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史部
資 治 通 鑒 精 華
【著錄】
《資治通鑒》是北宋司馬光主撰的一部大型編年體通史。全書共二百九十四卷,另有《考異》、《目錄》各三十卷。《考異》是對有分歧的記載加以考訂,《目錄》是為了備查閱之用。
《通鑒》記事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下迄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959年),共記載了一三六二年的曆史。司馬光原來曾仿照《左傳》體裁撰寫《通誌》八卷,記載了戰國到秦二世時期的曆史。宋英宗看後,令其再編《曆代君臣事跡》一書,治平三年(一○六六),詔置書局於崇文院,以便編纂。神宗即位後,以其“鑒於往事,有資於治道”,改名為《資治通鑒》。熙寧三年(一○七○),司馬光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出知永興軍(今陝西西安),不久又退居西京洛陽,專心修史,元豐七年(一○八四),《資治通鑒》書成,曆時十九年。
《通鑒》的作者,除司馬光總其大成外,有劉恕、劉罝、範祖禹三人協助編修。征引資料極為宏富,除十七史外,還有野史、行狀、文集、別傳、譜牒、墓誌、碑碣等。在敘事之外,還以“臣光曰”的形式撰寫了史論一百一十八篇,收錄了前人的史論九十七篇。
《通鑒》的內容以政治、軍事史實為主,借以展示曆代君臣治亂、成敗、安危之跡,作為曆史的借鑒,而經濟、文化方麵的記載較少。《通鑒》的史料價值很高,尤以《隋紀》、《唐紀》、《五代紀》的史料價值為最高。編纂目的在於供封建統治者從曆代治亂興亡中取得經驗教訓。本書在敘述曆代統治階級活動的同時,也記載了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的生活和鬥爭。
《通鑒》在中國史學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可與司馬遷的《史記》相媲美。而且,該書由司馬光一人精心定稿,統一修辭,所以文字極其優美,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故有“文章前後兩司馬”之說。《通鑒》對曆史上有關圖讖、占卜、佛道等宗教迷信,采取了批判的態度,這是史學思想上的重大進步。
對《通鑒》的注釋已有南宋史碐的《通鑒釋文》、王應麟的《通鑒地理通釋》,宋末元初胡三省的《資治通鑒音注》二百九十四卷,以及明末清初嚴衍的《資治通鑒補》等。其中以胡注最為詳備。現代史學家陳垣著《通鑒胡注表微》一書,專對胡注進行研究。《通鑒》自宋以來,刻本頗多,一九五六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出版的校勘整理標點本,頗便閱讀和使用。
赤壁之戰
初,魯肅聞劉表卒,言於孫權曰:“荊州與國鄰接,江山險固,沃野萬裏,士民殷富。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今劉表新亡,二子不協,軍中諸將,各有彼此。劉備天下梟雄,與操有隙,寄寓於表,表惡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備與彼協心,上下齊同,則宜撫安,與結盟好。如有離違,宜別圖之,以濟大事。肅請得奉命吊表二子,並慰勞其軍中用事者,及說備使撫表眾,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備必喜而從命。如其克諧,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恐為操所先。”權即遣肅行。
到夏口①,聞操已向荊州,晨夜兼道,比至南郡②,而琮已降,備南走。肅徑迎之,與備會於當陽長阪③。肅宣權旨,論天下事勢,致殷勤之意,且問備曰:“豫州今欲何至?”備曰:“與蒼梧④太守吳巨有舊,欲往投之。”肅曰:“孫討虜聰明仁惠,敬賢禮士,江表英豪鹹歸附之。已據有六郡,兵精糧多,足以立事。今為君計,莫若遣腹心自結於東,以共濟世業。而欲投吳巨,巨是凡人,偏在遠郡,行將為人所並,豈足托乎?”備甚悅。肅又謂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即共定交。子瑜者,亮兄瑾也,避亂江東,為孫權長史。備用肅計,進住鄂縣之樊口⑤。
曹操自江陵將順江東下。諸葛亮謂劉備曰:“事急矣,請奉命求救於孫將軍。”遂與魯肅俱詣孫權。亮見權於柴桑⑥,說權曰:“海內大亂,將軍起兵江東,劉豫州收眾漢南,與曹操共爭天下。今操芟夷大難,略已平矣,遂破荊州,威震四海。英雄無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願將軍量力而處之。若能以吳越之眾,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麵而事之?今將軍外托服從之名,而內懷猶豫之計,事急而不斷,禍至無日矣。”權曰:“苟如君言,劉豫州何不遂事之乎?”亮曰:“田橫,齊之壯士耳,猶守義不辱。況劉豫州王室之胄,英才蓋世,眾士慕仰,若水之歸海。若事之不濟,此乃天也。安能複為之下乎?”權勃然曰:“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製於人,吾計決矣!非劉豫州莫可以當曹操者。然豫州新敗之後,安能抗此難乎?”亮曰:“豫州軍雖敗於長阪,今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精甲萬人,劉琦合江夏⑦戰士亦不下萬人。曹操之眾,遠來疲敝,聞追豫州,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餘裏,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將軍,’且北方之人不習水戰。又荊州之民附操者,逼兵勢耳,非心服也。今將軍誠能命猛將統兵數萬,與豫州協規同力,破操軍必矣!操軍破,必北還。如此,則荊、吳之勢強,鼎足之形成矣。成敗之機,在於今日。”權大悅,與其群下謀之。
是時,曹操遺權書曰:“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權以示臣下,莫不響震失色。長史張昭⑧等曰:“曹公,豺虎也,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事更不順。且將軍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得荊州,奄有其地。劉表治水軍,蒙衝鬥艦乃以千數,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為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而勢力眾寡又不可論。愚謂大計不如迎之。”魯肅獨不言。權起更衣,肅追於宇下。權知其意,執肅手曰:“卿欲何言?”肅曰:“向察眾人之議,專欲誤將軍,不足與圖大事。今肅可迎操耳,如將軍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肅迎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迎操,欲安所歸乎?願早定大計,莫用眾人之議也!”權歎息曰:“諸人持議,甚失孤望!今卿廓開大計,正與孤同。”
時周瑜受使至番陽⑨,肅勸權召瑜還。瑜至,謂權曰:“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也。將軍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裏,兵精足用,英雄樂業,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請為將軍籌之。今北土未平,馬超、韓遂尚在關西,為操後患。而操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今又盛寒,馬無槁草,驅中國士眾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數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將軍禽操,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數萬人,進住夏口,保為將軍破之。”權曰:“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甚與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因拔刀斫前奏案,曰:“諸將吏敢複有言當迎操者,與此案同!”乃罷會。
是夜,瑜複見權,曰:“諸人徒見操書言水步八十萬,而各恐懾,不複料其虛實,便開此議,甚無謂也。今以實校之,彼所將中國人,不過十五六萬,且已久疲。所得表眾,亦極七八萬耳,尚懷狐疑。夫以疲病之卒,禦狐疑之眾,眾數雖多,甚未足畏。瑜得精兵五萬,自足製之,願將軍勿慮。”權撫其背曰:“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諸人,各顧妻子,挾持私慮,深失所望。獨卿與子敬與孤同耳,此天以卿二人讚孤也!五萬兵難卒合,已選三萬人,船糧戰具俱辦。卿與子敬、程公,便在前發,孤當續發人眾,多載資糧,為卿後援。卿能辦之者誠快,邂逅不如意,便還就孤,孤當與孟德決之。”
遂以周瑜、程普為左右督,將兵與備並力逆操;以魯肅為讚軍校尉,助畫方略。劉備在樊口,且遣邏吏於水次候望權軍。吏望見瑜船,馳往白備,備遣人慰勞之。瑜曰:“有軍任,不可得委署,儻能屈威,誠副其所望。”備乃乘單舸往見瑜,曰:“今拒曹公,深為得計。戰卒有幾?”瑜曰:“三萬人。”備曰:“恨少。”瑜曰:“此自足用。豫州但觀瑜破之。”備欲呼魯肅等共會語,瑜曰:“受命不得妄委署,若欲見子敬,可別過之。”備深愧喜。
進,與操遇於赤壁。時操軍眾已有疾疫,初一交戰,操軍不利,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將黃蓋曰:“今寇眾我寡,難與持久。操軍方連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乃取蒙衝鬥艦十艘,載燥荻枯柴,灌油其中,裹以帷幕,上建旌旗,豫備走舸係於其尾,先以書遺操,詐雲欲降。時東南風作,蓋以十艦最著前,中江舉帆,餘船以次俱進。操軍吏士皆出營立觀,指言蓋降。去北軍二裏餘,同時發火,火烈風猛,船往如箭,燒盡北船,延及岸上營落。頃之,煙炎張天,人馬燒溺死者甚眾。瑜等率輕銳繼其後,雷鼓大震,北軍大壞。操引軍從華容道步走,遇泥濘道不通,天又大風,悉使羸兵負草填之,騎乃得過,羸兵為人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眾。劉備、周瑜水陸並進,追操至南郡。時操軍兼以饑疫,死者大半。操乃留征南將軍曹仁、橫野將軍徐晃守江陵,折衝將軍樂進守襄陽,引軍北還。
周瑜、程普將數萬眾,與曹仁隔江未戰,甘寧請先徑進取夷陵。往,即得其城,因入守之。益州將襲肅舉軍降,周瑜表以肅兵益橫野中郎將呂蒙。蒙盛稱“肅有膽用,且慕化遠來,於義宜益,不宜奪也。”權善其言,還肅兵。曹仁遣兵圍甘寧,寧困急,求救於周瑜。諸將以為兵少不足分,呂蒙謂周瑜、程普曰:“留淩公績於江陵,蒙與君行,解圍釋急,勢亦不久,蒙保公績能十日守也。”瑜從之,大破仁兵於夷陵,獲馬三百匹而還。於是將士形勢自倍,瑜乃渡江屯北岸,與仁相拒。
【注釋】
①夏口:地名,今湖北武漢市黃鵠山上。
②南郡:在今湖北江陵縣北。
③長阪:地名,今湖北當陽縣東北。
④蒼梧:郡名,治今廣西梧州市。
⑤樊口:地名,今湖北雲夢西南。
⑥柴桑:縣名,故城在今江西九江縣西南。
⑦江夏:縣名,今湖北雲夢西南。
⑧張昭:字子布,彭城(今江蘇徐州市)人。
⑨番陽:縣名,今江西鄱陽縣。
馬超:騰子,字孟起,與曹操戰於潼關,敗奔漢中。
韓遂:字文約,金城(今甘肅蘭州西北)人。
公瑾:周瑜字。
子敬:魯肅字。
程公:即程普,字德謀,土垠(今河北豐潤縣東)人。
黃蓋:字公覆,泉陵(今湖南零陵縣北)人。
蒙衝:古之戰艦,其製以生牛皮蒙船覆背,兩廂開掣棹孔,前後左右有弩窗矛穴,敵不得近。
華容:縣名,故城位於今湖北潛江縣西南。
曹仁:操從弟,字子孝。為將嚴整奉法令。
徐晃:河東(今山西夏縣西北)人,字公明。
樂進:衛國(今山東觀城)人,字文謙。容貌短小,有膽略。
甘寧:臨江(今四川忠縣)人,字興霸。先依劉表,後歸吳。
夷陵:今湖北宜昌市。
呂蒙:富陂(今安徽阜南東南)人,字子明。果敢有膽,學問開益,籌略奇至。
淩公績:名統,淩操子。親賢接士,輕財重義,有國士之風。
曹操不敢稱帝論
教化,國家之急務也,而俗吏慢之;風俗,天下之大事也,而庸君忽之。夫惟明智君子深識長慮,然後知其為益之大而收功之遠也。
光武遭漢中衰,群雄糜沸,奮起布衣,紹恢前緒。征伐四方,日不暇給,乃能敦尚經術,賓延儒雅,開廣學校,修明禮樂。武功既成,文德亦治。繼以孝明、孝章,礛追先誌,臨雍拜老,橫經問道。自公卿大夫至於郡縣之吏,鹹選用經明行修之人;虎賁衛士,皆習《孝經》;匈奴子弟,亦遊太學。是以教立於上,俗成於下。其忠厚清修之士,豈唯取重於稾紳,亦見慕於眾庶;愚鄙汙穢之人,豈唯不容於朝廷,亦見棄於鄉裏。自三代既亡,風化之美未有若東漢之盛者也。
及至孝和以降,貴戚擅權,嬖幸用事,賞罰無章,賄賂公行,賢愚渾祅,是非顛倒,可謂亂矣。然猶綿綿不至於亡者,上則有公卿大夫袁安①、楊震②、李固③、杜喬④、陳蕃、李膺之徒,麵引廷爭,用公義以扶其危;下則有布衣之士符融⑤、郭泰、範滂、許劭⑥之流,立私論以救其敗。是以政治雖濁,而風俗不衰,至有觸冒斧鉞,僵仆於前,而忠義奮發,繼起於後,隨踵就戮,視死如歸,夫豈特數子之賢哉?亦光武、明、章之遺化也。
當是之時,苟有明君作而振之,則漢氏之祚猶未可量也。不幸承陵夷頹敝之餘,重以桓、靈之昏虐,保養奸回,過於骨肉;殄滅忠良,甚於寇仇。積多士之憤,蓄四海之怒。於是何進⑦召戎,董卓⑧乘釁,袁紹⑨之徒從而構難,遂使乘輿播越,宗廟丘墟,王室蕩覆,筧民塗炭,大命隕絕,不可複救。然州郡擁兵專地者,雖互相吞噬,猶未嚐不以尊漢為辭。以魏武之暴戾強伉,加有大功於天下,其蓄無君之心久矣,乃至沒身不敢廢漢而自立,豈其誌之不欲哉?猶畏名義而自抑也。由是觀之,教化安可慢,風俗安可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