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初來,花葉葳蕤,江南春色綿長,卻若有一絲陰鷙。遠處鄉音乍起,板竹過處,細鑼頹隙,唱道:“鬼神無憂,鬼神無愁,各安居所,四季享牲。天時高遠,地府冥深,紅塵若罪,高抬貴手。天有百靈,佑我安康,地納千魂,作我陰萌。鈴鐺敲敲,罪孽皆消,祭祀無怠,壽祿休凋。”
歌聲粗啞,幽蒼悲怯,從山腳後轉出一支隊伍,白旗白幡,素巾淡袍,十數人挎著竹籃,籃裏放些紙雞紙鴨,後麵扛著一副薄木棺材,黑漆斑駁,半舊不新。幾人邊哭邊走,不住地掂袖擦拭淚眼,餘者也是神情黯然,無精打采。一位年約八九歲的男童提著竹籃,悄悄走到一位老者身邊,低聲道:“三叔公,聽說七舅是被妖鬼吸血死的?”那老者臉色一沉,喝道:“胡說八道,他是暴病而亡,哪裏是被妖怪害死的?”那男童不依不饒,小嘴一噘,說道:“可是七舅母――”不及說完,老者一巴掌敲於他的頭上,頗有恚怒之色,喝道:“她說什麼?她也是胡說八道。我告訴你,你要是再說這些混話,休說沒有甚麽妖鬼,就是真有妖鬼,也要被你招惹來了。還不回去老老實實排隊?”男童唬得激靈靈打了一個寒噤,急忙奔轉回去。那老者狠狠盯了棺旁扶棺啜泣的一位年輕婦人,忿忿之氣一時難歇,忽然苦笑一聲,歎道:“如今世道艱難,早些死去,早些解脫,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聲音愈發低沉,待說道最後一個字,聽得道旁樹上傳來一聲烏鴉啼叫。老者臉色陡變,左右看顧,神情極為慌張,低頭矮身,口中念道“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雲雲,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待葬隊走遠,道旁忽然人影一閃,竄出一個青年,手臂一抬,打出一顆石子,便聽得樹上“哇”的一聲,一隻黑羽烏鴉撲騰幾下翅膀,跌落了下來。那青年哈哈一笑,疾步上前,將它抄在手裏,笑道:“你這壞蛋,嚇得人家不淺咧。他們以為你是鬼,我腹中饑餓,便將你這鬼吃了,也算是為百姓除了一害。”朝遠處望了一眼,聽得那歌詞複唱,搖頭道:“世上哪有鬼神,都是有人裝神弄怪罷了。”將那烏鴉放於一旁,彎腰去挽鞋絆。身子伏下一半,卻聽得半空傳來“呼”的一聲,若有甚麽物事撲來。青年暗呼不妙,擺出長劍,反手就是一劍揮出,卻已然晚了一步,卻見一隻蒼鷹雙爪捉起那烏鴉,高高飛起。青年氣得連連頓足,罵道:“又是你這強盜,你倒是會搶便宜,不要臉,不要臉。”拾起一顆石頭,用力朝上麵擲去,那鷹竄起足有十餘丈高,石不能及,撲通落下。青年見鷹掠翅飛走,罵了幾句,終究是無可奈何。
他往旁邊一條山道走去,約莫過得半盞茶的工夫,尋了一塊岩石坐下,一路走來,也摘了一些野果,解下腰間水囊,吃喝起來。岩石之外是一條溪流,溪水清澈,倒映出山色背景,便若水上是山,水下也是山,水上的山翠縷盤結,水裏的山拖煙散綠。水波打個圈暈,那拖煙恍恍惚惚,變成了一盤散灑地麵的綠糕雲片。青年摸摸肚腹,自語道:“出門在外,風餐露宿,沒有美酒佳肴,沒有軟床裘鋪,也隻好講究一些。隻是這武功修練,那可是半點荒廢不得的。”言罷,拔出腰間長劍,陽光之下,露出明晃晃一道寒芒,晶瑩閃爍,立於溪岸側畔。
他麵色凝重,與先前嘻嘻哈哈的不羈模樣大為迥異,忽然手臂從左往右劃出,長劍正從水麵掠過,激起一道水花,於半空分開,散成許多水滴。青年精神登時一振,喝道:“好!”“倏倏”抽劍回勢,手腕疾抖,抖出幾朵劍花,劍華吞吐,卻往激彈而起的水花分別刺去。待劍到半勢,陡然凝滯,卻似前麵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壁阻遏一般,再難挺送出去。眼看這水滴複墜而下,混入水麵之中,瞬間交融無痕,劍招落空。
青年愕然一怔,微微苦笑,照看水中倒影,自撫頜下,歎道:“好糊塗,好糊塗,你尚不是那武林高手,自然不能領悟得如此高明的劍法了。”反手提劍離開水岸,卻於上麵三丈餘遠的一棵大樹底下盤膝而坐,欲調息打坐,但一時心浮氣躁,左右搬騰,終究不能摒棄雜念、引氣導元,不由慨然一歎,身子往後麵的樹幹靠去,雙腿崩直,長長展展地伸了一個懶腰,正是懶洋洋的一副模樣,歎息道:“這大正之劍,名為‘大正’,其實劍招斜挑橫削,多有變化,又哪裏能夠‘大正’呢?可見起名之人,毫無理由,也是頗有荒謬的。我雪刀派人人習刀,從無練劍,若是與他們講起這套劍法,雖多願意提及,但眾師兄弟莫不是語含譏諷嘲弄,大大瞧它不起,除我之外,怕是人人都不願意修習。”忖道:“我練習此劍法,那可是萬萬不能教同門之人知曉的,否則不說我愚鈍不堪,便即另出惡言,怪我心生蒙蔽、神誌鬼迷雲雲?哎!世俗若此,人人皆求大流,卻也怪不得他們唯求勢利虛名,卻對這‘大正’劍法嗤之以鼻。”
想著想著,忽而自喜自樂,以為“世人皆醉我獨醒”,忽而頓發煩惱,感慨“何必獨自難糊塗”,看這手中長劍,臉頰映照於其中,變得胖鼓鼓的滑稽,不由撲哧一笑,心情也舒暢了許多。突然跳起胡亂揮舞幾招,橫七豎八,直刺斜削,全然不成甚麽章法。正自得意間,聽見遠處傳來呼喝之聲,青年愕然一怔,收劍還鞘,手足抱住一棵大樹,三蹬兩翻地爬了上去,藏匿與枝葉之中,側耳傾聽。便聞有人大聲罵道:“怪哉,怪哉!依我看來,那雪刀派的田大嬸最合綠緞旗副旗主一職,隻怕他們雪刀派全派上下也是眾人皆知、眼目雪亮吧?那廝高居派中掌門,卻偏偏因為她與她丈夫有些不合、爭吵摔鬧,便以此為由極力攔阻,這可是大大的公私不分了。正是那雪刀派中數一數二的狗屁東西,狗屁東西也。”那青年心中詫異無比,想到那人口中的“田大嬸“,便是他雪刀派人物無疑,隻是說話之人卻一口一個“他雪刀派”,忖其身份,卻似乎乃是派外之人,所謂鑒貌辨色、聽話聆音,此人倒是義憤填贗,十足生氣,不由暗道:“他們是誰?”從樹葉縫罅向下望去,見走來幾個漢子,高矮不一,肥胖互異。
聽得另外一個虯髯漢子笑道:“這也難怪,他們那第七長老最好搬弄是非、挑亂撥紛,最是惟恐派中不亂的天下第一好事胡鬧之人。此人既然作了掌門,自然不會大公無私、坦蕩磊落。”便見一個爛衫漢子道:“他不能理辨是非麽?非也非也,必定有所私心,於是對於二長老反倒一味迎從,隻是這般迎從委實過了些,教我這等外任看來,也頗覺淫度太過,卻連半點掩飾也沒有。我這花子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人家見之掩鼻而走,說道‘好臭,好臭’嘿嘿!其實這穀大掌門與那二長老,可比我臭多了。”先前那人道:“他貌似穩重,其實陰譎,能夠惦仇念恨十年不忘,待著時機便要報複,昔日聽說他頗有豁然大度的名聲,原來也是以訛傳訛。”爛衫漢子笑道:“我聽說了一件事情,甚是有趣,道他們派中有一個人喚做二狗子。”虯髯漢子不以為然,道:“想必是小時候他父母以為名字越賤越好養活,於是取了如此姓名,倒也無甚。”爛衫漢子搖頭道:“你聽我將話說完。聽說他曾經下山仗義救人,受了人家的一碗水酒,這穀大掌門偏偏說道他有違那俠義無私之旨,於是把他好一頓責罵,可是還有一個喚做花臉子的,好事做得一半,尚未齊全,便勒索了旁人的許多金銀,這大掌門非但不罰,反倒故意隱瞞,哈哈!這等齷齪之事,也虧他做得出來,豈非有趣之極?”
另外一個瘦削漢子道:“聽聞他們白緞旗弟子三年屆滿,便即能夠升入黃緞旗深造,不過此番也有數人落選,倒是開了一個例外。”虯髯漢子咦道:“弟子於某一階段修練完畢,即可擢拔上一階段續功,莫說他雪刀派如此,就是我派也有如此類似的規矩,不過大同小異,細節略有差池罷了。”爛衫漢子把玩手中竹杖,笑道道:“有一人頗似特別,他本是雪刀派大長老的嫡傳弟子,不過大長老一走,他也登時吃了苦頭,此番就落選了。”瘦削漢子道:“姓穀的素來就與他們大長老不合,老對頭走了,正好對他屬下弟子下手,於他而言,乃是極大的樂趣。是了,你說的那人,可是個喚做翟涔章的?算來也是他運氣不好。”那青年躲於樹上,聽得真切分明,心中訝然:“翟涔章?那說的不就是我麽?哦!我出門辦事不過片刻,這須臾之間,終究還是被他那穀大掌門人給擺了一道。”心中忿忿勃發,不待發作,卻又平靜下來:“雖教我有些意外,卻也在算計之中,哎!不過就是一個黃緞旗的位置罷了,要不要也無所謂,我堂堂大丈夫,若是拘泥這小小功利,計較屑末得失,被人悉聞,豈非笑倒大牙嗎?”思忖間,見那數人漸漸走遠,俱往山下而去,不多時化作幾個黑點,消失於翠隴之中。
翟涔章從樹上跳下,拍拍身上灰塵,一時神情落寞,忽而搔搔頭皮,哈哈一笑,道:“好一個大丈夫,好一個大俠客!你武功不高,那大俠客或是當不得,但若有些骨氣,便是厚著臉皮自詡為大丈夫,誰又能說你不是呢?你口口聲聲淡泊名利,但一介小小的黃緞旗便割舍不下,羞也不羞?”忽然眼睛一亮,自語道:“我若是練成了絕世劍法,從此縱橫江湖、睥睨群雄,那才是大風光、大眩耀啊?”
他說話間,胸中豪氣陡升,一邊說道“伊尹不過陪嫁之廚,尚且得佐太康勵精圖治,我難道還不如他麽?”一邊拔劍出鞘,滄啷啷一聲,長劍反竄,卻從自己臂下空檔往後掠去,行至一半,劍勢陡然變化,斜斜上挑,若是點打蒼天之意。那伊尹乃是殷商重臣,於翟涔章心中,雖然是奴隸出身,卻委實稱得個厲害角色:“太康為殷商君主,暴虐無德,反被他奪權流放,關押於桐宮反省三年。如今之朝庭,皇帝莫不大權獨攬,忠臣再是賢德,怕也無力關押昏君惡帝吧?”
他自從在外麵走了一遭,所見所聞,俱非升平之世,不由頗生感觸。思忖間,穿劍引刃,步走蓮花,時而橫削貼剁、大弓馬步,時而狠力壓斫、健步如飛。那劍光吞吐閃爍,正顯踮足躡腳靈動之意,卻聽長嘯一聲,又喚撩狠命鬥力之彪悍之風。如此過去數十招,漸漸氣喘,那劍法也多有變化,細細觀之,不象舞劍,倒似乎弄刀。
翟涔章心中凜然:“不好,不知不覺,又將我本派刀法摻合其中,魚目混珠,豈能精純?”急忙凝神靜息,又耍得幾招,發覺劍法每到精奧玄妙之際,渾身上下便若受製擎,環展不開、舒仰難拔,劍招不免大生差池。他愈發煩燥不安,未幾把劍往地上隨手一擲,頓顯萎靡頹廢之色,打個大大哈欠,身子後仰,遂“撲嗵”一聲摔跌在地,屁股粘地,再也不願意起來。
天上白雲飄飄,他那長劍擱於胸前,映照日光,打出一道金茫反向空中射去,不及盈尺,就沒隱無蹤。翟涔章雙臂環抱,枕於腦後,心中忽然生出莫名寂寞,歎道:“我明明是雪刀派弟子,卻不喜習刀,總想於日後依憑高明劍法揚名立萬,若能被稱作大俠,受江湖人物敬仰佩服,便不枉此生在世上走過一趟。隻是我當真能夠如願以償,成為一代劍俠嗎?”
惆悵之情如愁雲慘霧,綿綿不絕,填塞胸臆,此刻一葉落下,蓋在他的鼻子上,葉尾斷柄探入鼻腔,隨風撩撥。翟涔章鼻中奇癢難當,“啊嚏”一聲,精神反倒振奮,大聲道:“事情未成,我便先自氣餒,到底羞也不羞?羞!羞!乃是大羞也,我幾乎被羞死了。總有一日要學得絕世武功,無敵天下,便是那穀大掌門,饒是他如此自負驕傲的人物,我也要他第一個佩服我才是。”言罷哈哈大笑,左手握起長劍,右手手指在那劍身輕輕叩彈,發出叮璫嗡嗡之音。
突然身後傳來“沙沙”幾響,顯是有人接近此地,正是足踏地麵累葉落枝之音。不多時,聽得樹後麵有人低聲道:“如此豪言壯語,你隻要放在心裏便是,蘊釀酌品,其味無窮,何必昭耀朗朗,不過風化熏臭罷了。且此地已然為雪刀派地界,哪裏還能肆無忌憚,卻徒留無益把柄於人呢?”
翟涔章甫然一驚,才要說話,聽那人又道:“你性情爽直,又頗好多管閑事,從來口無遮攔,如此既是善處,也是劣勢,著實教人煩惱。你便是當真胸有大誌,想作英雄也好,想當奸梟也罷,卻該知曉古往今來,但凡成就大事者,莫不言寡多行,你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言多行多,倘若先前的這些胡話妄語被旁人聽得,那人又大肆傳揚,依著穀掌門的脾性,他又豈能與你善罷甘休?罷了,罷了,你何必惹他惱怒,便不能晦跡韜光,任他周圍情形怎樣變化,皆靜觀默忖嗎?”翟涔章倒吸一口涼氣,翻身跳躍,一個筋鬥落於地上,長劍還鞘,抱拳道:“那位英雄有此伯樂大言,還請出來敘話。”
那人又是長長一歎,笑道:“你當真是糊塗透頂了,卻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啊?”翟涔章這番終於聽得明白,哈哈一笑,道:“哎呀呀,原來是――”不及說完,那人又道:“你也莫‘哎呀呀’地盡與我饒舌頭,我便是高興又有何用?”言罷,一位青袍老者緩緩從樹後轉出,麵色清矍,神情慈祥和善,腰懸大刀,鞘上紋痕清雅高樸,張而不顯,得色不豔,正是雪刀門七長老之一、第五位長老“袖裏乾坤出雲刀”穆丹刀。他將手在樹幹上拍了幾拍,從裏麵掂出一條肥胖雪白的樹蟲,輕輕一捏,搖頭道:“此樹雖受蟲噬之苦,可惜根深地固,挪動不得,要是挪動,必死無疑。但‘樹挪死,人挪活’,樹不懂變化交感,人卻不能不通人情世故。翟師侄又何苦執拗倔強?你若是再恭順一些,多說些奉承的好話,盡些鞍前馬後的服侍之能、諂媚之舉,他們心中一旦歡喜,得了些好處,雖然依舊惱恨你師父,卻未必就會再與你為難。唉!你現在後悔尚來得及,老夫與你想法子疏通疏通,說不得諸位長老便網開一麵、高抬貴手,便能將你納入黃緞旗的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