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何為芳心

說到“芳心”,人們會想到可愛的女性,想到少女那顆萌動的愛心。在一些特殊的時刻,她那顆心散發出來的芬芳,的確能把一個熱戀中的男人熏得踉踉蹌蹌昏頭昏腦。“芳心”似乎真的能夠如此,能夠讓男人陷入某種情境而不能自拔,或幸福得要命或痛苦得要死,讓兩種情感都達到了一個極致。這才是真正的幸福,是忘我的苦求,這時他即便是九死一生,即便是遭遇了千難萬險也在所不辭。這種情形雖然不一定每個人都親身經曆過,但每一個人都能夠想象它,都能夠理解它。

隻要深深地愛上了一個人,就渴望得到愛的回報。這回報是雙方的,彼此之間逐步熱烈起來明確起來,也就算水到渠成了,即所謂“贏得了一顆芳心”。

既然是這樣,那麼“芳心”就是少女之心、熱戀之心?是男人想象和期待的那顆怦怦跳動的心?

兩個人,彼此之間,從深情的一瞥到相守一生,白頭偕老,這中間還要經過許多階段、許多變化呢。最初贏得的那顆“心”究竟能夠保存多久的芬芳,這還是一個未知數,是一個奧秘,一個問題。真的,那顆曾經讓人死去活來的“芳心”,如果能夠在一生中一直這樣保存下去,那該是怎樣巨大的、相互賜予的幸福啊。這當然是一種最大的人生奢望。

一般來說,女子遇到一個足以吸引自己的男子時,就會萌生愛意;反過來也是一樣。從開始相識,到產生多多少少的交流,或者以目光,或者以語言,一場戀愛就是這樣發生的。這時兩個人都會臉紅耳熱,一聽到對方的名字就顯得羞色難掩、手足無措的樣子。如果在人叢中投來他(她)的目光,一種難以掩飾的慌亂和甜蜜會令其渾身戰栗,簡直無法自持。如果這段時間兩個人不得不分開,那麼日思夜想的都是對方:一舉一動仿佛都在眼前,能夠看得清清楚楚,而且無論相隔多麼遙遠都無法阻斷。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她)的氣息甚至也會像他(她)的身姿和麵容一樣,清晰地、一陣陣地從臉前飄過。

這就是愛的氣息,它會從遠處飄過來,即便是千裏萬裏也遮擋不住。這當然是因為一種極度的思念造成的,是意念和情感反應在鼻腔上的錯覺。不過這一來卻真的幫我們弄明白了一個詞兒,弄明白了它的來源,這就是為什麼叫做“芳心”。原來心真的是有氣味的,戀愛中的心果真是芬芳的。

人們把女子比做花朵,所以慣常也就將“芳心”專門用在女子身上。其實無論男女,隻要陷入深愛的時刻,那顆心都會是芳香四溢的。這不會有什麼異議。

年長的人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常常會停留在一些戀愛的場景中。他們一輩子經曆了多少事情,忘掉了多少事情,可是唯有那些熱戀的情景總也忘不掉。一切都清清楚楚。那時候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月光下、樹林中,默默相視、欲言又止,是這樣的一些時刻。再接下去,就是更具體的交流了,是一切更加明了之後的一些故事,是彼此終於走到了一起、結合在一起。長期積存在心中的愛火就此劇烈地燃燒起來。

由於每個人積存的數量不同,燃燒的時間也不同。但無論燒得多麼持久多麼激烈,最終還是要一點一點冷卻下來。對許多人來說,的確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因為隻要有燃燒就會有灰燼,有熄滅的時候。有人說灰燼下麵是火種,說不定一陣風吹過,還會重新燃起一點火苗。是這樣的,但像最初那樣劇烈的、熊熊燃燒的情狀大概不可能再有了。

托爾斯泰傳上記載,八十高齡的老人因為與夫人見解不同脾氣不合,曾經不停地吵嘴,有時竟然吵得厲害,兩人一連許多天互不搭理,就這樣一直僵持下去。托翁比夫人大很多歲,像是一位兄長兼父親一樣的角色吧,對夫人還是不能遷讓。可是有一天半夜老人實在忍不下去了,就敲開了妻子的門,一推門就道歉、賠不是。他說自己這天晚上想起了兩個人初戀時的種種場景,直說得熱淚滾滾,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老伴。

這一夜,老人似乎又嗅到了當年的芬芳,雖然這氣味可能稍縱即息,但這已經足以讓他滿臉珠淚地去敲妻子的門了。

我們可以想見,所謂的“芳心”,就是從愛意剛剛萌發的一刻、直到兩相吸引劇烈燃燒之前,這中間的一個時段。它可以很短促,也可以很漫長。有人可能問,它真的會很漫長嗎?在獲得這個答案之前,我們不妨先做一個理性的推導,把心想象成一種可燃物:它的芬芳,是因為雖然幾次接近了燃點,卻終於沒有呼呼燃燒起來。可見這需要多麼高的控製力。然而這是可能的、必要的嗎?

我們都知道,在兩顆心的熊熊燃燒之前,正是生命的一種特殊階段。而處在這個階段的生命是最幸福,也是最有張力和創造力的。這其中蘊含了一種莫名的、無窮的力量,以至於在想象中它具有無限的可能性,是最為激動人心的時刻,是人的一生中最有光彩最難遺忘的一個階段。

但它終究還是要燃燒起來。

芳心是溫文的,卻孕育和積蓄了人世間最大的熱量。為了表達這熾烈這熱量,這種種的蘊藏,每每要發生一些連當事人都為之震驚的事情。這會兒將激發出多少歌唱多少眼淚,多少奔跑多少呼求,無邊的相訴,徹夜無眠,連笨拙口訥的人都變成了詩人。

用鮮花來比喻愛人之心真是準確極了。花蕾初綻,花開花敗,真像人的一生。它從含苞欲放再到絢麗的“怒放”,終於走到了自己的頂點。最後就是緩緩地凋謝,是落英繽紛了。

人生如長戀

人的一生也不過三萬天左右,是長還是短?是難還是易?每個人感覺可能有所不同,但大致還是能同意一個說法,即人是匆匆過客。可是三萬多天即便匆匆,過下來也並不容易。每個人一生的經曆都像是一部內容豐富、跌宕起伏的大書,絕不會枯燥得沒有看頭。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成功或失敗,實際上都是一次長長的苦戀,從對這個世界的相識到相處,從滿目新奇到見怪不怪,這其中包括了興致勃勃的投入、熱烈忘情的追求、劇烈嚴峻的衝突,再到一點點冷寂下來,再到最後的分別,就是這麼一個過程。

物質的世界讓人活下來,人的一生都要處在物質的追求中,從來不會停止。人會以各種方法去追求物質,並且會因為這種追求而滿足和喜悅,或者是痛苦失望。

千變萬化的物質世界對人來說是處處神奇的,要最終贏得這個世界,那正是人的夢想。對於有些人來說,世界上的物質隻是攫取的對象,它們是被動和木訥的,沒有心。物質怎麼會有心呢?石頭、水、樹木和沙子,以及金子,還有樓房之類,從沒聽說哪一樣是有心的。心是一個生理意義上的器官,撲撲跳動,一般人當然是這樣理解它的。古時候的人以為心是會思索的,所謂“心想事成”,心是可以思想的。而現代科學又否定了心的想,認為隻有大腦才是思索的器官。我們平時所說的心,當然是指心靈的範疇,是生命的個性和意誌之類。

由於物質世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人的擺布,留下人的痕跡,比如土可以挖,山可以開,海可以填。它們基本上是被動的,看不到明顯無誤的拒絕,也沒有反對的聲音,所以我們就把它們看成了死的:沒有生命的氣息,也沒有生命的喜怒感知。

人對物質除了占有的欲望,也還有感情,比如喜歡大自然,依賴一種物品,甚至想念一個地方,如思念一座山和一條河等等。一個背井離鄉的人總是想念老家,除了想念那裏的人,還留戀那裏的樹和土、水井,整個的自然環境。他的這種感情雖然樸素,但是已經在不自覺地把周圍這個世界擺得和自己一樣平等了,類似於朋友和夥伴的關係,而且動了真心。有了這樣的心情,也就不會一味想到去占有、去征服它們了。

時間久了,我們會發現這個物質的世界與人有著不同的活法,它們其實也是有心的。不過它們的表達方式與人不同,所發出的聲音也不同。它們的拒絕和反抗其實人人都不陌生,那會更巨大更可怕,有一種不可抵抗的排山倒海的力量。我們周圍的這個無心的世界一旦撕破了臉,會給人凶暴殘酷到極點的感覺。看來不是這個物質的世界無心,而是我們自己無心,我們完全無情無義地對待它們,它們才會這樣怒火滿腔,這樣無測和殘暴。

人要贏得這個世界,最終還是要贏得這個世界的心。追求它,依戀它,小心翼翼地與之相處和過往,就像對待一個戀人那樣。這時候的“它”應該是“她”或“他”,對其絕對不能粗暴和莽撞。人一旦起了占有心攫取心掠奪心,一切也就相當危險了。說到戀愛,我們知道,最美好最動人、最令人難忘和充滿創造靈性的那個時期,還是相對含蓄克製、兩相吸引的階段。人要設法維護和保持這個階段,將這樣的日子拖延得越長越好。有大智慧的人,一生都要與愛的對象保持這樣一種關係:相敬如賓。

不僅不去占有和攫取,就連劇烈的燃燒都要回避。因為過度的熾烈不會是一種常態,它留下的隻會是冷卻的殘渣。一個征服者和強暴者,最後會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最可憐的人,他會變得一無所有,隻能在孤獨的虛脫中苟活下去,結局可能比想象的還要可怕十倍。

人一輩子走在物質的長路上,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自己的結束。所有的酸甜苦辣都來自周圍這個物質的世界,人隻要活著,就無法擺脫它,願意不願意都得跟它相處。人出生後就與“他”或“她”結識了,這就有了生命間的相互吸引。但人到了最後總算明白,原來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也就是說都是有心的。隻要是心,就不能掠奪和占有,也不能極盡撩撥之能事,不能讓其一口氣燒成灰燼。

要讓心長久地保持一種芬芳。

古代智者

古代智者,也就是人們常常說起的那些“高人”。一說到他們就很容易想到一些名人逸士,想到一些有閑和有錢的讀書人、不得誌的士人或隱者之類。這部分人當中或許真的包含了一部分智者,因為他們在人生顛簸中經曆了大起大落,又讀了不少書,總會感悟出一些特別的見解。但要從根上說,真正的智者還是那些沒有脫離勞動的智識階層,這部分人才是最健康的人士,是文化的傳承者和實踐家,他們不僅知道一種文化中最珍貴的部分,而且知道其來由和精髓,並且會在生活中不斷創造和延續這種文化。

人一旦脫離了勞動就變得愚笨了,這裏指的是體力勞動。腦力勞動雖然也算勞動,但與活動四肢肌肉的勞作仍然有不少區別,它還解決不了另一些生命問題。不停地關起門來運用腦筋,腦子可能會靈活,但氣血周流卻要受到阻礙,肌肉也會僵持萎縮。而有些聰明的思想是人在體力勞動中一點一點產生的,是一個人親手撫摸這個物質世界時才能產生出的一些感悟。有一個說法叫“勞動人民最聰明”,指的就是體力勞動,它不過是從一個方麵說出了事物的真諦罷了。

如果隻是一個體力勞動者,而不是一個盡可能多地吸納了傳統文化積累的人,也隻會是普普通通的眾生,難以成為傑出的智慧人物。傑出的智慧人物往往愛山水,愛自然,喜歡田園生活,不害怕辛苦的勞作,同時又離不開思索和悟想。思不難,悟比較難一些。這種悟雖然不是佛教上說的“開悟”,還不至於那麼玄妙,但也是可感而不可言的內心所得。思就是常常想一些問題,想得多了頭痛了,就停下;一停下,可能就悟出一些生僻的道理來了。這些道理可不是平常的思想,它是很能解決個人問題、人生問題的。而通常人生的苦和難,就是因為這些問題不能解決,才一點點堆積起來的。

智者是因為選擇了一種良好的生活方式,並且一直堅持下去,才成為智者的。選擇本身也是一種智慧,這智慧引領他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而他在這道路上又能越走越深入、越徹底,直到走上了一般人絕難抵達的好去處,於是也就可以稱為智者了。生活中,人與人的差別的確是很大的,從曆史上看,聖人之類確是有的,但卻未必為當時的人所能認可和達成共識,而是過了很久之後,最好是幾代人幾百年過去了,人的情感能夠平靜下來超脫下來,漸漸想得明白了,沒有近距離的刺激和火氣了,才願意承認他們的。

人性是很奇怪的,它在近距離中往往是挑剔的和憤憤不平的、排斥的。一個近在咫尺的傑出人物頂多是得到一些較多的肯定,能這樣就已經相當不錯了;更多的時候倒有可能遭受極大的否定,甚至讓其備受煎熬,一生充滿了磨難。這方麵的例子總是舉不勝舉。孔子一生如何,大家都是知道的,他的奔波之苦、幾次經曆的死亡威脅,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所以我們現在一說“智者”之類,往往就要說古代如何如何,這是因為憤憤不平的嫉妒之火熄滅了,不再為了一時快意和其他而使性子了,問題於是也就容易談得清了,討論起來更方便,每個人的本來麵孔也就看得見了。

平時說的“仁者愛山,智者愛水”,是經過了一種長期的觀察和經驗、曆時長久才得出的結論。古代心智發達的人士,他們的確是尋山逐水而居,飲清泉,食地糧,沒有過分的口腹之欲,隻求一個樸素自然和新鮮。腐敗的食物他們不吃,一般人也不會吃;隻是許多的腐敗一般人不會察覺罷了。水、空氣和吃物,都有極新鮮和不太新鮮,以至於開始腐敗這麼幾個層次和階段,隻不過智者在所有這些東西入口入身的時候,變得極其敏感和挑剔而已。他們無一不熱愛體力勞動,筋骨韌壯而柔性,衣裳隨意舒適,這有利於舉手投足。可以設想,在入口入身之物的選擇上是如此,那麼入耳入眼之物當然也是同樣。如《高士傳》上說了一個叫許由的人,他因為聽了不好的話,就跑到河的上遊好好洗了一遍耳朵。這可能是一種稍稍誇張的記錄。但這個故事也道出了一種真實的心境、一種追求、一種人生智慧。看起來對人的這種種要求未免太苛刻了,實際上也是非常樸素的。

智者一切方麵都力求簡單一些,使用“減法”生活,不在人生之途上不停地添載和疊加什麼,因為那樣他就走不動路了。洗耳朵就是一種減法,洗去了不潔之物,洗得心上輕爽。新鮮的飲食也是一種減法,不讓腐敗和陳舊在軀體裏積存,以此來求得肉體的輕爽。智者當然是飽讀之士,但所讀卻絕不局限於墨寫的文字,不是天天去搬動竹簡和紙張之類。對他們來說,閱讀的方法太多了,天地萬物都是書籍,勞動其實就等同於翻動書頁,鋤地差不多也算書寫,間苗簡直等於減刪文字。把一塊田園收拾得可心可意,綠瑩瑩的,當然可視為一大篇錦繡文章。這也不僅僅是巧做比喻,一個有情懷的人心裏一定會有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