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子部

列 子 精 華

【著錄】

《列子》一書,又名《衝虛真經》或《衝虛至德真經》。相傳係周列禦寇所撰,八篇。列禦寇亦作列圄寇、列圉寇。鄭人,生活於戰國時代,先於莊子。其學本於黃帝、老子,主張清虛無為,順其自然,事跡多見於《莊子》。原書早佚,今本八篇,晉張湛作序,自稱永嘉亂後,搜集各家藏書,進行參校,始得全備。

全書貫串“貴虛”思想,宣揚生異死同,性交逸;反對身交苦,守名累實。既宣揚天道自會,天道自運,又宣揚死生自命,貧窮自時,全生去物。多附會先秦諸子之名,而並不忠實於先秦諸子思想之原貌,既有漢代人之言論,又夾雜兩晉佛教思想、民間故事、寓言和神話傳說,可能係晉人托名偽作。

《列子》最早的注本為東晉張湛《列子注》。張注之後,又有唐人殷敬順撰《列子釋文》。今人楊伯峻先生有《列子集釋》,是目前最為完備的本子。另外,嚴北溟、嚴捷有《列子譯注》,該書注釋簡明精當,譯文嚴謹準確,是研究《列子》的一部重要的參考書。

周穆王

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礙;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廚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禦膻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台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台。簡鄭衛之處子娥礐靡曼者,施芳澤,正蛾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佩玉環,雜芷若①以滿之,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②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

居亡幾何,謁王同遊。王執化人之祛,騰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雲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嚐,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③、鈞天、廣樂④,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複謁王同遊,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髒,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王若殞虛焉。

既寤,所坐猶向者之處,侍禦猶向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複。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遊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遊,奚異王之圃?王閑恒有,疑暫亡。變化之極,疾徐之間,可盡模哉?”

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遊。命駕八駿⑤之乘,右服⑥驊騮而左綠耳,右驂⑦赤驥而左白犧,穆王主車,則造父⑧為禦,笿⑨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逾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柏夭主車,參百為禦,奔戎為右。馳驅千裏,至於巨碭氏之國。巨碭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於昆侖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於昆侖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賓於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西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裏。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於德而諧於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世以為登假焉。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聘之徂西也,顧而告餘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幡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著其術,故世莫傳焉。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用。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

覺有八征,夢有六侯。奚謂八征?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八征者,形所接也。奚為六侯?一曰正夢,二曰噩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爇;陰陽俱壯,則夢生殺。甚飽則夢與,甚餓則夢取。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沉實為疾者,則夢溺。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發則夢飛。將陰夢火,將疾夢食。飲酒者憂,歌舞者哭。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四海之臍謂中央之國,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餘裏。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雲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士氣常燠,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強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遊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複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仆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仆,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仆,苦逸之複,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減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禦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薪,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途而詠其事。旁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爭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若與爭鹿。室人又謂夢認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複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孰辨之哉?且循士師之言可也。”

宋陽裏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途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謁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其瘳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華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以。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知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複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記之。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罔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嚐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者焉。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故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言,未必非迷,況魯之君子迷之尤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贏汝之糧,不若遄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