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兵略訓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廣,而貪金玉之略,將以存亡繼絕,平天下之亂,而除萬民之害也。凡有血氣之蟲,合牙帶角,前爪後距,有角者觸,有齒者噬,有毒者螫,有蹄者,喜而相戲,怒而相害,天之性也。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故群居雜處,分不均,求不贍則爭,爭則強脅弱而勇侵怯。人無筋骨之強、爪牙之利,故割革而為甲,鑠鐵而為刃。貪昧饕餮之人,殘賊天下,萬人搔動,莫寧其所。有聖人勃然而起,乃討強暴,平亂世,夷險除穢,以濁為清,以危為寧,故不得不中絕。兵之所由來者遠矣。黃帝嚐與炎帝戰矣。顓頊嚐與共工爭矣。故黃帝戰於涿鹿之野,堯戰於丹水之浦,舜伐有苗,啟攻有扈,自五帝而弗能偃也,又況衰世乎!
夫兵者,所以禁暴討亂也。炎帝為火災,故黃帝擒之,共工為水害,故顓頊誅之。教之以道,導之以德而不聽,則臨之以威武;臨之威武而不從,則製之以兵革。故聖人之用兵也,若櫛發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殺無罪之民,而養無義之君,害莫大焉;殫天下之財,而贍一人之欲,禍莫深焉。使夏桀、殷紂有害於民,而立被其患,不至於為炮烙;晉厲、宋康行一不義,而身死國亡,不至於侵奪為暴。此四君者,皆有小過而莫之討也,故至於攘天下,害百性,肆一人之邪,而長海內之禍,此大論之所不取也。所為立君者,以禁暴討亂也。今乘萬民之力,而反為殘賊,是為虎傅翼,曷為弗除!
夫畜池魚者,必去猵獺①,養禽獸者,必去豺狼,又況治人乎!故霸王之兵,以論慮之,以策圖之,以義扶之,非以亡存也,將以存亡也。故聞敵國之君有加虐於民者,則舉兵而臨其境,責之以不義,刺之以過行。兵至其郊,乃令軍師曰:“毋伐樹木,毋抉墳墓,毋磍五穀②,毋焚積聚,毋捕民虜,毋收六畜。乃發號施令曰:其國之君,傲天侮鬼,決獄不辜,殺戮無罪,此天之所以誅也,民之所以仇也;兵之來也,以廢不義而複有德也,有逆天之道、帥民之賊者,身死族滅;以家聽者祿以家,以裏聽者賞以裏,以鄉聽者封以鄉,以縣聽者侯以縣!克國不及其民,廢其君而易其政,尊其秀士而顯其賢良,振其孤寡,恤其貧窮,出其囹圄,賞其有功。百姓開門而待之,淅米③而儲之,唯恐其不來也。此湯武之所以致王,而齊桓、晉文之所以成霸也。故君為無道,民之思兵也,若旱而望雨,渴而求飲,夫有誰與交兵接刃乎?故義兵之至也,至於不戰而止。
晚世之兵,君雖無道,莫不設渠塹傅堞而守④。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欲以侵地廣壤也。是故至於伏屍流血,相支以日,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自為之故也。夫為地戰者,不能成其王;為身戰者,不能立其功。舉事以為人者,眾助之;舉事以自為者,眾去之。眾之所助,雖弱必強;眾之所去,雖大必亡。
兵失道而弱,得道而強;將失道而拙,得道而工;國得道而存,失道而亡。所謂道者,體圓而法方,背陰而抱陽,左柔而右剛,履幽而戴明。變化無常,得一之原,以應無方,是謂神明。夫圓者天也,方者地也。天圓而無端,故不可得而觀;地方而無垠,故莫能窺其門。天化育而無形象,地生長而無計量,渾渾沉沉,孰知其藏?凡物有朕,唯道無朕。所以無朕者,以其無常形勢也。輪轉而無窮,象日月之運行,若春秋有代謝,若日月有晝夜,終而複始,明而複晦,莫能得其紀。
製刑而無刑,故功可成。物物而不物⑤,故勝而不屈。刑,兵之極也;至於無刑,可謂極之矣。是故大兵無創,與鬼神通;五兵不厲,天下莫之敢當;建鼓不出庫,諸侯莫不懾硑沮膽其處。故廟戰者帝,神化者王。所謂廟戰者,法天道也;神化者,法四時也。修政於境內,而遠方慕其德,製勝於未戰,而諸侯服其威,內政治也。
古得道者,靜而法天地,動而順日月,喜怒而合四時,叫呼而比雷霆,音氣不戾八風,詘伸不獲五度⑥。下至介鱗,上及毛羽,條修葉貫;萬物百族,由本至末,莫不有序。是故入小而不逼,處大而不窕,浸乎金石,潤乎草木;宇中六合⑦,振毫之末,莫不順比。道之浸洽,淖纖微,無所不在,是以勝權多也。
夫射,儀度不得,則格的不中⑧;驥,一節不用,而千裏不至。夫戰而不勝者,非鼓之日也,素行無刑久矣。故得道之兵,車不發軔,騎不被鞍,鼓不振塵,旗不解卷,甲不離矢,刃不嚐血,朝不易位,賈不去肆,農不離野,招義而責之,大國必朝,小城必下。因民之欲,乘民之力,而為之去殘除賊也。故同利相死,同情相成,同欲相助。順道而動,天下為向;因民而慮,天下為鬥。獵者逐禽,車馳人,各盡其力,無刑罰之威,而相為斥要遮者⑨,同所利也。同舟而濟於江,卒遇風波,百族之子,捷招杼船,若左右手,不以相德,其憂同也。故明王之用兵也,為天下除害,而與萬民共享其利,民之為用,猶子之為父,弟之為兄。威之所加,若崩山決塘,敵孰敢當?故善用兵者,用其自為用也;不能用兵者,用其為己用也。用其自為用,則天下莫不可用也;用其為己用,所得者鮮矣。
兵有三詆。治國家,理境內,行仁義,布德惠,立正法,塞邪隧,群臣親附,百姓和輯,上下一心,君臣同力,諸侯服其威,而四方懷其德,修政廟堂之上,而折衝千裏之外,拱揖指,而天下響應,此用兵之上也。地廣民眾,主賢將忠,國富兵強,約束信,號令明,兩軍相當,鼓望相,未至兵交接刃,而敵人奔亡,此用兵之次也。知土地之宜,習險隘之利,明奇正之變,察行陳解贖之數,維綰而鼓之,白刃合,流矢接,涉血屬腸,輿死扶傷,流血千裏,暴骸盈場,乃以決勝,此用兵之下也。今夫天下皆知事治其末,而莫知務修其本,釋其根而樹其枝也。
夫兵之所以佐勝者眾,而所以必勝者寡。甲堅兵利,車固馬良,畜積給足,士卒殷軫,此軍之大資也,而勝亡焉。明於星辰日月之運,刑德奇該之數、背向左右之便,此戰之助也,而全亡焉。良將之所以必勝者,恒有不原之智、不道之道,難以眾同也。夫論除謹,動靜時,吏卒辨,兵甲治,此司馬之官也。正行伍,連什伯,明鼓旗,此尉之官也。前後知險易,見敵知難易,發斥不忘遺,此候之官也。隧路亟,行輜治,賦丈均,處軍輯,井灶通,此司空之官也。收藏於後,遷舍不離,無淫輿,無遺輜,此輿之官也。凡此五官之於將也,猶身之有股肱手足也。必擇其人技能其才,使官勝其任,人能其事,告之以政,申之以令,使之若虎豹之有爪牙,飛鳥之有六翮,莫不為用。然皆佐勝之具也,非所以必勝也。兵之勝敗,本在於政。政勝其民,下附其上,則兵強矣。民勝其政,下畔其上,則兵弱矣。故德義足以懷天下之民,事業足以當天下之急,選舉足以得賢士之心,謀慮足以知強弱之勢,此必勝之本也。
地廣人眾,不足以為強;堅甲利兵,不足以為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嚴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為存政者,雖小必存;為亡政者,雖大必亡。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繞潁泗,西包巴蜀,東裹郯邳;潁汝以為洫,江漢以為池;垣之以鄧林,綿之以方城;山高尋雲,溪肆無景;地利形便,卒民勇敢;蛟革犀兕,以為甲胄;修铩短,齊為前行;積弩陪後,錯車衛旁;疾如錐矢,合如雷電,解如風雨。然而兵殆於垂沙,眾破於柏舉。楚國之強,大地計眾,中分天下,然懷王北畏孟嚐君,背社稷之守,而委身強秦,兵挫地削,身死不還。二世皇帝,勢為天子,富有天下,人跡所至,舟楫所通,莫不為郡縣。然縱耳目之欲,窮侈靡之變,不顧百姓之饑寒窮匱也。興萬乘之駕,而作阿房之宮,發閭左之戍,收太半之賦,百姓之隨逮肆刑、挽輅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萬之數;天下敖然若焦熱,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寧,吏民不相。戍卒陳勝興於大澤,攘臂袒右,稱為大楚,而天下響應。當此之時,非有牢甲利兵勁弩強衝也,伐棘棗而為矜,周錐鑿而為刃,剡,奮儋,以當修戟強弩,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天下為之麋沸蟻動,雲徹席卷,方數千裏。勢位至賤,而器械甚不利,然一人唱而天下應之者,積怨在於民也。
武王伐紂,東麵而迎歲,至汜而水,至共頭而墜,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當戰之時,十日亂於上,風雨擊於中;然而前無蹈難之賞,而後無遁北之刑,白刃不畢拔,而天下得矣。是故善守者無與禦,而善戰者無與鬥;明於禁舍開塞之道,乘時勢,因民欲,而取天下。
故善為政者積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德積而民可用,怒畜而威可立也。故文之所以加者淺,則勢之所勝者小;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製者廣。威之所製者廣,則我強而敵弱矣。故善用兵者,先弱敵而後戰者也,故費不半而功自倍也。湯之地方七十裏而王者,修德也;智伯有千裏之地而亡者,窮武也。故千乘之國,行文德者王,萬乘之國,好用兵者亡。故全兵先勝而後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德均則眾者勝寡,力敵則智者勝愚,智侔則有數者禽無數。凡用兵者,必先自廟戰。主孰賢?將孰能?民孰附?國孰治?蓄積孰多?士卒孰精?甲兵孰利?器備孰便?故運籌於廟堂之上,而決勝千裏之外矣。
夫有形埒者,天下訟見之;有篇籍者,世人傳學之。此皆以形相勝者也,善形者弗法也。所貴道者,貴其無形也。無形則不可製迫也,不可度量也,不可巧詐也,不可規慮也。智見者,人為之謀;形見者,人為之功;眾見者,人為之伏;器見者,人為之備。動作周還,倨句詘伸,可巧詐者,皆非善者也。善者之動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進退詘伸,不見朕垠;鸞舉麟振,鳳飛龍騰;發如秋風,疾如駭龍;當以生擊死,以盛乘衰,以疾掩遲,以飽製饑;若以水滅火,若以湯沃雪,何往而不遂?何之而不用達?在中虛神,在外漠誌,運於無形,出於不意;與飄飄往,與忽忽來,莫知其所之;與條出,與間人,莫知其所集;卒如雷霆,疾如風雨,若從地出,若從天下,獨出獨入,莫能應圉;疾如鏃矢,何可勝偶,一晦一明,孰知其端緒?未見其發,固已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