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潛夫論》十卷,係東漢人王符所撰。王符任職於漢和帝、安帝時期,因性情耿介與俗人不同,在仕途上很不順利,故隱居著述,議論當時的朝政得失。王符不願顯露名聲,所以稱所著之書為《潛夫論》。該書共分三十五篇,連敘錄共三十六篇。卷首的《讚學》篇論磨煉意誌、勤奮為學的宗旨;卷末《五德誌》篇敘述帝王的世係;《誌氏姓篇》考證譜牒姓氏的源流;《卜列》、《夢列》、《相列》三篇為雜論方技占卜之術。其餘大部分篇目的內容是指陳當時的朝政。因王符是在東漢桓帝時寫成的此書,所以評論的主要是東漢末年的事情。王符看問題很有獨到見解,唐人韓愈曾把他和王充、仲長統並稱為“後漢三傑”。《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說,王符的《潛夫論》在洞悉政體方麵與仲長統的《昌言》相似,卻比《昌言》更深入;在辨別是非方麵與王充的《論衡》相似,卻比《論衡》更公正。曆代學者都把該書列入儒家重要經典之中,頗受重視。《潛夫論》一書,是研究東漢末年社會政治和思想文化的重要文獻,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
讚學
天地之所貴者,人也。聖人之所尚者,義也。德義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學問也。雖有至聖,不生而智;雖有至材,不生而能。故誌曰:黃帝師風後①,顓頊師老彭②,帝嚳師祝融③,堯師務成④,舜師紀後,禹師墨如,湯師伊尹,文、武師薑尚,周公師庶秀,孔子師老聃。若此言之而信,則人不可以不就師矣。夫此十一君者,皆上聖也,猶待學問,其智乃博,其德乃碩,而況於凡人乎?
是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王欲宣其義,必先讀其智。《易》曰:“君子以多誌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以人之有學也,猶物之有治也。故夏後之璜,楚和之璧,雖有玉璞卞和之資,不琢不錯,不離礫石。夫瑚簋之器,朝際之服,其始也,乃山野之木、蠶繭之絲耳。使巧⑤加繩墨,而製之以斤斧,女工加五色,而製之以機杼,則皆成宗廟之器、黼黻之章,可著於鬼神,可禦於王公。而況君子敦貞之質,察敏之才,攝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師,文之以禮樂,導之以《詩》、《書》,讚之以《周易》,明之以《春秋》,其不有濟乎?《詩》雲:“題彼鴿,載飛載鳴。我日斯邁,而月斯征。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是以君子終日乾乾進德修業者,非直為博己而已也,蓋乃思述祖考之令問,而以顯父母也。
孔子曰:“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耕也餒在其中,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箕子陳六極,《國風》歌《北門》,故所謂不憂貧也,豈好貧而弗之憂耶?蓋誌有所專,昭其重也。是故君子之求豐厚也,非為嘉饌、美服、淫樂、聲色也,乃將以底其道而邁其德也。夫道成於學而藏於書,學進於振而廢於窮。是故董仲舒⑥終身不問家事,景君明⑦經年不出戶庭,得銳精其學,而顯昭其業者,家富也。富佚若彼,而能勤精若此者,材子也。倪寬⑧賣力於都巷,匡衡⑨自鬻於保徒者,身貧也。貧厄若彼,而能進學若此者,秀士也。當世學士恒以萬計,而究塗者無數十焉,其故何也?其富者則以賄玷精,貧者則以乏易計,或以喪亂期其年歲,此其所以逮初喪功,而及其童蒙者也。是故無董、景之才,倪、匡之誌,而欲強捐家出身,曠日師門者,是必無幾矣。夫此四子者,耳目聰明,忠信廉勇,未必無儔也。而及其成名立績,德音令問不已,而有所以然,夫何故哉?徒以其能自托於先聖之典經,結心於夫子之遺訓也。是故造父疾趨,百步而廢,使托乘輿,坐致千裏;水師泛軸,解維則溺,自托舟楫,坐濟江河。是故君子者,性非絕世,善自托於物也。
人之性情未能相百,而其明智有相萬也,此非其真性之材也,必有假以致之也。君子之性,未必盡照,及學也,聰明無蔽,心智無滯。前紀帝王,顧定百世,此則道之明也,而君子能假之以自彰爾。
夫是故道之於心也,猶火之於人目也。中阱深室,幽黑無見,及設盛燭,則百物彰矣。此則火之耀也,非目之光也,而目假之,則為己明矣。天地之道,神明之為,不可見也。學問聖典,心思道術,則皆來睹矣。此則道之材也,非心之明也,而人假之,則為己知矣。是故索物於夜室者,莫良於火;索道於當世者,莫良於典。典者,經也,先聖之所製。先聖得道之精者,以行其身,欲賢人自勉,以入於道。
故聖人之製經以遺後賢也,譬猶巧之為規矩準繩以遺後工也。昔之巧,目茂圓方,心定平直,又造規繩矩墨,以誨後人。試使奚仲、公、班之徒,釋此四度而效自製,必不能也。凡工妄匠,執規秉矩,錯準引繩,則巧同於也。是故以其心來製規矩,往合心也。故度之工幾於矣。先聖之智,心達神明,性直道德,又造經典,以遺後人。試使賢人君子釋於學問,抱質而行,必弗具也。及使從師就學,按經而行,聰達之明,德義之理亦庶矣。是故聖人以其心來就經典,往合聖心也。故修經之賢,德近於聖矣。《詩》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是故凡欲顯勳績、揚光烈者,莫良於學矣。
【注釋】
①風後:上古時人。黃帝拜為相國。著有《風後兵法》十三篇。
②老彭:上古時人,姓筆名鏗。有的說是陸終氏第三子,顓頊帝之孫。
③祝融:顓頊孫,名重黎。為高辛氏火正官,因其掌火旺盛,光照四海,所以被命名為祝融。
④務成:又稱務成子,堯的老師。
⑤:舜帝時的大臣。管百工之事,堯帝時為技師。
⑥董仲舒:漢廣川人。年輕時攻讀《春秋》,拉上門簾講學,三年不看園苑。漢武帝時,以賢良身份召對天人三策,被任為江都相。
⑦景君明:漢朝的大儒。
⑧倪寬:漢朝千乘人。性情溫知,知廉恥,善寫文章,家中貧窮,租地而耕,常帶著經書去鋤地。
⑨匡衡:漢東海人,字稚圭。家中貧窮,酷愛讀書,靠當傭工來供給費用。
奚仲:大禹時的大臣。當初黃帝造車時,少昊駕牛,奚仲駕馬,任命奚仲為車正官。
公、班:公即公輸子;班即魯班。二人都是木工。
論榮
所謂賢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祿、富貴榮華之謂也,此則君子之所宜有,而非其所以為君子者也。所謂小人者,非必貧賤凍餒、困厄窮乏之謂也,此則小人之所宜處,而非其所以為小人者也。奚以明之哉?夫桀、紂者,夏、殷之君主也,崇侯、惡來①,天子之三公也,而猶不免於小人者,以其心行惡也。伯夷、叔齊餓夫也,傅說胥靡②,而井伯處虜也,然世猶以為君子者,以為誌節美也。故論士,苟定於誌行,勿以遭命。則雖有天下,不足以為重;無所用,不可以為輕;處隸圉,不足以為恥;撫四海,不足以為榮。況乎其未能相縣若此者哉?故曰:“寵位不足以尊我,而卑賤不足以卑己。夫令譽從我興,而二命自天降之。”《詩》雲:“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故君子未必富貴,小人未必貧賤,或潛龍未用,或亢龍在天,從古以然。
今觀俗士之論也,以族舉德,以位命賢,茲可謂得論之一體矣,而未獲至論之淑貞也。堯聖父也,而丹凶傲;舜聖子也,而叟頑惡;叔向賢兄也,而鮒③貪暴;季友④賢弟也,而慶父⑤淫亂。論若必以族,是丹宜禪而舜宜誅,鮒宜賞而友宜夷也。論之不可必以族也若是!昔祁奚有言:“鯀殛而禹興,管、蔡為戮,周公佑王。”故《書》稱“父子兄弟不相及也”。幽、厲之貴,天子也,而又富有四海;顏、原之賤,匹庶也,而又凍餒屢空。論若必以位,則是兩王為世士,而二處為愚鄙也。論之不可必以位也,又若是焉!故曰仁重而勢輕,位辱而義榮。今之論者,多此之反,而又以九族,或以所來,則亦遠於獲真賢矣。昔自周公不求備於一人,況乎其德義既舉,乃可以它故而弗之采乎?由餘⑥生於五狄,越象⑦產於八蠻,而功施齊、秦,德立諸夏,令名美譽,載於圖書,至今不滅。張儀,中國之人也,衛鞅,康叔之孫也,而皆讒佞反覆,交亂四海。由斯觀之,人之善惡不必世族,性之賢鄙不必世俗。中堂生負苞,山野生蘭芷。
夫和氏之璧,出於璞石,隋氏之珠,產於蜃蛤。《詩》雲:“采葑采菲,無以下體。”故苟有大美可尚於世,則雖細行小瑕,曷足以為累乎?是以用士不患其非國土,而患其非忠;世非患無臣,而患其非賢。蓋無羈縻。陳平、韓信楚俘也,而高祖以為藩輔,實平四海、安漢室;衛青、霍去病,平陽⑧之私人也,而武帝以為司馬,實攘北狄、郡河西。唯其任也,何卑遠之有?然則所難於非此士之人,非將相之世者,為其無是能而處是位,無是德而居是貴,無以我尚而不秉我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