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簌簌而下,如龍鱗碎玉,漫天飛舞,一落在庭前青石板上便悄然融化。疏影橫斜的西府海棠姿態秀雅,似要取暖一般,斜斜地倚著一根廊柱,朝空闊清冷的殿宇中伸去。
因為下雪的緣故,大殿之中光線昏暗,顯得空曠深沉。大殿深處,一座檀香色木長案上,一盞薄胎細瓷乳白茶盞猶自冒著嫋嫋霧氣。邊上,一卷雙軸龍鳳紋錦書被展開,上麵墨色龍飛鳳舞,赫然寫著:大司馬蕭夢鸞,深被信重,然罔顧皇恩,構煽黨羽,大逆不道。詔令:蕭夢鸞流放膠州,子蕭謹流放西川,女眷入奴籍。落款:成晉永壽十三年夏四月辛醜。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青灰色身影趿著木屐走出空蕩蕩的大殿。刺骨的寒風灌進來,風卷起火盆中半卷燃燒殆盡的白絹,那白絹已被高溫燎得蜷曲,依稀辨認得出上麵兩個扭曲的小字:鴆殺。
千裏之外。西川黔郡。
層雲染金,斜水蜿蜒於蒼茫群山之中。斜穀棧道沿斜水而建,蜿蜒百餘裏,棧橋底下水流湍急,流水滾雪,亂石嶙峋,兩岸群山夾道,懸崖峭立。
一個女子倚著木棧橋,憑欄而立,望著對岸靜悄悄的密林。她一頭秀發盤在腦後,一身洗得發白的淡藍色長衫,身形如空山新竹,挺拔玉立,臉色玉雪潔白,一雙修眉纖羽分明,眼若清泉,清淩淩幹幹淨淨,鼻梁挺直,唇色有點淺。明明是柔順婉約的長相,渾身上下卻透著瀟灑利落的清透。她倚著木欄杆,在棧道之側坐了下來,從靴套中抽出短匕首,對著晨曦之中的霞光仔細端詳著匕首鋒芒。霞光之中,她的側顏線條纖柔,茸著一層暖金色,看上去沉靜平和。雖然隻是十月,山穀之中卻比外間要冷。呼嘯而過的山風寒涼,每一陣風過,都夾帶起大片淩亂紅葉漫舞。
西川荒涼,盡是高山大川,土地貧瘠,位於成晉版圖的最西端。斜穀之外就是成晉王朝的西大門簌石關。兩國交界,蠻荒之境,羌人雜居,重兵鎮守,地勢複雜,造就了西川複雜的地位和局勢。因此,斜穀棧道雖隻有丈餘寬,卻令天塹變通途,當地土人不必再攀山越嶺幾個日夜繞行出山,修築至今十餘年來,逐漸成為駐守西川軍隊的生命線。雖然這條棧道重要,但平日裏除了當地土人和往來商旅,也算人煙罕至。
那女子名叫謝明微,一看便不是西川人。此時出現在斜穀棧道之中,正是因為那卷詔書。一個月前,有人拿著蕭夢鸞臨終前的手跡,求救於她的師父。所以,她不遠千裏,從京都趕到這裏。在此守候多日,布下羅網,等一個人。
數日來,她棲身在棧橋底下,靜候對方到來。四下裏水聲喧嘩,潮濕寒冷。她既不能生火取暖,又不能吃上一口熱食,隻覺寒氣侵人。但狩獵,需要耐心。
謝明微扶著木欄杆,探身往棧橋底下,手中的匕首對準棧橋底下木柱的榫頭,小心翼翼地削了下去。
與此同時,斜穀口。浩浩蕩蕩的運糧軍隊在此紮營。
辰時,對行軍的隊伍來說,時間已經非常晚。但主帥不拔營,兩千將士都得守著糧草,耗在這裏。
半個時辰之後,主帳之中傳令伺候,等候已久的宮人們忙拎著熱水前去替西川王洗漱更衣。
掛在酸枝木架上的衣服色澤豔麗,明紅織錦,裙角銀線白菊,金絲纏枝,絲絲入扣,一絲不苟。雖是長途跋涉之中,西川王的起居卻是半分懈怠不得。
宮人朝雲替西川王穿上雪白的裏衣,正替他套上明紅的袍服,西川王烏黑的長眉一皺,眼神落處,那裏衣上一條淺淺的褶痕。負責衣裝的宮人映霞立即嚇得臉色煞白,五體伏地,也不敢求情,像受驚的麅子,跪了下去,悶著頭,渾身顫抖著,等候發落。
西川王蘇懷紹眼神明光灼灼,剛剛用熱水清洗過的麵頰泛著淡淡紅暈,唇色殷紅。他皮相生得極好,卻性如烈火,因此無人敢親近。此時他一皺眉,旁邊替他描眉的宮人朝陽就十分緊張,卻又不敢停下手來。西川王的眉端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但自從聽聞相士說斷眉者兄弟緣薄,西川王就開始日日描眉。每日須得趕路,雖是匆忙,這描眉的事卻未曾落下。
朝陽忽地變了臉色,手下一頓,蘇懷紹往鏡中一瞥,就見自己斷眉處歪歪扭扭發了岔。
他自鏡中看了她一眼,目光交錯,他麵目唇紅齒白,眉眼精致如畫,好端端的美男子,卻令朝陽冷汗連連,膝下一軟就跪了下去,涕淚橫流。
蘇懷紹一手將旁人端著的水盆掀翻在她身上,澆了人一身,自己卻鬱著臉,披頭散發,敞著衣衫,赤著腳就踩著濕氈毯出了大帳。幾個宮人誠惶誠恐追了上去,卻又不敢離他太近,怕一不小心就惹惱了這位性情難測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