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韓愈(768~824年),字退之,唐代古文家、詩人、哲學家。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人。因郡望是昌黎(今河北昌黎縣),常自稱“昌黎韓愈”,後人也稱韓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後世又稱他韓吏部。死後諡號“文”,世人又稱之為韓文公。
韓氏先祖,曾有人封侯、王,顯赫一時,逐漸衰微,到中唐韓愈輩時,早已不是豪門大族了。韓愈一生曆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五朝。
韓愈少時,因社會動亂,家庭變故,從小過著流離困頓的生活。孤苦的身世,激發了他學習的意誌。他研習古文,潛心古道,讀書經世,確定了努力方向。貞元八年(792年)考中進士,時年二十五歲,但以後一直不得誌,先後在宣武節度使董晉,徐州節度史張建封幕下任觀察推官。之後在國子監任四門博士,貞元十九年(803年),遷監察禦史,因關中大旱,向德宗上《論天旱人饑狀》,懇求“請寬免民徭而免田租”,被貶陽山(今廣東陽山)縣令。憲宗即位,移江陵府法曹參軍。元和六年(811年)召拜國子監博士,以後幾年屢經調遷,或升或降,因與宦官權要對抗,一直不得誌。元和十二年(817年),隨裴度征討吳元濟叛亂,因功升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819年),憲宗迎佛骨到京城,韓愈上《論佛骨表》反對,觸怒憲宗,貶為潮州刺史。穆宗即位,召拜國子祭酒。長慶元年(821年)轉兵部侍郎,平叛有功,轉吏部侍郎。長慶三年(323年)升京兆尹兼禦史大夫,長慶四年(824年)卒,贈禮部尚書。
韓愈一生,在政治、哲學、文學方麵都有建樹,蘇軾稱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他最大的成就在文學上,他對中國文學最突出的貢獻,是領導了唐代中期的古文運動,並提出了一套古文理論,主張“文以載道”。文道合而道為主,既學古,又變古,主張“詞必己出”、“唯陳言之務去”的寫作原則,提出了“不平則鳴”的論點,反對因襲摹擬乃至“剽賊”,風格求奇,內容求實,並以自己大量的優秀作品來實踐自己的理論,在賦、詩、論、說、傳、記、頌、讚、書、序、哀辭、祭文、碑誌、狀表、雜文各種散文體裁的創作上,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並“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親授指點,培養“韓門弟子”,壯大了古文運動的作者隊伍。在當時得到了革新文體的效果,從而開辟了唐宋古文發展的道路,後人對韓愈的古文評價很高。杜牧把韓文與杜詩並列稱“杜詩韓筆”,蘇軾稱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茅坤選《唐宋八大家文鈔》列韓愈為唐宋八大家之首。
原毀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①,其待人也輕以約②。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③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④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詳,故人難於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於人,內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於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試之矣,嚐試語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又嚐語於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懦者必說於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
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注釋】
①重以周:嚴格而全麵。
②輕以約:寬容而簡約。
③藝:多能,如禮樂射禦書數之類。
④恐恐:驚惶貌。
讀荀子
始吾讀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以為孔子之徒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尊信孟氏。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者亦聖人之徒歟!
聖人之道不傳於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說幹①時君,紛紛藉藉相亂,六經與百家之說錯雜,然老師大儒猶在。火於秦,黃老於漢,其存而醇者,孟軻氏而止耳,揚雄氏而止耳。
及得荀氏②書,於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辭,時若不粹,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矣。抑猶在軻、雄之間乎!
孔子刪《詩》、《書》,筆削《春秋》,合於道者著之,離於道者黜去之。故《詩》、《書》、《春秋》無疵。餘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於聖人之籍,亦孔子之誌歟!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
【注釋】
①幹:幹預。
②荀氏:戰國時趙人,名況,亦稱荀卿。他的學說以孔子為標準,提倡性惡之說,謂人性皆惡,不以禮義矯正,則不能為善。其說與孟子異。
師說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雲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複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①。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②,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餘。餘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注釋】
①郯子、萇弘、師襄、老聃:孔子曾詢問官名於郯子,詢問音樂於萇弘,學琴於師襄,問禮於老聃。
②李蟠:唐貞元十九年(803年)進士。
進學解
國子先生①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②。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③,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④,刮垢磨光⑤。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抵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⑥。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沉浸鬱,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⑦,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⑧;《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禦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籲!子來前!夫大木為舦⑨,細木為桷,羑櫨侏儒,羐闃舥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劄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較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人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長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羦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苓也。”
【注釋】
①國子先生:韓愈自稱。元和七年(813年),韓愈複為國子博士。
②隨:因循。
③治具畢張:治具,治理的工具,主要指法令。畢,完全,全部。張,指確立。
④爬羅剔抉:指搜取人才。
⑤刮垢磨光:指造就人才。
⑥張皇幽眇:指張大聖道之隱微處。
⑦姚姒:姚,虞姓;姒,夏姓。
⑧佶屈聱牙:指艱澀難讀。
⑨祐:屋梁。
桷:椽。
昌陽:即昌蒲。
苓:即豬苓,是一種利尿藥。
子產①不毀鄉校頌
我思古人,伊鄭之僑。以禮相國,人未安其教。遊於鄉之校,眾口囂囂。或謂子產:“毀鄉校則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豈多言,亦各其誌。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維善維否,我於此視。川不可防,言不可弭②。下塞上聾,邦其傾矣。既鄉校不毀,而鄭國以理。”
在周之興,養老乞言;及其已衰,謗者使監。成敗之跡,昭然可觀。維是子產,執政之式。惟其不遇,化止一國。誠率是道,相天下君,交暢旁達,施及無垠。於乎四海,所以不理,有君無臣。誰其嗣之?我思古人。
【注釋】
①子產:春秋時鄭國大夫公孫僑。執政以後,實行改革,是著名的政治家。
②弭:製止。
新修滕王閣記
愈少時,則聞江南多臨觀之美,而滕王閣獨為第一,有瑰偉絕特之稱。及得三王①所為序、賦、記等,壯其文辭,益欲往一觀而讀之,以忘吾憂。係官於朝,願莫之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