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國藩家書(下)
·卷七·
修身
一、君子應有發奮自勵之誌
【原文】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長沙所發信,內途中日記六頁,外藥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後,餘無日不憂慮,誠恐道路變故多端,難以臆揣。及讀來書,果不出吾所料。千辛萬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鄭伴之不足恃,餘早已知之矣。鬱滋堂如此之好,餘實不勝感激。在長沙時,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為祖母買皮襖,極好極好,可以補吾之過矣。
觀四弟來信甚詳,其發奮自勵之誌,溢於行間。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擱,不如出外較清淨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擱;若出外教書,其耽擱更甚於家塾矣。且苟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苟不能發奮自主,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誌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奇,餘亦深以為然,然屈於小試輒發牢騷,吾竊笑其誌之小,而所憂之不大也。君子之立誌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王之業,而後不忝於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下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六弟屈於小試,自稱數奇,餘竊笑其所憂之不大也。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即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於“大學”。“大學”之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年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毫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隻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製藝取士,亦謂其能代聖賢立言,必能明聖賢之理,行聖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於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做官何以異哉?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條目有八,自我觀之,其致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誠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隨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對博究其立齊坐屍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謂誠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並進,下學在此,上達亦在此。
吾友吳付如格物工夫頗深,一事一物,皆術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於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蓋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於書。故所讀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茲將艮峰先生日課抄三頁付歸,與諸弟看。餘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馮樹堂與會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冊。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將來必有所成。餘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本欲抄餘日課冊付諸弟閱,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白折差,準抄幾頁付回也。
餘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亻閑,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吳子序、邵蕙西之談經,深思明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一不合,其談詩尤最符契。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茲抄二頁,付回與諸弟閱。馮樹堂、陳岱雲之立誌,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嚐執贄請業,而心已師之矣。
吾每作書與諸弟,不覺其言之長,想諸弟或厭煩難看矣。然諸弟苟有長信與我,我實樂之,如獲至寶。人固各有性情也。
餘自十月初一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餘即至小珊家久談。十三日與岱雲合夥,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前隙盡釋矣。
金竺虔報滿用知縣,現住小珊家,喉痛月餘,現已全好。李筆峰在湯家如故。易蓮舫要出門就館,現亦甚用功,亦學倭艮峰者也。同鄉李石梧已升陝西巡撫。兩大將軍皆鎖拿解京治罪,擬斬監候。英夷之事,業已和撫。去銀二千一百萬兩,又各處讓他碼頭五處。現在英夷已全退矣。兩江總督牛鑒,亦鎖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續書。
兄國藩手具十月二十六日
【譯文】
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九弟在長沙所發的信,裏頭有九弟在途中寫的日記六頁,另外有藥子一包,二十二日接到家裏九月初二的來信,欣悉以慰。
自從九弟離開京城後,我無日不憂慮,實在是害怕一路上變故多端,有許多想不到的困難。看了九弟的信,果不出人所料。不過千辛萬苦,總算是到家了。幸哉幸哉!姓鄭的旅伴靠不住,我早就想到了。鬱滋堂如此之好,我實在是不勝感激。到了長沙,怎麼沒聽九弟提起彭山屺,何故?又為祖母買皮襖,極好極好,這可以彌補我的疏忽。
四弟的來信很詳細,四弟發奮自勵的誌向,真是溢於行間,躍然紙上,不過一定要到外頭去邊學習邊教書,這是何意呢?不過是說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擱功夫,不如到外頭環境清淨。可是如果是到外頭跟從老師學習,那是環境好些,沒什麼耽擱;如果是像你說的到外頭邊教邊學,那耽擱的時間恐怕比在家還多。再說隻要能發奮自立,不要說家塾可以讀書,就是荒涼野地,喧雜鬧市亦一樣可以讀書,肩上擔著柴,眼前放著豬,都可以讀書,如果不能發奮自立,不要說在家塾讀不了書,就是清靜的鄉間,神仙的居所也都讀不了書。何必挑地方?何必挑時候?隻要自問立誌是真還是假!
六弟埋怨自己命不好,我亦深表同情。不過僅僅是因為小小的科舉考試未中就經常發牢騷,我私下也覺得如此顯得誌向不大,心中所憂慮的事情也不大。君子立誌,有力大眾謀求幸福,有內聖外王的事業,而後方不愧對父母的養育之恩,不愧為天地間一完美無缺的聖人。故而君子的憂慮是什麼呢?是以自己不如舜不如周公而憂慮,是因自己的道德沒進步、學問沒長進而憂慮。如此他會為頑固不化的小民固執不知改變而憂慮,會為野蠻的夷族擾亂華夏而憂慮,會為小人得誌封閉了有才有德的人上進的道路而憂慮,會為普通百姓得不到自己的關注而憂慮,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這才是君子所應當憂慮的。至於個人的得失,家人的溫飽,世俗的榮辱貴賤,流言蜚語,君子是沒有功夫想到這些的。六弟科舉不順,就抱怨命苦,我私下以為他所憂慮的事情太小了。
人不讀書則已,既然讀了書且自命為讀書人,就應按《大學》的要求去做。《大學》的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這都是讀書人分內的事情。如果讀了書不能聯係自身,說這三件事與我有什麼相幹,那麼讀書又有什麼用呢、就算是能寫文章能作詩,自命博雅,亦隻算得是個識字的放豬奴才!這種人豈能說是明理有用的人?朝廷以製藝取士,亦是要求士人能夠代聖賢立言。能夠明白聖賢的道理,按聖賢的榜樣去做,如此才能居官蒞民、整躬率物。如果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那麼雖說能文能詩,而於修己治人的道理實際上卻茫然無知,朝廷用這等人作官,與用放豬奴才作官有什麼不同?既然自命力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都是自己應關切重視的事,這是不言而喻的。《大學》的條目有八,依我看,這八條中能使人成功的地方,也就二條而已:一是格物,二是誠意。
格物,是有關弄清事物的原理的事情:誠意,是身體力行的事情。物是什麼?物就是所謂本末之物。身體、神精、意念,知識、家庭、國家、天下都可以說是物,天地間萬物都是物,日常的用物平日的行為也可以叫物,格是什麼?就是接觸事物,弄清它的道理,侍奉雙親,這是事物,窮究為什麼要侍奉雙親,就是格物了。跟隨兄長,這也是事物,搞清為什麼要跟隨兄長,這也是格物了。我的心,是物體;研究自己的心理狀態,廣博地考察那些道德涵養等心理狀態,就是格物了。我的身體,是物體;研究養生之道,又廣博地考察那些站立坐臥等養生之道,就是格物了。每天所看的書,句句都是物;聯係自身來思考、認真研究其含義就是格物了。以上是認識事物的事情。所謂誠意,就是遵循自己所懂得的道理去身體力行,這才是老老實實的態度。知一句便行一句,這才是身體力行的做法。格物與誠意並進,下學上達均在此了。
我的朋友吳竹如格物工夫頗深,一事一物,都要窮究它的道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天都有日記,像一天之中的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有記載。一字一劃都是楷字,一絲不苟,三個月合訂為一本。自乙未年起,至今已三十本。處世慎獨,雖偶爾有些雜念,必需當時糾正,並記載下來。故而他讀的書,句句都是關係甚大的良藥。茲將艮峰先生日記抄三頁給你們看看。我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的榜樣,每天一個閃念一件小事,都記載下來,以便提醒自己改正過失,字體亦為楷書。馮樹堂與我同日起也如此做。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就像愛自己的兄長一樣,尊敬我就像敬自己的老師一樣,將來必有所成。我向來有無恒心的毛病,自這次寫日記起,可保持終身有恒了。又有名師又有益友幫助推動,我現在是隻能進不能退了。本想抄幾頁回去給諸弟看,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回去,故來不及抄了。十一月有信差來,那時準抄幾頁寄回。
我的益友中,倭艮峰的冷靜威嚴,令人肅然起敬。吳竹如、竇蘭泉的盡美盡善,一言一事,必要做得最好。吳子序、邵蕙西的經學,深思明辨。何子貞談書法,其精妙處,與我無一不合,他談詩我尤其愛聽。子貞很喜歡我的詩,故而我自十月以來已作詩十八首。現抄上二頁,寄回與諸位弟弟看。馮樹堂、陳貸雲立下誌向,全心全意去追求,亦是良友。鏡海先生,我雖然沒有執贄請業,可心裏是把他當老師看的。
我每次給諸位老弟寫信,不覺得話多,想來諸弟或許已是厭煩看不下去了。不過諸弟如果有長信給我,我實在是如獲至寶,十分樂意。人本來就是各有各的性格。
我自十月初一日起記日記,總想改過自新。想起從前與小珊有些小矛盾,實在也是一時衝動,不近人情,原想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當天晚上我即到小珊家談了很久。十三日與岱雲一起,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前隙盡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