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聖,收了棒,束束裙,拽開步,轉過山坡,忽聽得潺潺水響。且回頭看處,原來是澗中水響,上溜頭衝泄下來。又見澗那邊有座門兒,門左邊有一個出水的暗溝,溝中流出紅水來。他道:“不消講!那就是後門了。若要是原嘴臉,恐有小妖開門看見認得,等我變作個水蛇兒過去……且住!變水蛇恐師父的陰靈兒知道,怪我出家人變蛇纏長。變作個小螃蟹兒過去罷……也不好,恐師父怪我出家人腳多。”即做一個水老鼠,“颼”的一聲攛過去,從那出水的溝中鑽至裏麵天井中。探著頭兒觀看,隻見那向陽處有幾個小妖,拿些人肉巴子,一塊塊的理著曬哩。行者道:“我的兒啊!那想是師父的肉,吃不了,曬幹巴子防天陰的。我要現本相,趕上前一棍子打殺,顯得我有勇無謀;且再變化進去,尋那老怪,看是何如。”跳出溝,搖身又一變,變做個有翅的螞蟻兒。真個是:
力微身小號玄駒玄駒:黑蟻。,日久藏修有翅飛。
閑渡橋邊排陣勢,喜來床下鬥仙機。
善知雨至常封穴,壘積塵多遂作灰。
巧巧輕輕能爽利,幾番不覺過柴扉。
他展開翅,無聲無影,一直飛入中堂。隻見那老怪煩煩惱惱正坐,有一個小妖,從後麵跳將來報道:“大王萬千之喜!”老妖道:“喜從何來?”小妖道:“我才在後門外澗頭上探看,急聽得有人大哭。即足瓜上峰頭望望,原來是豬八戒、孫行者、沙和尚在那裏拜墳痛哭。想是把那個人頭認做唐僧的頭葬下,作墳墓哭哩。”行者在暗中聽說,心內歡喜道:“若出此言,我師父還藏在那裏,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尋尋,看死活如何,再與他說話。”
好大聖,飛在中堂,東張西看,見旁邊有個小門兒,關得甚緊;即從門縫兒裏鑽去看時,原是個大園子,隱隱的聽得悲聲。徑飛入深處,但見一叢大樹,樹底下綁著兩個人,一個正是唐僧。行者見了,心癢難撓,忍不住現了本相,近前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滴淚道:“悟空,你來了?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行者道:“師父莫隻管叫名字,麵前有人,怕走了風訊。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那怪隻說已將你吃了,拿個假人頭哄我,我們與他恨苦相持。師父放心,且再熬熬兒,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好來解救。”
大聖念聲咒語,卻又搖身還變做個螞蟻兒,複入中堂,釘在正梁之上。隻見那些未傷命的小妖,簇簇攢攢,紛紛嚷嚷。內中忽跳出一個小妖,告道:“大王,他們見堵了門,攻打不開,死心塌地,舍了唐僧,將假人頭弄做個墳墓。今日哭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後日複了三,好道回去。打聽得他們散了啊,把唐僧拿出來,碎劖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噴噴的大家吃一塊兒,也得個延年長壽。”又一個小妖拍著手道:“莫說!莫說!還是蒸了吃的有味!”又一個說:“煮了吃,還省柴。”又一個道:“他本是個稀奇之物,還著些鹽兒醃醃,吃得長久。”行者在那梁中聽見,心中大怒道:“我師父與你有甚毒情,這般算計吃他!”即將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輕輕吹出,暗念咒語,都叫變做瞌睡蟲兒,往那眾妖臉上拋去。一個個鑽入鼻中,小妖漸漸打盹,不一時,都睡倒了。隻有那個老妖睡不穩,他兩隻手揉頭搓臉,不住的打捏鼻子。行者道:“莫是他曉得了?與他個雙掭燈!”又拔一根毫毛,依母兒依母兒:依樣兒。母,模的同音字。做了,拋在他臉上,鑽於鼻孔內。兩個蟲兒,一個從左進,一個從右入。那老妖足瓜起來,伸伸腰,打兩個嗬欠,呼呼的也睡倒了。
行者暗喜,才跳下來,現出本相。耳朵裏取出棒來,晃一晃,有鴨蛋粗細,“當”的一聲把旁門打破,跑至後園,高叫“師父!”長老道:“徒弟,快來解解繩兒,綁壞我了!”行者道:“師父不要忙,等我打殺妖精,再來解你。”急抽身跑至中堂。正舉棍要打,又滯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師父來打。”複至園中,又思量道:“等打了來救。”如此者兩三番,卻才跳跳舞舞的到園裏。長老見了,悲中作喜道:“猴兒,想是看見我不曾傷命,所以歡喜得沒是處,故這等作跳舞也?”行者才至前,將繩解了,挽著師父就走。又聽得對麵樹上綁的人叫道:“老爺舍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長老立定身,叫:“悟空,那個人也解他一解。”行者道:“他是什麼人?”長老道:“他比我先拿進一日。他是個樵子,說有母親年老,甚是思想,倒是個盡孝的。一發連他都救了罷。”行者依言,也解了繩索,一同帶出後門。足瓜上石崖,過了陡澗,長老謝道:“賢徒,虧你救了他與我命!悟能、悟淨都在何處?”行者道:“他兩個都在那裏哭你哩。你可叫他一聲。”長老果厲聲高叫道:“八戒!八戒!”那呆子哭得昏頭昏腦的,揩揩鼻涕眼淚道:“沙和尚,師父回家來顯魂哩!在那裏叫我們不是?”行者上前,喝了一聲道:“夯貨!顯什麼魂?這不是師父來了?”那沙僧抬頭見了,忙忙跪在麵前道:“師父,你受了多少苦啊!哥哥怎生救得你來也?”行者把上項事說了一遍。
八戒聞言,咬牙恨齒,忍不住舉起鈀把那墳塚一頓築倒,掘出那人頭,一頓築得稀爛。唐僧道:“你築他為何?”八戒道:“師父啊,不知他是那家的亡人,叫我朝著他哭!”長老道:“虧他救了我命哩。你兄弟們打上他門,嚷著要我,想是拿他來搪塞;不然啊,就殺了我也。還把他埋一埋,見我們出家人之意。”那呆子聽長老此言,遂將一包稀爛骨肉埋下,也起個墳墓。
行者卻笑道:“師父,你請略坐坐,等我剿除去來。”即又跳下石崖,過澗入洞,把那綁唐僧與樵子的繩索拿入中堂。那老妖還睡著了,即將他四馬攢蹄捆倒,使金箍棒掬起來,握在肩上,徑出後門。豬八戒遠遠的望見道:“哥哥好幹這握頭事!再尋一個兒趁頭挑著不好?”行者到跟前放下,八戒舉鈀就築。行者道:“且住!洞裏還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啊,有便帶我進去打他。”行者道:“打又費工夫了,不若尋些柴,叫他斷根罷。”那樵子聞言,即引八戒去東凹裏尋了些破梢竹、敗葉鬆、空心柳、斷根藤、黃蒿、老荻、蘆葦、幹桑,挑了若幹,送入後門裏。行者點上火,八戒兩耳扇起風。那大聖將身跳上抖一抖,收了瞌睡蟲的毫毛。那些小妖及醒來,煙火齊著。可憐!莫想有半個得命,連洞府燒得精空。卻回見師父。師父聽見老妖方醒聲喚,便叫:“徒弟,妖精醒了。”八戒上前一鈀,把老怪築死,現出本相,原來是個艾葉花皮豹子精。行者道:“花皮會吃老虎,如今又會變人。這頓打死,才絕了後患也!”長老謝之不盡,攀鞍上馬。那樵子道:“老爺,向西南去不遠,就是舍下。請老爺到舍,見見家母,叩謝老爺活命之恩,送老爺上路。”
長老欣然,遂不騎馬,與樵子並四眾同行。向西南迤辶裏前來,不多路,果見那:
石徑重漫苔蘚,柴門篷絡藤花。
四麵山光連接,一林鳥雀喧嘩。
密密鬆篁交翠,紛紛異卉奇葩。
地僻雲深之處,竹籬茅舍人家。
遠見一個老嫗,倚著柴扉,眼淚汪汪的,兒天兒地的痛哭。這樵子看見是他母親,丟了長老,急忙忙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親!兒來也!”老嫗一把抱住道:“兒啊!你這幾日不來家,我隻說是山主拿你去,害了性命,是我心疼難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來?你繩擔柯斧俱在何處?”樵子叩頭道:“母親,兒已被山主拿去,綁在樹上,實是難得性命。幸虧這幾位老爺!這老爺是東土唐朝往西天取經的羅漢。那老爺倒也被山主拿去綁在樹上。他那三位徒弟老爺神通廣大,把山主一頓打死,卻是個艾葉花皮豹子精;概眾小妖,俱盡燒死,卻將那老老爺解下救出,連孩兒都解救出來。此誠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們,孩兒也死無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兒徹夜行走,也無事矣。”
那老嫗聽言,一步一拜,拜接長老四眾,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兒兩個磕頭稱謝不盡,慌慌忙忙的安排些素齋酬謝。八戒道:“樵哥,我見你府上也寒薄,隻可將就一飯,切莫費心大擺布。”樵子道:“不瞞老爺說,我這山間實是寒薄,沒什麼香蕈、蘑菰、川椒、大料,隻是幾品野菜奉獻老爺,權表寸心。”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兒就是。我們肚中饑了。”樵子道:“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時,展抹桌凳,擺將上來。果是幾盤野菜。但見那:
嫩焯黃花菜,酸齏白鼓丁。浮薔馬齒莧,江薺雁腸英。燕子不來香且嫩,芽兒拳小脆還青。爛煮馬藍頭,白熝狗腳跡。貓耳朵,野落蓽,灰條熟爛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窩螺操帚薺。碎米薺,萵菜薺,幾品青香又滑膩。油炒烏英花,菱科甚可誇。蒲根菜並茭兒菜,四般近水實清華。看麥娘,嬌且佳,破破納,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籬架。雀兒綿單,猢猻腳跡,油灼灼煎來隻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燈娥兒飛上板蕎蕎。羊耳禿,枸杞頭,加上烏藍不用油。幾般野菜一餐飯,樵子虔心為謝酬。
師徒們飽餐一頓,收拾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請母親出來,再拜再謝。樵子隻是磕頭,取了一條棗木棍,結束了衣裙,出門相送。沙僧牽馬,八戒挑擔,行者緊隨左右。長老在馬上拱手道:“樵哥,煩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別。”一齊登高下阪,轉澗尋坡。長老在馬上思量道:“徒弟啊!
自從別主來西域,遞遞迢迢去路遙。
水水山山災不脫,妖妖怪怪命難逃。
心心隻為經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
碌碌勞勞何日了,幾時行滿轉唐朝?”
樵子聞言道:“老爺切莫憂思。這條大路,向西方不滿千裏,就是天竺國極樂之鄉也。”長老聞言,翻身下馬道:“有勞遠涉。既是大路,請樵哥回府,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適間厚擾盛齋,貧僧無甚相謝,隻是早晚誦經,保佑你母子平安,百年長壽。”那樵子喏喏相辭,複回本路。師徒遂一直投西。正是:
降怪解冤離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
畢竟不知還有幾日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