他懷疑李鴻章據地自雄,名為團練而陰與土匪勾結。如果他真的因此而向皇帝奏上一本,李鴻章真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於是他在這種處境中跑到江西投奔老師去了。
二、曾國藩的“催才術”
古老的鎮江城北臨大江,南傍吳山,水秀山青,風景如畫。許多豪傑及文人墨客在這裏留下了他們的蹤跡。它同太平天國的首都南京近在咫尺之間,處在清軍的嚴密控製之下。李鴻章呆在這裏應有一點安全感。然而,他的心情並不平靜,更沒有訪古攬勝的雅興。他為清軍在安徽等地兵敗痛心疾首;聽到張國梁、德興阿、向榮等同太平軍激戰的消息,想到自己不能一顯“才幹”,不覺暗自傷心。每天,他極目吳山,聽著金山寺的晨鍾暮鼓,常常愁緒滿懷,坐臥不寧。這個封建末世的“英雄”懷著效忠清王朝的決心和在政治風雲中大顯身手的野心,著急地等待著命運之神的惠顧。
曾國藩的湘軍在江西北部同太平軍作戰,攻陷了九江。這對李鴻章來說,真是一劑強烈的興奮劑。倒不是因為湘軍的這點勝利對他有多少鼓舞,而是因為湘軍統帥曾國藩同他有師生關係。他認為一旦投奔湘軍,曾國藩一定會另眼相看,予以重用。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燦爛輝煌的前程,看到了光燦燦的金印和令人炫目的頂戴花翎。於是,李鴻章離開了鎮江,晝伏夜行,抄小路,避村舍,繞過太平軍的營地,趕往九江的湘軍行營,投入了曾國藩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