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把八戒揪落塵埃。這國王在殿上謝了行者,又問前因道:“多感神僧大法力捉了假公主,朕之真公主卻在何處所也?”行者道:“你那真公主也不是凡胎,就是月宮裏素娥仙子。因十八年前,他將玉兔兒打了一掌,就思凡下界,投胎在你正宮腹內,生下身來。那玉兔懷恨前仇,所以於舊年間偷開玉關金鎖走下來,把素娥攝拋荒野,他卻變形哄你。這段因果,是太陰君親口才與我說的。今日既去其假者,明日請禦駕去尋其真者。”國王聞說,又心意慚惶,止不住腮邊流淚道:“孩兒!我自幼登基,雖城門也不曾出去,卻叫我那裏去尋你也?”行者笑道:“不須煩惱。你公主現在給孤布金寺裏裝瘋。今且各散,到天明我還你個真公主便是。”眾官又拜伏奏道:“我王且心寬。這幾位神僧乃騰雲駕霧之神佛,必知未來、過去之因由。明日即煩神僧四眾同去一尋,便知端的。”國王依言,即請至留春亭擺齋安歇。此時已近二更,正是那:
銅壺滴漏月華明,金鐸丁當風送聲。
杜宇正啼春去半,落花無路近三更。
禦園寂寞秋千影,碧落空孚銀漢橫。
三市六街無客走,一天星鬥夜光晴。
當夜各寢。不提。
這一夜,國王退了妖氣,陡長精神,至五更三點,複出臨朝。朝畢,命請唐僧四眾,議尋公主。長老隨至,朝上行禮。大聖三人一同打個問訊。國王欠身道:“昨所雲公主孩兒,敢煩神僧為一尋救。”長老道:“貧僧前日自東來,行至天晚,見一座給孤布金寺,特進求宿,幸那寺僧相待。當晚齋罷,步月閑行,行至布金舊園,觀看基址,忽聞悲聲入耳。詢問其由,本寺一老僧,年已百歲之外,他屏退左右,細細的對我說了一遍道:‘悲聲者,乃舊年春深時,我正明性月,忽然一陣風生,就有悲怨之聲。下榻到祇園基上看處,乃是一個女子。詢問其故,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國國王公主。因為夜間玩月觀花,被風刮至於此。’那老僧多知人禮,即將公主鎖在一間僻靜房中。惟恐本寺頑僧汙染,隻說是‘妖精被我鎖住’。公主識得此意,日間胡言亂語,討些茶飯吃了;夜深無人處,思量父母悲啼。那老僧也曾來國打聽幾番,見公主在宮無恙,所以不敢聲言舉奏。因見我徒弟有些神通,那老僧千叮萬囑,叫貧僧到此查訪。不期他原是蟾宮玉兔為妖,假合真形,變作公主模樣。他卻又有心要破我元陽。幸虧我徒弟施威顯法,認出真假。今已被太陰星收去。賢公主現在布金寺裝瘋也。”國王見說此詳細,放聲大哭。早驚動三宮六院,都來問及前因,無一人不痛哭者。良久,國王又問:“布金寺離城多遠?”三藏道:“隻有六十裏路。”國王遂傳旨:“著東西二宮守殿,掌朝太師衛國,朕同正宮皇後帥多官、四神僧去寺取公主也!”
當時擺駕,一行出朝。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把腰一扭,先到了寺裏。眾僧慌忙跪接道:“老爺去時,與眾步行,今日何從天上下來?”行者笑道:“你那老師在於何處?快叫他出來,排設香案接駕。天竺國王、皇後、多官與我師父都來了。”眾僧不解其意,即請出那老僧。老僧見了行者,倒身下拜道:“老爺,公主之事如何?”行者把那假公主拋繡球、欲配唐僧,並趕捉賭鬥,與太陰星收去玉兔之言備陳了一遍。那老僧又磕頭拜謝。行者攙起道:“且莫拜,且莫拜。快安排接駕!”眾僧才知後房裏鎖得是個女子。一個個驚驚喜喜,便都設了香案,擺列山門之外,穿了袈裟,撞起鍾鼓等候。不多時,聖駕早到。果然是:
繽紛瑞靄滿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
虹流千載清河海,電繞長春賽禹湯。
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潤有餘芳。
古來長者留遺跡,今喜明君降寶堂。
國王到於山門之外,隻見那眾僧齊齊整整,俯伏接拜;又見孫行者立在中間,國王道:“神僧何先到此?”行者笑道:“老孫把腰略扭一扭兒就到了。你們怎麼就走這半日?”隨後唐僧等俱到。長老引駕,到於後麵房邊,那公主還裝瘋胡說。老僧跪指道:“此房內就是舊年風吹來的公主娘娘。”國王即令開門。隨即打開鐵鎖,開了門。國王與皇後見了公主,認得形容,不顧穢汙,近前一把摟抱道:“我的受苦的兒啊!你怎麼遭這等折磨,在此受罪?”真是父母子女相逢,比他人不同。三人抱頭大哭。哭了一會,敘畢離情,即令取香湯,叫公主沐浴更衣,上輦回國。
行者又對國王拱手道:“老孫還有一事奉上。”國王答禮道:“神僧有事吩咐,朕即從之。”行者道:“他這山名為百腳山。近來說有蜈蚣成精,黑夜傷人,往來行旅,甚為不便。我思蜈蚣惟雞可以降伏,可選絕大雄雞千隻,撒放山中,除此毒蟲。就將此山名改換改換,賜文一道敕封,就當謝此僧存養公主之恩也。”國王甚喜,領諾,隨差官進城取雞,又改山名為寶華山,仍著工部辦料重修,賜與封號,喚做“敕建寶華山給孤布金寺”,把那老僧封為“報國僧官”,永遠世襲,賜俸三十六石。僧眾謝了恩,送駕回朝。公主入宮,各個相見。安排筵宴,與公主釋悶賀喜。後妃母子複聚首團圞團圞:團聚。。國王君臣亦共喜,飲宴一宵。不提。
次早,國王傳旨,召丹青圖下聖僧四眾喜容,供養在華夷樓上。又請公主新妝重整,出殿謝唐僧四眾救苦之恩。謝畢,唐僧辭王西去。那國王那裏肯放?大設佳宴,一連吃了五六日,著實好了呆子,盡力放開肚量受用。國王見他們拜佛心重,苦留不住,遂取金銀二百錠、寶貝各一盤奉謝。師徒們一毫不受。叫擺鑾駕,請老師父登輦,差官遠送。那後妃並臣民人等俱各叩謝不盡。及至前途,又見眾僧叩送,俱不忍相別。行者見送者不肯回去,無已,撚訣,往巽地上吹口仙氣,一陣暗風,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方才得脫身而去。這正是:
沐淨恩波歸了性,出離金海悟真空。
畢竟不知前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九十六回寇員外喜待高僧唐長老不貪富貴第九十六回寇員外喜待高僧唐長老不貪富貴第 九 十 六 回寇員外喜待高僧唐長老不貪富貴色色原無色,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裏何勞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裏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話表唐僧師眾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見黑風過處,不見他師徒,以為活佛臨凡,磕頭而回。不提。
他師徒們西行,正是春盡夏初時節:
清和天氣爽,池沼芰荷生。梅逐雨餘熟,麥隨風裏成。
草香花落處,鶯老柳枝輕。江燕攜雛習,山雞哺子鳴。
鬥南鬥南:指夏天。當日永,萬物顯光明。
說不盡那朝餐暮宿,轉澗尋坡。在那平安路上行經半月,前邊又見一城垣相近。三藏問道:“徒弟,此又是什麼去處?”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笑道:“這路是你行過的,怎說不知?卻是又有些兒蹺蹊,故意推不認得,捉弄我們哩。”行者道:“這呆子全不察理!這路雖是走過幾遍,那時隻在九霄空裏,駕雲而來,駕雲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關心,查他做甚?此所以不知。卻有甚蹺蹊,又捉弄你也?”
說話間,不覺已至邊前。三藏下馬,過吊橋,徑入門裏。長街上,隻見廊下坐著兩個老兒敘話。三藏叫:“徒弟,你們在那街心裏站住,低著頭,不要放肆,等我去那廊下問個地方。”行者等果依言立住。長老近前合掌,叫聲:“老施主,貧僧問訊了。”那二老正在那裏閑講閑論,說什麼興衰得失,誰聖誰賢,當時的英雄事業而今安在,誠可謂大歎息。忽聽得道聲問訊,隨答禮道:“長老有何話說?”三藏道:“貧僧乃遠方來拜佛祖的,適到寶方,不知是甚地名。那裏有向善的人家,化齋一頓?”老者道:“我敝處是銅台府。府後有一縣,叫做地靈縣。長老若要吃齋,不須募化,過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東者,有一個虎坐門樓,乃是寇員外家。他門前有個‘萬僧不阻’之牌。似你這遠方僧,盡著受用。去!去!去!莫打斷我們的話頭。”三藏謝了。轉身對行者道:“此處乃銅台府地靈縣。那二老道:過此牌坊,南北街,向東虎坐門樓,有個寇員外家,他門前有個‘萬僧不阻’之牌。叫我到他家去吃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地,真個有齋僧的。此間既是府縣,不必照驗關文,我們去化些齋吃了,就好走路。”長老與三人緩步長街,又惹得那市口裏人都驚驚恐恐、猜猜疑疑的圍繞,爭看他們相貌。長老吩咐閉口,隻叫“莫放肆!莫放肆!”三人果低著頭,不敢仰視。轉過拐角,果見一條南北大街。
正行時,見一個虎坐門樓,門裏邊影壁上掛著一麵大牌,書著“萬僧不阻”四字。三藏道:“西方佛地,賢者、愚者俱無詐偽。那二老說時,我猶不信,至此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進去。行者道:“呆子且住。待有人出來,問及何如,方好進去。”沙僧道:“大哥說得有理。恐一時不分內外,惹施主煩惱。”在門口歇下馬匹、行李。須臾間,有個蒼頭出來,提著一把秤、一隻籃兒,猛然看見,慌得丟了,倒跑進去報道:“主公!外麵有四個異樣僧家來也!”那員外拄著拐,正在天井中閑走,口裏不住的念佛,一聞報道,就丟了拐,出來迎接。見他四眾,也不怕醜惡,隻叫:“請進,請進。”三藏謙謙遜遜,一同都入。轉過一條巷子,員外引路,至一座房裏,說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爺們的佛堂、經堂、齋堂。下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三藏稱讚不已。隨取袈裟穿了拜佛,舉步登堂觀看,但見那:
香雲靉靆,燭焰光輝。滿堂中錦簇花攢,四下裏金鋪彩絢。朱紅架,高掛紫金鍾;彩漆檠,對設花腔鼓。幾對幡,繡成八寶;千尊佛,盡戧黃金。古銅爐,古銅瓶,雕漆桌,雕漆盒。古銅爐內,常常不斷沉檀;古銅瓶中,每有蓮花現彩。雕漆桌上五雲鮮,雕漆盒中香瓣積。玻璃盞,淨水澄清;琉璃燈,香油明亮。一聲金磬,響韻虛徐。真個是紅塵不到賽珍樓,家奉佛堂欺上刹。
長老淨了手,拈了香,叩頭拜畢,卻轉回與員外行禮。員外道:“且住!請到經堂中相見。”又見那:
方台豎櫃,玉匣金函。方台豎櫃,堆積著無數經文;玉匣金函,收貯著許多簡劄。彩漆桌上,有紙墨筆硯,都是些精精致致的文房;椒粉屏前,有書畫琴棋,盡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輕玉浮金之仙磬,掛一柄披風披月之龍髯。清氣令人神氣爽,齋心自覺道心閑。
長老到此,正欲行禮,那員外又攙住道:“請寬佛衣。”三藏脫了袈裟,才與長老見了。又請行者三人見了。又叫把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問起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詣寶方謁靈山見佛祖求真經者。聞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見,求一齋就行。”員外麵生喜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賤名寇洪,字大寬,虛度六十四歲。自四十歲上,許齋萬僧,才做圓滿。今已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齋僧的帳目,連日無事,把齋過的僧名算一算,已齋過九千九百九十六員。隻少四眾,不得圓滿。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師四位,完足萬僧之數,請留尊諱。好歹寬住月餘,待做了圓滿,弟子著轎馬送老師上山。此間到靈山隻有八百裏路,苦不遠也。”三藏聞言,十分歡喜,都就權且應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