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
個人問題
作者:十水
姥姥去世了。表姐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去往學校食堂二樓的樓梯口,說了幾句就匆匆掛掉電話。同學問怎麼了,我回答說我姥姥去世了。我的表情大概還沒切換成悲痛模式,看到同學關切的眼神,才有點明白這就是生死永隔了。對於這個消息,我並沒有多驚訝,相信家裏的大人也多是如此。過年回家的時候,姥姥的老年癡呆已經相當嚴重,完全不認識我,也不怎麼吃得下東西了。我買了我喜歡吃的曲奇餅幹給姥姥和姥爺,姥爺吃得香甜,姥姥卻嚐了一口說是臭的,便扔在了炕上。
第二天,我買好了回家的車票。到姥姥家的時候院子裏已經擠滿了人,姥姥的靈堂就設在院子的一角。二舅媽看到我,把我拉到靈堂的一邊說:“你哭哭你姥姥。”這裏的“哭”是要秀給外人看的那種“哭”,我自然是哭不出來的。我隻是坐到了守靈的媽媽旁邊。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才得以掀開蓋在姥姥身上的綢緞,看了看她,握了一下她冰涼的手。老家有規矩,一般不讓孩子看死去的人。旁邊的媽媽也問我“不怕嗎?”我回答說“這是我姥姥啊!”是啊,她是我姥姥啊,我怎麼會怕。
姥姥的墓地是早讓仙家看好的,棺木也買的是第一等的木材,姥爺說不能虧待姥姥。姥爺年輕的時候做過“經濟”(老家中介的一種稱呼,幫人看棺木,做交易),所以他很懂這些事情。喪禮的整個布置他都是滿意的,可還是不放心墓地,硬是趁著大家不防備,自己走到墓地去看了一遭。我們都在到處找他老人家的時候,他才慢悠悠地走回來,87歲的老頭兒,步子還很穩健,說總算放心了。
姥姥入土的那一天,我在一旁安慰姥爺,其實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挽緊了姥爺的胳膊。倒是他反過來安慰我,“我和你姥姥也算是白頭偕老了”,一邊說一邊用手帕擦拭眼淚。我眼睛也濕了。你很難想象我們那裏的人表達感情的艱難,我從來沒有見過爸爸和媽媽相互說過一句溫柔體貼的話。可是姥爺的這句話,讓我看到的是兩位老人沉甸甸的感情。姥姥今年88歲,她19歲的時候嫁給姥爺,69年的相伴相隨,就算打打罵罵,就算發生過很多的不愉快,一個人之於另一個人,也是刻入骨髓了。
整個喪禮分了三天,很多親朋好友來吊唁,很多久未謀麵的親戚又聚到了一起。大家聊得熱鬧,隻有在碰觸到主人家至親的眼神時才會耷拉下眼角,所以說紅白喜事通常也承載著社交的功能。活著的人總是要繼續活著,不會有人多懷念這個用一塊綢緞蓋著的性格不那麼好的老人。就像她活著的時候,很多人也隻是出於一種難以逃脫的責任去探望她,真正苦的隻是姥爺。
在六個兒女中,姥姥生病後,媽媽是照顧姥姥最多的人。我回去的時候,媽媽嗓子完全啞掉了,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她跟我說,姥姥老年癡呆後,她對姥姥說話總是很大聲,姥姥耍小孩子脾氣,媽媽忍不住就會嗬斥她,現在很後悔。說著說著媽媽就又大哭起來,我也跟著哭了。我對媽媽說,隻有最親的人說話才會特別重,才會什麼話都說。其實我心裏想的是,以後再也不能對媽媽亂發脾氣了。
幾個舅舅和小姨也都疲倦得不得了。姥姥最後幾個月的晚上變得很折騰人,姥爺不喜歡麻煩別人,就一個人扛著。過完年他老人家實在受不住了,開始讓幾個兒女輪番去陪床,經常整晚整晚地睡不了覺。守喪這三天,所有人又都沒睡覺,在靈堂坐著稍不注意就能睡著。客人一來,又互相敲醒了,要伴著客人燒紙、磕頭、哭喪一起哭。“娘啊!娘啊!”——那是一種很有節奏的哭聲,就好像受過訓練一般,可事實上他們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送走自己的親娘。這種形式迂腐落後,現在沒有多少地方還會磕頭了。但可能是我老了,我開始覺得這些土裏土氣的儀式才最能承載人們的哀思,讓活著的人日後想起來也了無遺憾。
最後的時候,媽媽和小姨為姥姥淨臉淨手,然後是我們這些孫輩將一些硬幣和紙元寶扔到棺材裏。在快要將棺材蓋合上的時候,姥姥的一個孫媳從姥姥身下撿出一個硬幣,她說她懷孕了,姥姥是個厲害人物,這樣可以讓小孩兒成為一個厲害人物。這是一個我不太懂的插曲,但是承辦喪禮的人這樣說了,或者自有他們的道理。我們一起把姥姥送到離墓地10米遠的地方,孝子孝孫繼續送行,女眷們則停了下來,又是規矩,女眷不能上前。我站在10米之外,給姥姥鞠了一躬。
這一天的太陽很大,還穿著冬衣的我們都出了一身的汗,人們又感慨姥姥命好趕上這麼好的日子。我想的是,這或許是姥姥想留給我們的最後的記憶——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