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菩提!於意雲何?佛, 可以具足色身見不?
不也, 世尊!如來, 不應以具足色身見。何以故?如來說具足色身, 即非具足色身, 是名具足色身。
須菩提!於意雲何?如來, 可以具足諸相見不?
不也, 世尊!如來,不應以具足諸相見。何以故?如來說諸相具足,即非具足, 是名諸相具足……”
鬥室裏一片昏暗,金剛經的聲音斷斷續續,從沙啞的喉嚨裏一點點淌出來。
白發的男人癱軟在蒲團上, 衣襟汗濕, 渾身痙攣。他的手裏捏著一部竹簡刻的經,手指指尖已是發白, 卻沒有鬆開經書。
他的對麵盤腿坐著一個和尚。那和尚比俗世的公子更為俊俏, 眉目深刻, 麵孔裏透出一股肅然。
“啊……”白發男人呻|吟了一聲, 從肺腑裏呼出一口氣, 然後鬆開了手指。那經書從他手指尖上滾落下去, 隻聽到男人低低地有氣無力地叫喚道:“水……”
盤坐的和尚睜開了眼睛。
“你還需再忍忍。”
白發男人的脖頸上有金字一閃而過,他虛弱地眯開緊閉的雙眼。那雙眼睛已不是最初那般血紅。他用那雙暗紅色的眼睛盯著起身去取水的思惑。
思惑穿著白色的袍子,同他一樣, 周身不佩戴任何佛物。這一整個鬥室裏都沒有任何具有佛氣的東西, 但是賈科卻麵對著這世間唯一的一尊活佛——思惑。
思惑已不是這三界的人了,但他卻強留在此處。也許佛修同道修不同,思惑留下卻沒有遭到任何天譴。他為了斷絕一切可能同世人有的因果,把自己閉在了浮屠閣,把蓬萊閉在了東海。
思惑用一隻茶杯盛了陶缽裏的清水,將那茶杯送到了賈科麵前。
賈科支起了自己的手肘,大咧咧地半躺在地上看他。
思惑見賈科沒有伸手的意思,頓了一下,便俯身將杯盞湊近了他的嘴唇。賈科的舌頭一勾,像是貓一樣用舌尖舐了一層水去,又舐了一口。
他的舌頭舔進了思惑的掌心,低低地道:“忍不住了。”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思惑濕漉漉的掌心裏,叫思惑差點灑了那杯盞。他的麵孔上卻一片平靜,道:“還需一個時辰。”
“不需一個時辰,半柱香便夠了……”賈科痛苦的麵孔湊近了思惑的手掌裏,身體支起,又緩緩將臉埋在了對方的脖頸中,低聲吐字。
思惑抬起了手掌,卻沒有扶住賈科,他立掌在胸前,開始中正平和地念道:“……如來,不應以具足色身見。何以故?如來說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賈科的臉色一變,眼底的血紅猛地暴起,似乎要做掙紮,卻被更多的自他脖頸下延伸出的金字強行壓下!思惑念的經同賈科念的效果可大不一樣,密密麻麻的金色經文很快爬滿了賈科全身,他的手指上都纏繞著小如蟲蟻的文字,像是扭曲的圖騰。
賈科的全身再度扭曲起來,他的臉色煞白,雙眼時而血紅時而漆黑。經文烙印進肉體裏,一寸寸血肉烙進去,將每一條經脈都包裹、炙烤。
賈科的額頭爆出了青筋,手像是利爪一般攥緊了思惑,將思惑的肉軀摳出了血來!隻是賈科一碰那血,手指便冒出了煙,叫他吼叫一聲觸電般地鬆開了手。
“不要……不要了……”蜷縮在地上扭曲身體的男人發出了淒厲的哀求,痛苦將他剛剛喝下去的水再次蒸騰出來。
思惑知道那有多痛。
有如十八層煉獄裏被焚燒、鞭撻、抽筋。是人才會承受的諸般痛苦。賈科的魂魄是思惑的半身,他沒有完整的魂魄,就像一個人的三魂六魄被攔腰斬開,變成兩半,比尋常的魂魄都要脆弱些。是以他才會承受這般苦楚,這般劇痛。
思惑卻不能停。他是施刑者,也是受刑者。
他們要在這裏囚上幾百年,要時刻囚住賈科的陰魔之氣,那魔氣會讓生出七情六欲的賈科有各種各樣唯有人才會有的想法。他痛苦、絕望、失去神智。他曾從窗口躍出,想要一死以逃脫痛苦,也曾想殺了思惑來掐斷痛苦的源頭,更嚐試過無數種自殺的法子,卻都沒能成功。
思惑時刻看著他,用自己的全副心神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