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子部

中 論 精 華

【著錄】

《中論》二卷,係東漢人徐幹所撰。《隋書·經籍誌》和《舊唐書·經籍誌》記載此書共有六卷,而晁公武《讀書誌》和陳振孫《書錄解題》卻記載為二卷,與現在的流行本卷數相同。一般認為是由宋代學者將六卷合並為二卷的。宋人曾鞏在《校書序》中說,他當時看到的館閣本《中論》有二十篇,但《貞觀政要》和《魏書》等卻說有二十餘篇,說明宋代的館閣本已經不是全本了,最起碼已佚失了《複三年喪》和《製役》兩篇。書的正文前麵有一篇序言,沒有署名,從語氣文風分析,是漢代與徐幹同時的人所寫。《中論》全書的主要內容,是闡發義理,探討經典聖訓的內涵,倡導遵奉聖賢之道,所以曆代史書都將其列入儒家經典之中。該書是研究儒家學說的重要參考書之一,特別對研究漢代學術思想和社會風氣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修本

人心莫不有理道,至乎用人則異矣。或用乎己,或用乎人。用乎己者謂之務本,用乎人者謂之近末。君子之理也,先務其本,故德建而怨寡;小人之理也,先近其末,故功廢而仇多。孔子之製《春秋》也,詳內而略外,急己而寬人。故於魯也小惡必書,於眾國也大惡始筆。夫見人而不自見者謂之矻,聞人而不自聞者謂之聵,慮人而不自慮者謂之瞀。故明莫大乎自見,聰莫大乎自聞,睿莫大乎自慮。此三者舉之甚輕,行之甚邇,而莫之知也。故知者,舉甚輕之事,以任天下之重;行甚邇之路,以窮天下之遠。故德彌高而基彌固,勝彌眾而愛彌廣。《易》曰:“複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其斯之謂歟?

君子之於己也,無事而不懼焉。我之有善,懼人之未吾好也;我之有不善,懼人之未吾惡也;見人之善,懼我之不能修也;見人之不善,懼我之必若彼也。故其向道,止則隅坐,行則驂乘。上懸乎冠,下係乎帶佩。晝也與之遊,夜也與之息。此盤銘之謂日新。《易》曰:“日新之謂盛德。”孔子曰:“弟子勉之,汝毋自舍。人猶舍汝,況自舍乎?人違汝其遠矣。”故君子不恤年之將衰,而憂誌之有倦,不寢道焉,不宿義矣。夫行異乎言,言之錯也,無周於智;言異乎行,行之錯也,有傷於仁。是故君子務以行前言也。

人之過在於哀死,而不在於愛生;在於悔往,而不在於懷來。喜語乎已然,好爭乎遂事,墮於今日,而懈於後旬,如斯以及於老。故野人之事不勝其悔,君子之悔不勝其事。孔子謂子張①曰:“師,吾欲聞彼,將以改此也。聞彼而不改此,雖聞何益?”故《書》舉穆公之誓,善變也;《春秋》書衛北宮括伐秦,善攝也。

夫珠之含礫,瑾之挾瑕,期其性與,良工為之,以純其性,若夫素然。故觀二物之既純,而知仁德之可粹也。優者取多焉,劣者取少焉,在人而已,孰禁我哉!乘扁舟而濟者,其身也安;粹大道而動者,其業也美。故《詩》曰:“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綱紀四方。”先民有言,明出乎幽,著生乎微。故宋井之霜,以基升正之寒,黃蘆之萌,以兆大中之暑。事亦如之。故君子修德,始乎②,終乎鮐背③,創乎夷原④,成乎喬嶽⑤。《易》曰:“升元亨,用見大人,勿恤南征吉。”積小致大之謂也。

小人朝為而夕求其成,坐施而立望其反,行一日之善,而求終身之譽。譽不至則曰善無益矣,遂疑聖人之言,背先王之教,存其舊術,順其常好。是以身辱名賤,而不免為人役也。孔子曰:“小人何以壽為?一日之不能善矣,從惡惡之甚也。”善人有大惑而不能自知者,舍有而思無也,舍易而求難也。身之與家,我之有也,治之誠易,而不肯為也。人之與國,我所無也,治之誠難,而願之也,雖曰“吾有術,吾有術”,誰信之歟?故懷疾者人不使為醫,行穢者人不使畫法,以無驗也。子思曰:“能勝其心,於勝人乎何有?不能勝其心,如勝人何?”故一尺之錦,足以見其巧;一仞之身,足以見其治。是以君子慎其寡也。

道之於人也,其簡且易耳。其修之也,非若采金攻玉之涉曆艱難也,非若求盈司利之競逐囂煩也,不要而遘,不征而盛,四時嘿而成,不言而信。德配乎天地,功侔乎四時,名參乎日月,此虞舜、大禹之所以由匹夫登帝位,解布衣、被文采者也。故古語曰:“至德之貴,何往不遂!至德之榮,何往不成!”後之君子雖不及行,亦將至之雲耳。琴瑟鳴,不為無聽而失其調;仁義行,不為無人而滅其道。故弦絕而宮商亡,身死而仁義廢。曾子曰:“士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夫路不險則無以知馬之良,任不重則無以知人之德。君子自強其所重以取福,小人日安其所輕以取禍。或曰:“斯道豈信哉?”曰:何為其不信也?世之治也,行善者獲福,為惡者得禍;及其亂也,行善者不獲福,為惡者不得禍,變數也。知者不以變數疑常道,故循福之所自來,防禍之所由至也。遇不遇,非我也,其時也。夫施吉報凶謂之命,施凶報吉謂之幸,守其所誌而已矣。《易》曰:“君子以致命遂誌。”然行善而不獲福猶多,為惡而不得禍猶少。總夫二者,豈可舍多而從少也?曾子曰:“人而好善,福雖未至,禍其遠矣;人而不好善,禍雖未至,福其遠矣。”故《詩》曰:“習習穀風,惟山崔巍。何木不死,何草不萎?”言盛陽布德之月,草木猶有枯落而與時謬者,況人事之應報乎?

故以歲之有凶穰而荒其稼穡者,非良農也;以利之有盈縮而棄其資貨者,非良賈也;以行之有禍福而改其善道者,非良士也。《詩》雲:“礠礠礨礨,如圭如璋,令聞令望,愷悌君子,四方為綱。”舉圭璋以喻其德,貴不變也。

【注釋】

①子張:姓顓孫,名師,孔子的弟子。天資聰穎大方,接人待物從容自如,但不注重行仁義,孔子的門人隻與其友善而不崇敬他。

②:謂剛成年之時。

③鮐背:謂老人皮膚消瘦,脊背如同鮐魚一樣。

④夷原:指平原。

⑤喬嶽:指山嶽之高者。

核辯

俗士之所謂辯者,非辯也。非辯而謂之辯者,蓋聞辯之名,而不知辯之實,故目之妄也。俗之所謂辯者,利口者也。彼利口者,苟美其聲氣,繁其辭令,如激風之至,如暴雨之集,不論是非之性,不識曲直之理,期於不窮,務於必勝。以故淺識而好奇者,見其如此也,固以為辯。不知木訥①而達道者,雖口屈而心不服也。

夫辯者,求服人心也,非屈人口也。故辯之為言別也,為其善分別事類而明處之也,非謂言辭切給而以陵蓋人也。故傳稱《春秋》微而顯,婉而辯者。然而辯之言必約以至,不煩而諭,疾徐應節,不犯禮教,足以相稱,樂盡人之辭,善致人之誌,使論者各盡得其願而與之得解,其稱也無其名,其理也不獨顯。若此,則可謂辯。

故言有拙而辯者焉,有巧而不辯者焉。君子之辯也,欲以明大道之中也,是豈取一坐之勝哉?人心之於是非也,如口於味也。口者非以己之調膳則獨美,而與人調之則不美也。故君子之於道也,在彼猶在己也。苟得其中,則我心悅焉,何擇於彼?苟失其中,則我心不悅焉,何取於此?故其論也,遇人之是則止矣。遇人之是而猶不止,苟言苟辯,則小人也。雖美說,何異乎②之好鳴、鐸之喧嘩哉!故孔子曰:“小人毀訾以為辯,絞急以為智,不遜以為勇。斯乃聖人所惡,而小人以為美,豈不哀哉!”

夫利口之所以得行乎世也,蓋有田也。且利口者,心足以見小數,言足以盡巧辭,給足以盡切問,難足以斷俗疑,然而好說而不倦,諜諜如也。夫類族辨物之士者寡,而愚暗不達之人者多,孰知其非乎?此其所無用而不見廢也,至賤而不見遺也。先王之法,析言破律,亂名改作者,殺之;行僻而堅,言偽而辨,記醜而博,順非而澤者,亦殺之。為其疑眾惑民,而潰亂至道也。孔子曰:“巧言亂德,惡似而非者也。”

【注釋】

①木訥:性情質樸、遲鈍,沒有口才。

②:伯勞鳥。

文 中 子 精 華

【著錄】

《文中子》,亦稱《中說》、《文中子中說》,共十卷,係隋朝王通所撰。實際不是王通親筆所著,而是弟子們記錄其講學時所說的話整理而成的,成書時王通已去世,由王凝、王福砈編纂而成。王通以闡明王道為己任,主張明賞罰、定正統。他的學說思想的核心是講求帝王之道和天人之事,具有自己的宗旨、核心和一套體係。該書自宋代就有兩個版本,一是阮逸刊印本,一是龔鼎臣本。後者已失傳,流行的是阮逸本。自宋代開始,曾有人懷疑無王通此人,也沒有《文中子》此書,或認為此書不是王通所作。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考證認為有王通此人,且《文中子》一書記載的是王通的思想。今人尹協理有《王通論》一書考辨甚詳。

天地篇節錄

李伯藥①見子而論詩,子不答。伯藥退,謂薛收②曰:“吾上陳應、劉③,下述沈、謝④,分四聲八病,剛柔清濁,各有端序,音若塤箂,而夫子不應,我其未達歟?”薛收曰:“吾嚐聞夫子之論詩矣,上明三綱,下達五常,於是征存亡、辯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貢其俗,君子賦之以見其誌,聖人采之以觀其變。今子營營馳騁乎末流,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則有由矣。”子曰:“學者博誦雲乎哉?必也貫乎道。文者苟作雲乎哉?必也濟乎義。”

賈瓊⑤問君子之道,子曰:“必先恕乎。”曰:“敢問恕之說。”子曰:“為人子者,以其父之心為心;為人弟者,以其兄之心為心。推而達之於天下,斯可矣。”

楚難作,使使召子。子不住,謂使者曰:“為我謝楚公,天下崩亂,非至公血誠不能安。苟非其道,無為禍先。”

子躬耕,或問曰:“不亦勞乎?”子曰:“一夫不耕,或受其饑,且庶人之職也。亡職者,罪無所逃天地之間,吾得逃乎?”

薛方士問葬,子曰:“貧者斂手足,富者具棺槨。封域之製無廣也,不居良田。古者不以死傷生,不以厚為禮。”

子謂陳壽⑥有誌於史,依大義而削異端;謂範寧⑦有誌於《春秋》,征聖經而詰眾傳。子曰:“使陳壽不美於史,遷、固⑧之罪也;使範寧不盡美於《春秋》,歆、向⑨之罪也。”裴砕曰:“何謂也?”子曰:“史之失自遷、固始也,記繁而誌寡;《春秋》之失自歆、向始也,棄經而任傳。”

子曰:“蓋九師興而《易》道微,三傳作而《春秋》散。”賈瓊曰:“何謂也?”子曰:“白黑相渝,能無微乎?是非相擾,能無散乎?故《齊》、《韓》、《毛》、《鄭》,詩之末也;《大戴》、《小戴》,禮之衰也。《書》殘於古今,《詩》失於齊魯,汝知之乎?”

或問揚雄、張衡,子曰:“古之振奇人也,其思苦,其言艱。”曰:“其道何如?”子曰:“靖矣。”

子曰:“富觀其所與,貧觀其所取,達觀其所好,窮觀其所為,可也。”

【注釋】

①李伯藥:隋朝宰相李德林之子,字重規。性情灑脫,喜歡狂飲。開始在隋朝做官,後歸附隋朝,隋高宗時為宗正卿,得到俸祿後與親族共享。

②薛收:唐朝薛道衡之子,字伯褒。十二歲能寫文章,歸附唐高祖,任秦王府主簿。寫書信檄文甚為幹煉,在馬背上吟詩,思維極其敏捷。

③應、劉:指應璩、劉琨。

④沈、謝:指沈約、謝靈運。

⑤賈瓊:隋朝人。跟王通學習,性情明敏,與當時的房喬、魏征齊名。

⑥陳壽:晉朝安漢人,字承祚,著有《三國誌》。

⑦範寧:晉朝人,字武子。鑒於《春秋穀梁》沒有好的注釋,為之作集解。所述之義精深獨到,為世人所稱道。

⑧遷、固:指司馬遷、班固。

⑨歆、向:指劉歆、劉向。

《齊》、《韓》、《毛》、《鄭》:指《齊詩》、《韓詩》、《毛詩》、《鄭詩》。《齊詩》後蒼作,《韓詩》韓嬰作,《毛詩》毛萇作,《鄭詩》鄭玄作。

《大戴》、《小戴》:《大戴禮》,戴德作;《小戴禮》,戴聖作。

揚雄:漢代成都人,字子雲。博覽群書,無所不讀,為人質樸放蕩,善於深入思考,所著有《太玄》、《法言》、《方言》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