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畢竟不知天明時,酬謝之家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九十三回給孤園問古談因天竺國朝王遇偶第九十三回給孤園問古談因天竺國朝王遇偶第 九 十 三 回給孤園問古談因天竺國朝王遇偶起念斷然有愛,留情必定生災。靈明何事辨三台?行滿自歸元海。不論成仙成佛,須從個裏安排。清清淨淨絕塵埃,果正飛升上界。

卻說寺僧天明不見了三藏師徒,都道:“不曾留得,不曾別得,不曾求告得,清清的把個活菩薩放得走了!”正說處,隻見南關廂有幾個大戶來請。眾僧撲掌道:“昨晚不曾防禦,今夜都駕雲去了。”眾人齊望空拜謝。此言一講,滿城中官員人等盡皆知之。叫此大戶人家俱治辦五牲花果,往生祠祭獻酬恩。不提。

卻說唐僧四眾,餐風宿水,一路平寧,行有半個多月。忽一日,見座高山,唐僧又悚懼道:“徒弟,那前麵山嶺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這邊路上將近佛地,斷乎無甚妖邪。師父放懷忽慮。”唐僧道:“徒弟,雖然佛地不遠,但前日那寺僧說,到天竺國都下有二千裏,還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師父,你好是又把烏巢禪師《心經》忘記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經》是我隨身衣缽。自那烏巢禪師教後,那一日不念?那一時得忘?顛倒也念得來,怎會忘得?”行者道:“師父隻是念得,不曾求那師父解得。”三藏說:“猴頭!怎又說我不曾解得?你解得麼?”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行者再不作聲。

旁邊笑倒一個八戒、喜壞一個沙僧,說道:“嘴巴!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哪裏禪和子禪和子:參禪的人。,聽過講經,那裏應佛僧,也曾見過說法?弄虛頭,找架子,說什麼‘曉得,解得’!怎麼就不作聲?聽講!請解!”沙僧說:“二哥,你也信他?大哥扯長話扯長話:說謊話。,哄師父走路。他曉得弄棒罷了,他那曉得講經?”三藏道:“悟能、悟淨,休要亂說。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

他師徒們正說話間,卻倒也走過許多路程,離了幾個山岡,路旁早見一座大寺。三藏道:“悟空,前麵是座寺啊。你看那寺,倒也

不小不大,卻也是琉璃碧瓦;半新半舊,卻也是八字紅牆。隱隱見蒼鬆偃蓋,也不知是幾千百年間故物到於今;潺潺聽流水鳴弦,也不道是哪朝代時分開山留得在。山門上,大書著‘布金禪寺’;懸匾上,留題著‘上古遺跡’。”

行者看得是“布金禪寺”,八戒也道是“布金禪寺”。三藏在馬上深思道:“‘布金’……‘布金’……這莫不是舍衛國界了麼?”八戒道:“師父,奇啊!我跟師父幾年,再不曾見識得路,今日也識得路了!”三藏說道:“不是。我常看經誦典,說是佛在舍衛城祇樹給孤園舍衛城祇樹給孤園:舍衛城全名室羅筏悉底,也稱舍婆提,北印度橋薩羅國的都城。祇樹給孤園,即祇園或祇園精舍,印度佛教聖地之一。。這園說是給孤獨長者問太子買了,請佛講經。太子說:‘我這園不賣。他若要買我的時,除非黃金布滿園地。’給孤獨長者聽說,隨以黃金為磚,布滿園地,才買得太子祇園,才請得世尊說法。我想這布金寺莫非就是這個故事?”八戒笑道:“造化!若是就是這個故事,我們也去摸他塊把磚兒送人。”大家又笑了一會,三藏才下得馬來。進得山門,隻見山門下,挑擔的、背包的、推車的,整車坐下;也有睡的去睡,講的去講。忽見他們師徒四眾,俊的又俊,醜的又醜,大家有些害怕,卻也就讓開些路兒。三藏生怕惹事,口中不住隻叫:“斯文!斯文!”這時節,卻也大家收斂。轉過金剛殿後,早有一位禪僧走出,卻也威儀不俗。真是:

麵如滿月光,身似菩提樹菩提樹:桑科,原產印度,晉、唐時始傳入我國。相傳釋迦牟尼曾在此樹下得證菩提果而成佛。。擁錫袖飄風,芒鞋石頭路。

三藏見了問訊。那僧即忙還禮道:“師從何來?”三藏道:“弟子陳玄奘,奉東土大唐皇帝之旨,差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寶方,造次奉謁,便求借一宿,明日就行。”那僧道:“荒山十方常住十方常住:佛教通常把寺舍、什物、樹木等稱為常住物,簡稱常住。這裏意為各方都來禮拜的廟宇。,都可隨喜隨喜:佛家以行善布施可生歡喜心,隨人為善稱為隨喜。後來謂遊覽佛寺亦曰隨喜。;況長老東土神僧,但得供養,幸甚!”三藏謝了,隨即喚他三人同行。過了回廊、香積,徑入方丈。相見禮畢,分賓主坐定。行者三人,亦垂手坐了。

話說這時,寺中聽說到了東土大唐取經僧人,寺中若大若小,不問長住、掛榻、長老、行童,一一都來參見。茶罷,擺上齋供。這時長老還正開齋念偈,八戒早是要緊,饅頭、素食、粉湯一攪直下。這時方丈卻也人多,有知識的,讚說三藏威儀;好耍子的,都看八戒吃飯。卻說沙僧眼溜,看見頭底頭底:底細、首尾。,暗把八戒捏了一把,說道:“斯文!”八戒著忙,急的叫將起來,說道:“‘斯文!斯文!’肚裏空空!”沙僧笑道:“二哥,你不曉的。天下多少‘斯文’,若論起肚子裏來,正替你我一般哩!”八戒方才肯住。三藏念了結齋,左右撤了席麵,三藏稱謝。

寺僧問起東土來因,三藏說到古跡,才問布金寺名之由。那僧答曰:“這寺原是舍衛國給孤獨園寺,又名祇園。因是給孤獨長者請佛講經,金磚布地,又易今名。我這寺一望之前,乃是舍衛國。那時給孤獨長者正在舍衛國居住,我荒山原是長者之祇園,因此遂名給孤布金寺。寺後邊還有祇園基址。近年間,若遇時雨滂沱,還淋出金銀珠兒,有造化的,每每拾著。”三藏道:“話不虛傳果是真!”又問道:“才進寶山,見門下兩廊有許多騾馬車擔的行商,為何在此歇宿?”眾僧道:“我這山喚做百腳山。先年且是太平,近因天氣循環,不知怎的,生出幾個蜈蚣精,常在路下傷人。雖不至於傷命,其實人不敢走。山下有一座關,喚做雞鳴關。但到雞鳴之時,才敢過去。那些客人因到晚了,惟恐不便,權借荒山一宿,等雞鳴後便行。”三藏道:“我們也等雞鳴後去罷。”師徒們正說處,又見拿上齋來,卻與唐僧等吃畢。

此時上弦月皎。三藏與行者步月閑行,又見個道人來報道:“我們老師爺要見見中華人物。”三藏急轉身,見一個老和尚,手持竹杖,向前作禮道:“此位就是中華來的師父?”三藏答禮道:“不敢。”老僧稱讚不已,因問:“老師高壽?”三藏道:“虛度四十五年矣。敢問老院主尊壽?”老僧笑道:“比老師癡長一花甲花甲:六十年為一周甲子。因以其中幹支名號錯綜參互,故稱花甲。也。”行者道:“今年是一百零五歲了。你看我有多少年紀?”老僧道:“師家貌古神清,況月夜眼花,急看不出來。”敘又一會,又向後廊看看。三藏道:“才說給孤園基址,果在何處?”老僧道:“後門外就是。”快叫開門,但見是一塊空地,還有些碎石壘的牆腳。三藏合掌歎曰:

“憶昔檀那須達多檀那須達多:檀那,佛教語,意為布施或施主。也作檀越。須達我,即給孤獨長者。,曾將金寶濟貧屙。

祇園千古留名在,長者何方伴覺羅?”

他都玩著月,緩緩而行。行近後門外,至台上,又坐了一坐,忽聞得有啼哭之聲。三藏靜心誠聽,哭的是爺娘不知苦痛之言。他就感觸心酸,不覺淚墮,回問眾僧道:“是甚人在何處悲切?”老僧見問,即命眾僧先回去煎茶,見無人,方才對唐僧、行者下拜。三藏攙起道:“老院主,為何行此禮?”老僧道:“弟子年歲百餘,略通人事。每於禪靜之間,也曾見過幾番景象,若老爺師徒,弟子聊知一二,與他人不同。若言悲切之事,非這位師家,明辨不得。”行者道:“你且說,是甚事?”老僧道:“舊年今日,弟子正明性月之時,忽聞一陳風響,就有悲怨之聲。弟子下榻,到祇園基上看處,乃是一個美貌端正之女。我問她:‘你是誰家女子?為甚到於此地?’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國國王的公主。因為月下觀花,被風刮來的。’我將她鎖在一間敝空房裏,將那房砌作個監房模樣,門上隻留一小孔,僅遞得碗過。當日與眾僧傳道:‘是個妖邪,被我捆了。’但我僧家乃慈悲之人,不肯傷他性命,每日與他兩頓粗茶粗飯,吃著度命。那女子也聰明,即解吾意,恐為眾僧點汙,就裝瘋作怪,尿裏眠,屎裏臥。白日家說胡話,呆呆楞楞的;到夜靜處,卻思量父母啼哭。我幾番家進城乞化打探公主之事,全然無損。故此堅收緊鎖,更不放出。今幸老師來國,萬望到了國中,廣施法力,辨明辨明,一則救拔良善,二則昭顯神通也。”三藏與行者聽罷,切切在心。正說處,隻見兩個小和尚請吃茶安置,遂而回去。

八戒與沙僧在方丈中,突突噥噥突突噥噥:嘟嘟噥噥。的道:“明日要雞鳴走路,此時還不來睡!”行者道:“呆子又說什麼?”八戒道:“睡了罷。這等夜深,還看什麼景致!”因此,老僧散去,唐僧就寢。正是那:

人靜月沉花夢悄,暖風微透壁窗紗。

銅壺點點看三汲,銀漢明明照九華。

當夜睡還未久,即聽雞鳴。那前邊行商哄哄皆起,引燈造飯。這長老也喚醒八戒、沙僧,扣馬收拾。行者叫:“點燈來。”那寺僧已先起來,安排茶湯點心,在後候敬。八戒歡喜,吃了一盤饃饃,把行李、馬匹牽出。三藏、行者對眾辭謝。老僧又向行者道:“悲切之事,在心!在心!”行者笑道:“謹領,謹領。我到城中,自能聆音而察理,見貌而辨色也。”那夥行商哄哄嚷嚷的也一同上了大路。將有寅時,過了雞鳴關。至巳時,方見城垣。真是鐵甕金城、神洲天府。那城:

虎踞龍蟠形勢高,鳳樓麟閣彩光搖。

禦溝流水如環帶,福地依山插錦標。

曉日旌旗明輦路,春風簫鼓遍溪橋。

國王有道衣冠勝,五穀豐登顯俊豪。

當日入於東市街,眾商各投旅店,他師徒們進城。正走處,有一個會同館驛,三藏等徑入驛內。那驛內管事的即報驛丞道:“外麵有四個異樣的和尚,牽一匹白馬進來了。”驛丞聽說有馬,就知是官差的,出廳迎迓。三藏施禮道:“貧僧是東土唐朝欽差靈山大雷音見佛求經的。隨身有關文,入朝照驗。借大人高衙一歇,事畢就行。”驛丞答禮道:“此衙門原設待使客之處,理當款迓。請進,請進。”三藏喜悅,叫徒弟們都來相見。那驛丞看見嘴臉醜陋,暗自心驚,不知是人是鬼,戰兢兢的,隻得看茶擺齋。三藏見他驚怕,道:“大人勿驚,我等三個徒弟,相貌雖醜,心地俱良。俗謂‘山惡人善’,何以懼為?”驛丞聞言,方才定了心性,問道:“國師,唐朝在於何方?”三藏道:“在南贍部洲中華之地。”又問:“幾時離家?”三藏道:“貞觀十三年,今已曆過十四載,苦經了些萬水千山,方到此處。”驛丞道:“神僧!神僧!”三藏問道:“上國天年幾何?”驛丞道:“我敝處乃大天竺國,自太祖太宗傳到今,已五百餘年。現在位的爺爺,愛山水花卉,號做怡宗皇帝,改元靖宴,今已二十八年了。”三藏道:“今日貧僧要去見駕,倒換關文,不知可得遇朝?”驛丞道:“好!好!正好!近因國王的公主娘娘年登二十青春,正在十字街頭高結彩樓,拋打繡球,撞天婚,招駙馬。今日正當熱鬧之際,想我國王爺爺還未退朝。若欲倒換關文,趁此時好去。”三藏欣然要走,隻見擺上齋來,遂與驛丞、行者等吃了。

時已過午,三藏道:“我好去了。”行者道:“我保師父去。”八戒道:“我去。”沙僧道:“二哥罷麼。你的嘴臉不見怎的,莫到朝門外裝胖,還叫大哥去。”三藏道:“悟淨說得好,呆子粗夯,悟空還有些細膩。”那呆子掬著嘴道:“除了師父,我三個嘴臉也差不多兒。”三藏卻穿了袈裟,行者拿了引袋同去。隻見街坊上,士農工商、文人墨客、愚夫俗子,齊咳咳都道:“看拋繡球去了!”三藏立於道旁,對行者道:“他這裏人物衣冠、宮室器用、言語談吐,也與我大唐一般。我想著我俗家先母也是拋打繡球遇舊姻緣,結了夫婦。此處亦有此等風俗。”行者道:“我們也去看看,如何?”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我服色不便,恐有嫌疑。”行者道:“師父,你忘了那給孤布金寺老僧之言?一則去看彩樓,二則去辨真假。似這般忙忙的,那皇帝必聽公主之喜報,那裏視朝理事?且去去來!”三藏聽說,真與行者相隨。見各項人等俱在那裏看打繡球。呀!那知此去,卻是漁翁拋下鉤和線,從今釣出是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