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即退至本衙,點起齊整軍士,將櫃抬出。三藏在內,魂不附體道:“徒弟們,這一到國王前,如何理說?”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點停當了。開櫃時,他就拜我們為師哩。隻叫八戒不要爭競長短。”八戒道:“但隻免殺,就是無量之福,還敢爭競哩!”說不了,抬至朝外,入五鳳樓,放在丹墀之下。

二臣請國王開看,國王即命打開。方揭了蓋,豬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嚇得那多官膽戰,口不能言。又見孫行者攙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見總兵官牽著馬,走上前,“咄”的一聲道:“馬是我的!拿過來!”嚇得那官兒翻跟頭,跌倒在地。四眾俱立在階中。

那國王看見是四個和尚,忙下龍床,宣召三宮妃後,下金鑾寶殿,同群臣拜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是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經的。”國王道:“老師遠來,為何在這櫃裏安歇?”三藏道:“貧僧知陛下有願心殺和尚,不敢明投上國,扮俗人,夜至寶方飯店裏借宿。因怕人識破原身,故此在櫃中安歇。不幸被賊偷出,被總兵捉獲抬來。今得見陛下龍顏,所謂撥雲見日。望陛下赦放貧僧,海深恩便也!”國王道:“老師是天朝上國高僧,朕失迎訝。朕常年有願殺僧者,曾因僧謗了朕,朕許天願,要殺一萬和尚做圓滿。不期今夜歸依,叫朕等為僧。如今君臣後妃發都剃落了,望老師勿吝高賢,願為門下。”八戒聽言,嗬嗬大笑道:“既要拜為門徒,有何贄見之禮?”國王道:“師若肯從,願將國中財寶獻上。”行者道:“莫說財寶,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隻把關文倒換了,送我們出城,保你皇圖永固,福壽長臻。”那國王聽說,即著光祿寺大排筵宴,君臣合同,拜歸於一。即時倒換關文,求三藏改換國號。行者道:“陛下‘法國’之名甚好,但隻‘滅’字不通;自經我過,可改號‘欽法國’,管叫你海晏河清千代勝,風調雨順萬方安。”國王謝了恩。傳旨擺鑾駕,送唐僧四眾出城西去。君臣們秉善歸真。不提。

卻說長老辭別了欽法國王,在馬上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沙僧道:“哥啊,是那裏尋這許多整容匠,連夜剃這許多頭?”行者把那施變化、弄神通的事說了一遍,師徒都笑不合口。

正歡喜處,忽見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馬道:“徒弟們,你看這麵前山勢崔巍,切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無事!”三藏道:“休言無事。我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凶氣,暴雲飛出,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神師的《多心經》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者道:“你雖記得,還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

“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隻在汝心頭。

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萬典,也隻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說了。心淨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誌誠,雷音隻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那長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四眾一同前進。不幾步,到於山上。舉目看時:

那山真好山,細看色班班。頂上雲飄蕩,崖前樹影寒。飛禽淅瀝,走獸凶頑。林風鬆千幹,巒頭竹幾竿。吼叫是蒼狼奪食,咆哮是餓虎爭餐。野猿長嘯尋鮮果,糜鹿攀花上翠嵐。風灑灑,水潺潺,時聞幽鳥語間關。幾處藤蘿牽又扯,滿溪瑤草雜香蘭。嶙嶙怪石,峭峭峰岩。狐貉成群走,猴猿作隊頑。行客正愁多險峻,奈何古道又灣還!

師徒們怯怯驚驚,正行之時,隻聽得呼呼一陣風起。三藏害怕道:“風起了!”行者道:“春有和風,夏有熏風,秋有金風,冬有朔風:四時皆有風。風起怕怎的?”三藏道:“這風來得甚急,決然不是天風。”行者道:“自古來,風從地起,雲自山出。怎麼得個天風?”說不了,又見一陣霧起。那霧真個是:

漠漠連天暗,蒙蒙匝地昏。

日色全無影,鳥聲無處聞。

宛然如混沌,仿佛似飛塵。

不見山頭樹,那逢采藥人。

三藏一發心驚道:“悟空,風還未定,如何又這般霧起?”行者道:“且莫忙。請師父下馬。你兄弟二個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

好大聖,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圓睜火眼,向下觀之,果見那懸岩邊坐著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

炳炳文斑多彩豔,昂昂雄勢甚抖擻。

堅牙出口如鋼鑽,利爪藏蹄似玉鉤。

金眼圓睛禽獸怕,銀須倒豎鬼神愁。

張狂哮吼施威猛,噯霧噴風運智謀。

又見逼左右手下有三四十個小妖擺列,他在那裏逼法的噴風噯霧。

行者暗笑道:“我師父也有些兒先兆。他說不是天風,果然不是,卻是個妖精在這裏弄喧兒哩。若老孫使鐵棒往下就打,這叫做‘搗蒜打’,打便打死了,隻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那行者一生豪傑,再不曉得暗算計人。他道:“我且回去,照顧豬八戒照顧,叫他來先與這妖精見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這妖,算他一功;若無手段,被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才好出名。”他想道:“八戒有些躲懶,不肯出頭;卻隻是有些口緊口緊:饞嘴。,好吃東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麼說。”

即時落下雲頭,到三藏前。三藏問道:“悟空,風霧處吉凶何如?”行者道:“這會子明淨了,沒甚風霧。”三藏道:“正是,覺到退下些去了。”行者笑道:“師父,我常時間還看得好,這番卻看錯了。我隻說風霧之中恐有妖怪,原來不是。”三藏道:“是什麼?”行者道:“前麵不遠,乃是一莊村。村上人家好善,蒸的白米幹飯、白麵饃饃齋僧哩。這些霧,想是那些人家蒸籠之氣,也是積善之應。”八戒聽說,認了真實,扯過行者悄悄的道:“哥哥,你先吃了他的齋來的?”行者道:“吃不多兒,因那菜蔬太鹹了些,不喜多吃。”八戒道:“啐!憑他怎麼鹹,我也盡肚吃他一飽!十分作渴,便回來吃水。”行者道:“你要吃麼?”八戒道:“正是。我肚裏有些饑了,先要去吃些兒,不知如何?”行者道:“兄弟莫提。古書雲:‘父在,子不得自專。’師父又在此,誰敢先去?”八戒笑道:“你若不言語,我就去了。”行者道:“我不言語,看你怎麼得去?”那呆子吃嘴的見識偏有,走上前,唱個大喏道:“師父,適才師兄說,前村裏有人家齋僧。你看這馬,有些要打攪人家,便要草要料,卻不費事?幸如今風霧明淨,你們且略坐坐,等我去尋些嫩草兒,先喂喂馬,然後再往那家子化齋去罷。”唐僧歡喜道:“好啊!你今日卻怎肯這等勤謹?快去快來!”那呆子暗暗笑著便走。行者趕上扯住道:“兄弟,他那裏齋僧,隻齋俊的,不齋醜的。”八戒道:“這等說,又要變化是?”行者道:“正是。你變變兒去。”好呆子,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走到山凹裏,撚著訣,念動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矮瘦和尚,手裏敲個木魚,口裏哼阿哼的,又不會念經,隻哼的是“上大人”上大人:古時私塾兒童啟蒙讀物的首句,“上大人,孔乙己……”。

卻說那怪物收風斂霧,號令群妖,在於大路口上擺開一個圈子陣,專等行客。這呆子晦氣,不多時,撞到當中,被群妖圍住,這個扯住衣服,那個扯著絲絛,推推擁擁,一齊下手。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將來。”群妖道:“和尚,你要吃什麼?”八戒道:“你們這裏齋僧,我來吃齋的。”群妖道:“你想這裏齋僧,不知我這裏專要吃僧。我們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專要把你們和尚拿到家裏,上蒸籠蒸熟吃哩。你倒還想來吃齋!”八戒聞言,心中害怕,才報怨行者道:“這個弼馬溫,其實憊賴!他哄我說是這村裏齋僧,這裏那得村莊人家?那裏齋什麼僧?卻原來是些妖精!”那呆子被他扯急了,即便現出原身,腰間掣釘鈀,一頓亂築,築退那些小妖。

小妖急跑去報與老怪道:“大王,禍事了!”老怪道:“有甚禍事?”小妖道:“山前來了一個和尚,且是生得幹淨。我說拿家來蒸他吃,若吃不了,留些兒防天陰,不想他會變化。”老妖道:“變化什麼模樣?”小妖道:“那裏成個人相!長嘴大耳朵,背後又有鬃。雙手掄一根釘鈀,沒頭沒臉的亂築,嚇得我們跑回來報大王也。”老怪道:“莫怕,等我去看。”掄著一條鐵杵,走近前看時,見呆子果然醜惡。他生得:

碓嘴初長三尺零,獠牙觜出賽銀釘。

一雙圓眼光如電,兩耳扇風呼呼聲。

腦後鬃長排鐵箭,渾身皮糙癩還青。

手中使件蹊蹺物,九齒釘鈀個個驚。

妖精硬著膽喝道:“你是那裏來的?叫甚名字?快早說來,饒你性命!”八戒笑道:“我的兒,你是也不認得你豬祖宗哩!上前來,說與你聽: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升我天蓬帥。

掌管天河八萬兵,天宮快樂多自在。

隻因酒醉戲宮娥,那時就把英雄賣。

一嘴拱倒鬥牛宮,吃了王母靈芝菜。

玉皇親打二千錘,把吾貶下三天界。

教吾立誌養元神,下方卻又為妖怪。

正在高莊喜結親,命低撞著孫兄在。

金箍棒下受他降,低頭才把沙門拜。

背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債。

鐵腳天蓬本姓豬,法名改作豬八戒。”

那妖精聞言,喝道:“你原來是唐僧的徒弟。我一向聞得唐僧的肉好吃,正要拿你哩,你卻撞得來,我肯饒你?不要走!看杵!”八戒道:“孽畜!你原來是個染博士出身!”妖精道:“我怎麼是染博士?”八戒道:“不是染博士,怎麼會使棒槌?”那怪哪容分說,近前亂打。他兩個在山凹裏,這一場好殺:

九齒釘鈀,一條鐵棒。鈀丟解數滾狂風,杵運機謀飛驟雨。一個是無名惡怪阻山程,一個是有罪天蓬扶性主。性正何愁怪與魔,山高不得金生土。那個杵架猶如蟒出潭,這個鈀來卻似龍離浦。喊聲叱吒震山川,吆喝雄威驚地府。兩個英雄各逞能,舍身卻把神通賭。

八戒長起威風,與妖精廝鬥,那怪喝令小妖把八戒一齊圍住。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