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第七章

五十七

我丙辰年入京都,還得見中州少司農呂耀曾大人的真容,他長髯如鶴而立,一見就知是正人君子。五十年後,呂大人曾孫呂仲篤來上元做縣宰。不久,他叔父樹村也從介休來了,與我交往,感情很好。已經將他的詩收入《詩話》。最近又得到呂仲篤的一首《登金山》:“山從中央突兀而出,滔滔江水,源自萬裏,揚子渡秋意添生,一人攀上妙高台。姨甕傳來落潮聲,金陵露出了晴色。不知中泠泉水如何,拿螺杯汲取而試。”《泛舟城南》:“洪水漫沒蘆葦,在水上飄然馭舟而行。波光日光晃動,人影水煙同流。此中有莊周遊逛的意味,能消泯宋王式的憂愁。暢談忘記夜的長短,昂首長嘯,聲音直衝秋日的高天。”這二首詩,決不遜於宋元以後的諸詩人。其他好句子,如《和樹村》:“路徑都已荒蕪,屢次空向北望,可喜的是一舟無恙平安南來。”《寓齋即事》:“汾水南流可至大海,華山山脈西去,幾乎與天同齊。”仲篤名燕昭,他的《夜坐》尤其值得一提。“秋日夜晚,天呈蒼茫,身上衣沾白露,感到寒冷。山月不知不覺中升起,先人目的是月下的梧桐影。”這一首筆調高超,有羚羊掛角不著痕跡之感。

五十八

恩怨這二字,聖人也不忌諱回避。所以說:“公平地報複怨恨,以恩德報答恩德。”有怨從來不是不報。漢代蓋勳同蘇正和有過節,後來蘇受誣告,蓋勳出麵搭救他,蘇正和來回謝,蓋勳拒不接見,說:“我為國家公道救人,不是救你!”仍然與蘇正和過節存而不解。假使蘇正和有該殺的罪,蓋勳一定會殺。要不然像蘇飆模對待劉仁軌,隱匿罪惡,沽名釣譽,哪裏是正人君子?偶爾讀到布政使奇麗川的題盧艖《美人寶劍圖》絕句,不由得心花怒放。詩道:“美人如名玉,劍似長虹,兩廂平等地看待,道理上也可接受相通。筆畫眉痕,出刀見血,用得恰當無誤才算真英雄。”

五十九

凡是地方一定要身臨實境,才能發現史書的錯漏。據傳:大禹的《岣嶁碑》在衡山的是真跡。甲辰年十月,我到了衡山峰頂,見那裏聳立一塊粗石,有四尺來長,上刻篆文,並不是石碑。並且有斧鑿的新痕,遠沒有山下李邕書寫的《嶽麓寺碑》古遠。李碑雖殘斷了,背後有李邕百餘字跋語。如“庭前沒有訴訟案,堂上擺放著弦琴”,這些句子極其古致典雅。但被明人醜劣的行書羼雜在裏邊,實在可惡。又傳:江西南昌城隍廟有吳王孫權的銅鼎。我前往到鼎下觀看。卻是後五代時楊氏太和年間百姓所鑄造,隻記署了孫權的姓名而已。鑄字陽文不正,不是吳王所鑄造的。《廣輿記》記載:廣西桂林開元寺有褚遂良的《金剛經碑》。我到了開元寺尋找,發現隻有一片焦土,當中立有一碑,卻是後五代楚王馬殷的弟弟馬賓的筆書,不是褚先生真跡。那字是小楷,也不算工整。又有記載:天台山石梁長八十丈,人不能經過。我前去觀看,發現石梁長不過三丈,寬三尺,厚二丈多,山頂三條瀑布衝擊石梁,飛瀉而下。初來乍到可能不免眩暈,但山寺和尚和轎夫往來如飛。橋後有前明鄭娘娘的小銅殿,不過七尺高,平平無奇。石上鐫刻著:“冰雪三千丈風雷十二時。”這二句倒頗貼切。杜少陵詩中稱:“若那溪,雲門寺,布襪青鞋將從此開始另一種生活,”似乎是一大名勝。壬子三月,我慕名而來,山在平地,幾座峰高幾丈,溪流比不上鏡湖,深深後悔被少陵的詩欺騙。或許少陵也

是人雲亦雲,不曾親到吧?六十

和韻的詩,有因為難和反而顯奇巧的。張止原居士在蘇州作《白桃花》詩,第八句用了“今”字韻。一時應和的有數十人,但押“今”字沒一人得好句,我也知難而退,不料劉霞裳和道:“劉郎去後情懷消減,所以至今不肯紅妝豔抹。”我認為這一首獨絕。即使作者不姓劉,也是好詩,更何況作者姓劉?如果不是“今”字,恐怕還收不到這麼好的效果。顧伴業《名澍》孝廉有詩句道:“蝶魂去兮,終不脫粉,但再人麵桃花時,已消了春紅。”也是妙句。

六十一

沈謙之在蔣樹存先生家文會,在坐客人有王虛舟、杜雪川、沈艙翁、徐葆光等七人。沈艙翁作詩道:“老鬆下田園仍舊,竹林深深,隻宜七賢同來。”申笏山在都中,立春後的第三天,與胡稚威、周元木、姚念茲等十人小會。申先生作詩吟道:“簾外春風剛吹來三日,舊日朋友舉樽共酌恰好十人。”

六十二

金陵有兩位詩人:一位數蔡芷衫(元春),一位當推燕山南(以筠)。蔡詩風格渾成古樸,燕詩苦心經營,勝在雕琢。兩詩家不可偏廢任何一家。我偶來興致作了《消夏十二題》,應和的詩作很多,當讀到山南詩時,為之拍案叫絕。《補竹》:“小樓西邊,曲欄東邊,補種上新舊幾叢竹子。每日裏在牆頭愈顯翠綠,日影映窗再也難現紅日,逢竹林而入,是高雅之士,乍到便倚臥頹傾是醉翁。畢竟心空能解人心事,人未進門,先帶一身清風。”《采蓮》:“小兒女知香解暑氣,不爭搶蓮子,隻爭搶蓮花。”《辭客》:“即使嫦娥不辭去,囑咐他來也要待黃昏。”能夠句句不脫消夏二字,如此構思,就算是李長吉也要吐出血來。

一時共同作詩者還有:曹言路《辭客》:“與隱者逃脫名利已久沒關係,隻怕郎官帶熱而來。”《把釣》:“胸懷博大,無得失觀念,深然記我,雖影有浮沉也就由他。”《曝書》:“隻羨慕郝隆大腹便便,比我善於收藏書。”金紹鵬《辭客》:“不須問主人,竹都許看,毋在座上突聚,那樣還要揮手驅趕追腥逐臭的蒼蠅。”陳文富《補竹》:“忽然發現竹林外窗戶全隱,似乎覺著籬笆邊的小徑曲折深遠了。”羅春霆《試香》:“在湘簾卷處人不知如何是好,既怕風吹不進來,又怕香煙出得太重。”王光晟《待月》:“別奇怪月出東海太早,隻因怕見很早就入眠的人。”都是妙句。

毛俟園詠《臨帖》:“窗開向綠蔭濃樹,紙在曬得硬黃時展開。”《把釣》:“為貪圖臨水麵對逝川,不羨慕獲魚而歸的人。”陶怡雲《待月》:“怕有樹遮月,要卷起簾子來;想迎風則坐數次移榻。”《曝書》:“打開書函忽見一隻風幹的蝴蝶,什麼時候藏夾在此中的還記得麼?”孔翔《待月》:“有鬆的小徑日已西斜,坐榻已早早搬移,水亭上燃起燈火,竹簾遲遲未放。”嶽樹仁長於結束一句,《待月》詩:“反複徘徊,不見月亮的影子;無奈樹密牆高,實在令人著惱。”《把釣》:“水麵中突增一影,知道是客人來了,驀然回首。”《避蚊》:“鑽營攀緣無孔不入,鑽刺不上就嗡嗡亂嘩。還是青蠅知道該去哪裏高就,從來不飛入水畔竹林的野外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