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輕輕一笑,被他如此摟著吃飯,感覺還蠻好。求職四處碰壁,簡愛不敢跟蔣律念,亦不敢跟程準說,隻敢跟杜琛叨一叨,訴訴苦。為了安慰她,下班後杜琛請她喝咖啡。可她實在沒有心情,幾乎就全程呆坐著,甚少說話。直到接孩子的時間,她才與杜琛道別,悶悶不樂地往學校走去。一個人走著,氣場不振,無力沮喪的目光,卻忽然撞上熟悉的鞋尖。“簡。”簡愛抬眸,隨即目露閃光,一臉驚喜,“程準……”“我陪你走一段。”她話沒說完,他就打斷。“好!”沒有追問,他為什麼會出現,答案根本不重要。簡愛欣然地接受這個偶遇,欣然地同意他的陪伴。號稱四季如春的氣候,對簡愛來說,仍是有點涼。但蔚藍的天空伴著陽光,產生幻覺般的溫暖。路旁茂密的楓樹,偶爾隨風沙沙細響,幹淨的道上一片樹影斑駁,道邊還錯落著黃燦燦的黃水仙。程準靠在簡愛身邊,與她肩並肩。兩人有如行走於油畫裏的童話世界。他們沒有說話,僅默默享受安靜走路的感覺。直至快到學校的一個拐彎處,程準不得不止住腳步。簡愛跟他說:“你回去吧。”剛才那段路,足夠完美。程準掏出一個小禮盒,執起簡愛的手,不由分說地放到她掌心中。“什麼東西?”今天的驚喜太多了。“送你的,”程準淡淡地命令著,“收下。”這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她歡喜得簡直心花怒放。不過,今天不是節日,他亦非有錢人,她更不是他什麼人,簡愛不收,要還給他。“你嫌棄?”“不!我不要你亂花錢。”“送你禮物不算亂花錢。”程準這一說,使簡愛想起幾天前,他讓她別為他花錢備衛生紙的事,思緒便一下子自責起來。她當時為何就不機靈,為何就不懂反駁“為你備衛生紙不算亂花錢”如此的話?一個走神,混沌中聽到程準的“再見”,再定睛一看,他人已經走遠。掌心的小禮盒棱角分明,刺激著她的神經。她激動且寶貝地把它小心翼翼放進手提包,生怕壓壞,亦生怕劃花。她打算回家後,要慢慢享受拆禮物、鑽研禮物以及猜他心思的過程。初戀般的甜蜜似春雨後的萌芽,力量強大,但簡愛仍謹慎地壓抑著,越興奮,越要壓抑。雙手護著這柔嫩的芽胚,不敢讓它茁壯成長得太快,更不忍親手摧毀。“簡!”表姐坐在敞篷跑車,隔著老遠向她招手。牽著女兒的簡愛應聲尋望,好奇地走了過去,“表姐?”“快,上車!”表姐邊說邊推開車門,“我約了那小夥,一起吃晚飯。”“現在?”“對!小迪,上車!”小迪知道,跟著表姨媽就能有好吃的,可是,“媽媽,我們不回家做飯,那爸爸吃什麼?”簡愛怔了怔,然後決定似的,拉著小迪上了車。她跟女兒說:“沒事,就一次。媽媽發條短信通知爸爸,冰箱裏還有食物。”坦白說,她不想回家麵對蔣律。那個口才了得思維敏捷的人,隻要她一張嘴,就會給他無數的機會攻擊自己。與其如此,她寧願當表姐的電燈泡。表姨媽沒讓小迪失望,她又帶她去了遊樂餐廳。“那小子怎麼遲到了?”表姐不時看手表,不時拔電話。簡愛照料著女兒吃喝,待終於吃完,小迪連忙擦擦嘴潄潄口,就向媽媽報備要去耍了。“不要蹦不要跳,坐秋千上休息二十分鍾才能玩其它,知道嗎?”小迪離席後,表姐就急不及待地跟簡愛炫耀:“你知道嗎?那小夥很厲害!”簡愛挑著眉瞪她。作為成年人,表姐的表情與語氣都太直接了,簡愛自是明白所謂的“厲害”並非指工作能力。表姐一臉陶醉與崇拜,繼續稱讚:“他很厲害,精力充沛。年輕就是好啊。”“多大?”女人喜歡小鮮肉,就跟男人喜歡小蘿莉一樣。表姐近來的口味,都是這一類。“比我小了足足十歲!”表姐伸手比劃著,“北方人,身材棒棒的!”仿佛突然擁有了未卜先知的神力,簡愛腦裏猛烈地“轟”了一聲,瞬即聯想到一張她眷戀的臉孔。可來不及!來不及分析,來不及辯證,來不及推翻,來不及否決,真相就如巨浪般撲了過來!眼前出現的人,是程準,又不是程準。他長著程準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唇,無一不是她所熟悉的。可他的頭發梳理得分外用心仔細,跟往日鳥窩似的胡亂,南轅北轍。他有著程準的身形,卻穿著精心挑選過的合身的體麵的西裝,係著代表斯文有禮品味的領帶,以及油亮亮的新皮鞋。乍一看,擺明就是金融區出類拔萃的高薪精英。若說簡愛被他這一身與平日大相徑庭的打扮,迷惑得模淩兩可一頭霧水的話,那表姐熱情的介紹則盡職盡責地為她消除了所有疑慮,並引來能破山炸海的晴天霹靂。“怎麼這麼晚?喲,我就說這西裝跟你很般配嘛,瞧瞧,多帥氣!簡,他叫程準。”表姐站起來迎接他,邊嗔怪,邊伸手撫他的臉,摸他的胸膛,就像男人吃女人豆腐一樣,吃他的豆腐,然後肆無忌憚地挽著他的手臂一同入座。程準對著表姐笑了笑,自信大方。表姐滿意地與他對望,並問簡愛:“怎樣?很棒吧?”“一表人才。”簡愛條件反射地應答,就像往日表姐向她介紹新男友一樣,她的回答早已是固定的。無需確認,眼前這個程準跟表姐的關係,一目了然。程準這才抬眼直視簡愛,衝她微微一笑。禮尚往來,簡愛亦衝他微微一笑。極度驚訝與震怒時,正確的反應應該是什麼?有時候,失控得人神共憤想毀天滅地,有時候,冷靜得高深莫測如事不關己。簡愛從容地聽著表姐與程準的一言一語,從容地看著他倆交談之間的親密舉止,從容地點頭讚同或者搖頭反對他們的觀點看法。仿佛,這是她第一天認識程準,仿佛,程準是她的表姐夫。一切風平浪靜,和諧安寧。小迪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喝水,表姐逗著她說:“小迪,叫準哥哥。”“準哥哥。”小迪喝完水,萌萌地跟著念。“小孩子要回家做功課和休息了,我們先走。”簡愛替女兒拭完汗,便著手收拾東西。“我還想玩!”小迪不依,往日不隻玩這麼短時間。“聽話!”簡愛隨即語氣變重,臉色變黑。小迪一愣,感到相當委屈,便負氣地坐椅子上不動了。簡愛此才醒悟,自責的同時,亦輕聲哄說:“乖,得回家看看爸爸吃好了沒。乖孩子,聽話。”哄了一陣,小迪才不舍地與表姨媽、準哥哥道別。“我送你們回去。”表姐說。“不了,坐地鐵很方便。”簡愛拒絕。“附近有地鐵嗎?”表姐隨口問。“你平日不坐,當然不知道。”“那剛才談的事怎樣?過來幫我們?”我們?嗬。簡愛扯扯嘴角,陪笑道:“等你們什麼都做好了,再考慮我吧!我最後一個知道,也沒所謂。”表姐望著遠去的表妹身影,嘀咕“逞什麼強”。回過頭後,她小鳥依人般湊到程準懷裏,笑嘻嘻地說:“正好,我們有更多時間。”程準摟過她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不接話。簡愛若無其事地帶孩子回到家,幫她洗澡,跟她講床頭故事,哄她睡覺。當她回到客廳,看著空蕩蕩一片,才想起蔣律,他不在家?但她沒再多想,徑直走進廚房,收拾攤子。洗碗槽裏有幾隻用過的碗盤,她打開水龍頭,用力地衝刷。刷著刷著,她忽然仰天啞笑。笑著笑著,她忽然垂臉抽泣。抽泣著抽泣著,失聲痛哭。她用手背堵住嘴巴,生怕自己忍不住發出的哭聲吼聲,會給安靜的房子造成恐慌。她扶著灶台邊,那手勁似要把灶台一角狠狠掰下來,握得關節發白。她整個人在顫抖,缺氧似的想用力呼吸,但濃稠的鼻涕和著淚水堵住了鼻孔。她不得不鬆開緊咬手背的牙齒,用嘴呼吸,邊呼邊抖。忽地,她虛脫般整個人跌跪到地上,額頭抵著灶台壁。接著,又毫無預兆地,她舉起手甩了自己一個巴掌。左手打完,用右手打,右手打完,再用左手打,兩隻手交替著,一巴接著一巴,毫不手軟。她不停撐摑自己,從痛哭撐摑到傻笑,然後又到痛哭。她根本弄不清,到底該笑還是該哭,便索性邊哭邊笑。關了燈的客廳,從廚房門敞出一片光芒,伴著流水聲,撐摑聲,以及女人的時而痛哭聲時而怪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