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集部

龔 定 庵 集 精 華

【著錄】

龔自珍(一七九二~一八四一年),字人,號定庵,又名鞏祚。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八歲讀舊登科錄,即有誌為科名掌故之學,十二歲跟隨外祖父段玉裁學習《說文》,對於金石、官製、目錄諸學,尤為喜好。道光九年(一八二九年)中進士,授內閣中書,升任宗人府主事,後改調禮部,因避仇家告歸,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年)就丹陽雲陽書院講席,卒於書院。龔自珍是近代著名的思想家、詩人和散文家,並精通經學、文字學和史地學。在政治上,他反對帝王世代相襲的觀念,提出了“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發展觀點,認為政治腐敗不是圍繞皇帝周圍的官吏造成的,而是皇帝自身的過錯,期待“山中之民,有大音聲起”的一個新局麵的出現,召喚風雷來打破“萬馬齊喑”的沉寂,使人人獲得光明和自由;在經濟上,他看到土地分配不均是社會貧弱的根本原因,主張按宗法製分配土地;在學術思想上,他主張廢棄科舉製,主張學術必須聯係時政。在近代中國思想史、文學史上,他開創了一種風氣,即魏源所說的“以朝章國政世情民隱為質幹”和張維屏所說的“誦史鑒,考掌故,慷慨論天下事”的風氣,也就是梁啟超說他寫文章“往往引《公羊》義譏切時政,詆排專製”的風氣。龔自珍的文章導源於先秦諸子,沉博奧衍,自成一家,所作學術論文、政論文和雜文,大都是對當時黑暗現實的揭露和批判,以及對未來的期望。他的文章,行文獨具風格,隱約之中洋溢激情,描述客觀寄托深意。龔自珍的詩文作品有自刻本、道光刊本、同治刊本、光緒刊本、書堂本、宣統三年石印本、四部叢刊本等。一九五九年,中華書局根據龔氏自刻本、吳刻本、朱刻本、風雨樓本、娟鏡樓本和稿本、抄本以及海內諸家舊藏佚文等,整理編輯而成《龔自珍全集》,這是目前最為完善的一種龔氏全集;一九七五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根據中華書局本重印《龔自珍全集》。六經正名

龔自珍①曰:孔子之未生,天下有六經久矣。莊周《天運篇》曰:“孔子曰:某以六經奸七十二君而不用。”《記》曰:“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有《易》、《書》、《詩》、《禮》、《樂》、《春秋》之教。孔子所睹《易》、《書》、《詩》,後世知之矣;若夫孔子所見《禮》,即漢世出於淹中之五十六篇;孔子所謂《春秋》,周室所藏百二十國寶書是也,是故孔子曰:“述而不作。”司馬遷曰:“天下言六藝②者,折衷於孔子。”六經六藝之名,由來久遠,不可以臆增益。

善夫,漢劉歆之為《七略》③也!班固仍之,造《藝文誌》,序六藝為九種,有經、有傳、有記、有群書,傳則附於經,記則附於經,群書頗關經則附於經。何謂傳?《書》之有大小夏侯、歐陽傳也;《詩》之有齊、魯、韓、毛傳也,《春秋》之有公羊、穀梁、左氏、鄒、夾氏亦傳也。何謂記?大小戴氏所錄凡百三十有一篇是也。何謂群書?《易》之有《淮南·道訓》、《古五子》十八篇,群書之關《易》者也;《書》之有《周書》七十一篇,群書之關《書》者也;《春秋》之有《楚漢春秋》、《太史公書》,群書之關《春秋》者也;然則《禮》之有《周官》、《司馬法》,群書之頗關《禮經》者也。

漢二百祀,自六藝而傳記,而群書,而諸子畢出,既大備,微夫劉子政④氏之目錄,吾其如長夜乎!何居乎後世有“七經”“九經”“十經”“十二經”“十三經”“十四經”之喋喋⑤也!或以傳為經,《公羊》為一經,《穀梁》為一經,《左氏》為一經,審如是,則韓亦一經,齊亦一經,魯亦一經,毛亦一經,可乎?歐陽一經,兩夏侯各一經,可乎?《易》三家,《禮》分慶、戴,《春秋》又有鄒、夾,漢世總古今文,為經當十有八,何止十三?如其可也,則後世名一家說經之言甚眾,經當以百數。或以記為經,大小戴二記畢稱經。夫大小戴二記,古時篇篇單行,然則《禮經》外,當有百三十一經。或以群書為經,《周官》晚出,劉歆⑥始立,劉向、班固灼知其出於晚周先秦之士之掇拾舊章所為,附之於《禮》,等之於《明堂》、《陰陽》而已,後世稱為經,是為述劉歆,非述孔氏。善夫劉子政氏之序六藝為九種也。有苦心焉,斟酌曲盡善焉。

序六藝矣,七十子以來,尊《論語》而譚《孝經》,小學者,又經之戶樞也。不敢以《論語》夷於記夷於群書也,不以《孝經》還之記還之群書也,又非傳,於是以三種為經之貳。雖為經之貳,而仍不敢悍然加以經之名,向與固可謂博學明辨慎思之君子者哉!《詩》雲:“自古在昔,先民有作。”向與固豈非則古昔崇退讓之君子哉!後世又以《論語》、《孝經》為經,假使《論語》、《孝經》可名經,則向早名之,且曰序八經,不曰序六藝矣。仲尼未生,先有六經,仲尼既生,自明不作,仲尼曷嚐率弟子使筆其言以自製一經哉?亂聖人之例,淆聖人之名實,以為尊聖,怪哉!非所聞!非所聞!然且以為未快意,於是乎又以子為經。漢有傳記博士,無諸子博士,且夫子也者,其術或醇或疵,其名反高於傳記。傳記也者,弟子傳其師記其師之言也;諸子也者,一師之自言也。傳記,猶天子畿內卿大夫也;諸子,猶公侯各君其國,各子其民,不專事天子者也。今出《孟子》於諸子,而夷之於二戴所記之間,名為尊之,反卑之矣。子輿氏之靈,其弗享是矣。

問:子政以《論語》、《孝經》為經之貳,《論語》《孝經》則若是班乎?答:否,否!《孝經》者,曾子以後支流苗裔之書,平易泛濫,無大疵,無宏意眇指,如置之二戴所錄中,與《坊記》、《緇衣》、《孔子閑居》、《曾子天圓》比,非《中庸》、《祭義》、《禮運》之倫也。本朝立博士,向與固因本朝所尊而尊之,非向、固尊之也。然則劉向、班固之序六藝為九種也,北鬥可移,南山可隳,此弗可動矣。

後世以傳為經,以記為經,以群書為經,以子為經,猶以為未快意,則以經之輿為經,《爾雅》是也。《爾雅》者,釋《詩》、《書》之書,所釋又《詩》、《書》之膚末,乃使之與《詩》、《書》抗,是屍祝輿之鬼,配食昊天上帝也!

【注釋】

①龔自珍:清浙江仁和人,號定庵,道光進士,學問淹貫,才氣驚人,其文沉博奧衍,自成一家。

②六藝:六經又叫六藝。漢劉歆總群書而奏《七略》,有《六藝略》。

③《七略》:一、《集略》,二、《六藝略》,三、《諸子略》,四、《詩賦略》,五、《兵書略》,六、《術數略》,七、《方技略》。

④劉子政:字劉向。楚元王四世孫。能屬文,精經術,著有《洪範五行傳》、《列女傳》、《新序》、《說苑》等。

⑤喋喋:多言之狀。

⑥劉歆:漢宗室,字子駿,與父向同校秘書,集六藝群書,別為《七略》。經籍目錄學自歆始。

論私

朝大夫有受朋友之請謁,翌晨訐其友於朝獲直聲者,矜其同官曰:“某可謂大公無私也已。”龔子聞之,退而與龔子之徒縱論私義,問曰:“敢問私者何所始也?”告之曰:“天有閏月,以處贏縮之度,氣盈朔虛,夏有涼風,冬有燠日,天有私也;地有畸零華離,為附庸閑田,地有私也;日月不照人床闥之內,日月有私也。聖帝哲後,明詔大號,劬勞於在原,谘嗟於在廟,史臣書之,究其所為之實,亦不過曰庇我子孫,保我國家而已。何以不愛他人之國家而愛其國家?何以不庇他人之子孫而庇其子孫?且夫忠臣憂悲,孝子涕淚,寡妻守雌,捍門戶,保家世,聖哲之所哀,古今之所懿,史冊之所紀,詩歌之所作。忠臣何以不忠他人之君而忠其君?孝子何以不孝他人之親而孝其親?寡妻貞婦何以不公此身於都市,乃私自貞私自葆也?

“且夫子噲①,天下之至公也,以八百年之燕欲予子之;漢哀帝②,天下之至公也,高皇帝之艱難,二百祀之增功累胙,帝不愛之,欲以予董賢。由斯以譚,此二主者,其視文、武、成、康、周公,豈不聖哉?由是以譚,孟子車氏,其言天下之私言也,乃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且夫墨翟③,天下之至公無私也,兼愛無差等,孟子以為無父。楊朱④,天下之至公無私也,拔一毛利天下不為,豈複有幹以私者?豈複舍我而徇人之謁者?孟子以為無君。且今之大公無私者,有楊、墨之賢耶?楊不為墨,墨不為楊,乃今以墨之理,濟楊之行,乃宗子噲,肖漢哀,乃議武王、周公,斥孟軻,乃別辟一天地日月以自處。

“且夫狸交禽媾,不避人於白晝,無私也;若人則必有閨闥之蔽,房帷之設,枕席之匿,耲縇之拒矣。禽之相交,徑直何私?孰疏孰親,一視無差。尚不知父子,何有朋友?若人則必有孰薄孰厚之氣誼,因有過從宴遊、相援相引、款曲燕私之事矣。今曰大公無私,則人耶?則禽耶?

“《七月》之詩人曰:‘言私其,獻於公。’先私而後公也。《大田》之詩人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楚茨》之詩人曰:‘備言燕私。’先公而後私也。《采蘩》之詩人曰:‘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公私並舉之也。《羔羊》之詩人曰:‘羔羊之皮,素絲五纃;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公私互舉之也。《論語》記孔子之私覿,乃如吾大夫言,則魯論以私覿誣孔氏;乃如吾大夫言,《羔羊》之大夫可以誅,《采蘩》之夫人可以廢,《大田》、《楚茨》之詩人可以流,《七月》之詩人可以服上刑。”

【注釋】

①子噲:燕王名,讓國於其相子之,國內大亂,將軍市被與太子平謀攻子之,齊宣王使人誘之,殺王噲,幾乎攻下了整個燕國。

②漢哀帝:成帝之子,名欣,在位六七年,以董賢為大司馬衛將軍。

③墨翟:即墨子,戰國時人。《孟子》:“墨子兼愛。”

④楊朱:戰國時人。《孟子》:“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說居庸關

居庸關①者,古之譚守者之言也。龔子曰:疑若可守然。何以疑若可守然?曰:出昌平州,山東西遠相望,俄然而相輳相赴,以至相蹙,居庸置其間,如因兩山以為之門,故曰疑若可守然。

關凡四重,南口者,下關也,為之城,城南門至北門一裏;出北門十五裏,曰中關,又為之城,城南門至北門一裏;出北門又十五裏,曰上關,又為之城,城南門至北門一裏;出北門又十五裏,曰八達嶺,又為之城,城南門至北門一裏。蓋自南口之南門,至於八達嶺之北門,凡四十八裏。關之首尾具製如是,故曰疑若可守然。下關最下,中關高倍之。八達嶺之俯南口也,如窺井形然,故曰疑若可守然。

自入南口,城笷有天竺字、蒙古字。上關之北門,大書曰:“居庸關,景泰②二年修。”八達嶺之北門,大書曰:“北門鎖鑰,景泰三年建。”

自入南口,流水齧吾馬蹄,涉之紌然鳴,弄之則忽湧忽綷而盡態,跡之則至乎八達嶺而窮。八達嶺者,古隰餘水之源也。自入南口,木多文杏、蘋婆、棠梨,皆怒華。

自入南口,或容十騎,或容兩騎,或容一騎。蒙古自北來,鞭橐駝,與餘摩背行,時時橐駝衝餘騎顛,餘亦撾蒙古帽,墮於橐駝前,蒙古大笑。餘乃私歎曰:若蒙古,古者建置居庸關之所以然,非以若耶?餘江左士也,使餘生趙宋世,目尚不得睹燕趙,安得與反毳者③撾相戲乎萬山間?生我聖清中外一家之世,豈不傲古人哉!蒙古來者,是歲克西克騰、蘇尼特,皆入京詣理藩院交馬雲。

自入南口,多霧,若小雨。過中關,見稅亭焉。問其吏曰:“今法網寬大,稅有漏乎?”曰:“大筐小筐,大偷橐駝小偷羊。”餘歎曰:信若是,是有間道矣。自入南口,四山之陂陀之隙,有護邊牆數十處,問之民,皆言是明時修。微稅吏言,吾固知有間道,出沒於此護邊牆之間。承平之世,漏稅而已,設生昔之世,與凡守關以為險之世,而不大駭北兵自天而降者哉!

降自八達嶺,地遂平,又五裏,曰坌道。

【注釋】

①居庸關:位於今北京昌平縣西北部。

②景泰:明代宗年號。

③反毳者:穿反毛皮衣的人,此指蒙古人。

皇朝碩輔頌二十一首序

我朝龍飛東海,霆罸中夏,廟謨睿武,先後繼承。自尼堪外蘭①始征以還,薩滸②、鬆山③凡數大戰,未及百年,傳檄區宇。定鼎以後,又百七十年,祖恢九有之勳,宗紀十全之績,聲靈則雷厲風飛,景運則天翊神讚。其中蕩定三藩,親征漠北,冉籯睢盱之國,台灣浩汗之鄉,西戎二萬裏,部落數百支,乃洪荒所未通,洎累朝而大定。自帝鴻禦火災、共工定水害以來,武功之盛,未有少及本朝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