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集部
柳 子 厚 柳 州 集 精 華
【著錄】
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祖籍河東郡(今山西省永濟縣),後人稱他為“柳河東”。晚年貶柳州刺史,並死在任上,故亦稱“柳柳州”。唐代傑出的文學家和思想家。詩文與韓愈齊名,世稱“韓柳”,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一。
一生曆代宗、德宗、順宗、憲宗四朝。出身於一個大家族,幼年雖飽嚐戰亂之苦,但仍因母親盧氏教誨,少有才名,並且深受父親柳鎮“守正為心,疾惡不懼”的精神影響。
德宗貞元年間與劉禹錫等同中進士,年二十一。二十六歲時登博學宏詞科,授集賢殿書院正字。貞元十九年(803年)任監察禦史裏行,年三十一,與韓愈同官。永貞元年(805年),參與永貞革新,“二王劉柳”成了革新派核心,任禮部員外郎。革新失敗,被貶永州(今湖南零陵縣)司馬。在貶謫生活中,“發文以憤激”,以天才的藝術筆觸飽蘸著血淚寫下了不少具有強烈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著名的寓言《三戒》、遊記《永州八記》和《艬艭傳》、《哀溺文》、《招海賈文》、《罵屍蟲文》、《愚溪對》等富有戰鬥性的雜文,揭露現實苛政的《捕蛇者說》、《河間傳》、《宋清傳》、《段太尉逸事狀》等文,便寫於此時。永州之貶,是柳仕途之不幸,卻是文學創作之大幸,創作了大量的優秀文學作品,深刻反映了當時社會現實。
在貶謫生活中,他不但以大量的創作豐富了唐代文學寶庫,而且提出了比較係統的文學理論,並對許多青年給予指點。對唐代古文運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他主張“文以明道”並非要人們用文字進行抽象說教,而是主張作品應對現實社會起褒貶和諷諭作用。他既重視文學“明道”的社會作用,又非常重視文采,認為好文章應是既“有乎內”又“飾乎外”,思想性和藝術性完美統一。欲求好作品,他認為,首要條件是必須有好的行為和品德,“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另外,既要多方麵地吸取前人的寫作經驗,又要有獨創,還強調寫作態度對作品好壞的影響。柳宗元的作品也正是他文學見解的實踐,他許多優秀、富有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正是在這種創作思想指導下產生的。
元和十年(815年),被詔入京,隨即又被貶為柳州(今廣西柳州市)刺史,做了不少興利除弊的好事。長期的貶謫生活,精神上、物質上所受的磨難,嚴重損壞了他的健康。經朋友大力營救,元和十四年(819年),憲宗大赦天下,才同意召回京師,然而詔書未到,柳宗元已含冤長逝,年僅四十七歲。
生命雖短,但他的許多優秀作品,將永遠在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上閃耀著光輝。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書雲欲相師,仆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嚐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仆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聞庸蜀①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②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籇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仆自謫過以來,益少誌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硊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複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廷,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鹹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仆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何如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糛糛,務采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嚐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嚐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嚐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嚐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雲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複白。
【注釋】
①庸蜀:古國名。
②蒼黃:同“倉皇”,匆忙,慌張貌。
③炳炳糛糛:明亮的意思。
與韓愈論史官書
正月二十一日,某頓首十八丈退之侍者:
前獲書言史事,雲具與劉秀才書,及今乃見書稿,私心甚不喜,與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謬。
若書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館下,安有探宰相意,以為苟以史榮一韓退之耶?若果爾,退之豈宜虛受宰相榮己,而冒居館下,近密地,食奉養,役使掌故,利紙筆為私書,取以供子弟費?古之誌於道者,不宜若是。
且退之以為紀錄者有刑禍,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為褒貶,猶且恐懼不敢為,設使退之為禦史中丞大夫,其褒貶成敗人愈益顯,其宜恐懼尤大也,則又將揚揚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於朝廷而已耶?在禦史猶爾,設使退之為宰相,生殺、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故益眾,則又將揚揚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於內庭外衢而已耶?何以異不為史而榮其號、利其祿者也?
又言“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雖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於魯、衛、陳、宋、蔡、齊、楚者,其時暗,諸侯不能行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當其時,雖不作《春秋》,孔子猶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雖紀言書事,猶遇且顯也,又不得以《春秋》為孔子累。範曄①悖亂,雖不為史,其宗族亦赤。司馬遷②觸天子喜怒,班固③不檢下,崔浩④沽其直以鬥暴虜,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於不幸;子夏不為史亦盲。不可以是為戒,其餘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無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禍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誠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則同職者又所雲若是,後來繼今者又所雲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則卒誰能紀傳之耶?如退之但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同職者後來繼今者,亦各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則庶幾不墜,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語,每每異辭,日以滋久,則所雲磊磊軒天地者,決必不沉沒,且亂雜無可考,非有誌者所忍恣也。果有誌,豈當待人督責迫蹙然後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無可準,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猶懼於此,今學如退之,辭如退之,好議論如退之,慷慨自謂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猶所雲若是,則唐之史述其卒無可托乎?明天子、賢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為速為。果卒以為恐懼不敢,則一日可引去。又何以雲“行且謀”也?今人當為而不為,又誘館中他人及後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難矣哉!
【注釋】
①範曄:南北朝宋順陽(今河南淅川東)人,為宣城太守,不得誌,於是刪定《後漢書》。
②司馬遷:漢夏陽(今陝西韓城南)人,因論李陵事,被腐刑,遂撰《史記》。
③班固:後漢扶風安陵(今陝西鹹陽東北)人。著《前漢書》未完,受竇憲黨的牽連,免官,死在獄中。
④崔浩:北魏清河東武城(今山東武城)人,字伯淵。作《國史》三十卷,並把它刻在石碑上,來顯示自己的直筆。國人憤嫉,羅織罪名向皇帝告發崔浩,於是殺了他。
送澥序
人鹹言吾宗宜碩大,有積德焉。在高宗時,並居尚書省①二十二人,遭諸武②,以故衰耗。武氏敗,猶不能興,為尚書吏者,間十數歲乃一人。永貞年,吾與族兄登並為禮部屬。吾黜而季父公綽更為刑部郎,則加稠焉。又觀宗中為文雅者,炳炳然以十數,仁義固其素也,意者複興乎!自吾為戮人③,居南鄉,後之穎然出者,吾不見之也。其在道路,幸而過餘者,獨得。
質厚不諂,敦樸有裕,若器焉必隆然大而後可以有受,擇所以入之者而已矣。其文蓄積甚富,好慕甚正,若牆焉必基之廣而後可以有蔽,擇其所以出之者而已矣。勤聖人之道,輔以孝悌,複向時之美,吾於焉是望。汝往哉!見諸宗人,為我謝而勉焉。無若太山之麓,止而不得升也,其唯川之不已乎!吾去子,終老於夷矣。
【注釋】
①尚書省:官署名,為三省之一,尚書省長官為尚書令,左右仆射次之,統六尚書,又各分領四司,共理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