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身:“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隻為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著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此財物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裏取將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叫八戒挑一擔金銀,沙僧挑著自己行李。行者欲將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隻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那夥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草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為證。詩曰: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
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著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眾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裏搖擺哩!”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捆了;穿上扛子,兩個抬一個,趕著馬,奪了擔,徑轉府城。隻見那:
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囔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眾官兵攢擁杠抬,須臾間拿到城裏,徑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
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檢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踩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決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隻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財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為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隻是你四眾?你看,寇梁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三藏聞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辯?”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辯何為?”刺史道:“正是啊!贓證現存,還敢抵賴?”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叫他十分受苦。”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隻打我,與他們無幹。但隻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就叫:“先箍起這個來!”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卻又換索子再結時,隻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刑房吏遂將唐僧四眾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
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裏邊沒狗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眾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轄床:又作匣床,古代一種殘酷的刑具。,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滾肚、敵腦、攀胸:匣床上用來捆縛受刑有腹、頭、胸部的固定繩扣。。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隻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隻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眾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隻見幾層油紙包裹著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隻見:
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
眾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什麼?”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卻提控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眾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著劈著:決斷、評判。。”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眾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著,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辯,不使法力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了蜢蟲兒,從房簷瓦縫裏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向寇家門首。隻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隻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家私。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歎!可歎!”行者一一聽之。
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隻見那堂屋裏已停著棺材,材頭邊點著燈,擺列著香燭花果,媽媽在旁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碗飯兒供獻。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嚇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隻叫:“爹爹!口樂!口樂!口樂!……”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行者學著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隻叫:“爹爹!口樂!口樂!口樂!”媽媽子硬著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將來家與你們講話。”——說道:“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枉口誑舌:造謠生事。,陷害無辜。’”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啊!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那些枉口誑舌,害什麼無辜?”行者喝道:“那裏有個什麼‘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隻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撚失狀,著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叫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叫我在家攪鬧一月,將合門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隻求存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