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麵打擊
特別推薦
作者:崔民
打擊:攻擊。用敵對的態度出擊。
正麵打擊,是最直接最有力也是殺傷力最強的出擊。人這一生,至少有一次,要遭受正麵打擊。
——題記
一
時間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它能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許多東西,海枯石爛,滄海桑田,從表象到本質,說它殺人於無形,恐怕沒人否認。
對美女是如此。對永隆貿易公司的黃發財,也是如此。隻不過,在美人是遲暮,在黃發財,卻並非英雄末路。
在被冠以成功之士的頭銜後,有人曾勸黃發財改改名字,這名字,確實有點兒太土了。黃發財脖子一梗,絕不!發財,多好多響亮啊,我這一輩子的價值,就體現在這倆字上了!
黃發財毫不避諱自己的人生追求,一是金錢,二是美女。上世紀八十年代投機倒把,九十年代衝入股海,到了二十一世紀,房地產讓他賺得盆滿缽溢。算起來,黃發財已經結過三次婚了,結三次,離三次,四十五歲生日這天,他把一個小自己二十幾歲的女大學生帶上了床。
七十多歲的老娘久不見兒子,找上門來,徑直拿鑰匙開了門,一眼看見客廳沙發上那小姑娘光著腚倒在黃發財懷裏吊著他的脖子撒嬌,老太太門都沒進掉頭就走了。
年輕女孩兒的身體並沒有讓黃發財熱愛太久,黃發財覺得,這種生瓜蛋子遠不如三十出頭的少婦讓人著迷,這就好比小蔥豆腐和毛氏紅燒肉的區別,而黃發財從生下來就是嗜肉的。尤其在發現女大學生有逼婚的苗頭後,黃發財開始有計劃地降低熱度。
這一天,原本是個可去可不去的平常飯局,黃發財決定去,而且煞有介事地跟女大學生說,有正經生意要談,不能帶她。女大學生使出慣用伎倆,吊著他的脖子從鼻子裏哼出九曲十八彎。他掰開她的手,沉下臉來。黃發財的臉,黑,瘦,倒三角,布滿皺紋,笑起來還好,一點兒不笑時,是會透出那麼點兒凶相的。女大學生不敢鬧了,他堂而皇之地拿了車鑰匙頭也不回地走了。發動車的那一刻,他笑了。這是他的慣用伎倆。
黃發財很少打牌。會,但不精,主要是不好這口兒。但今天,他爽快地應了牌局,倒讓那幾個有些意外,本來隻客套一下的,黃發財這一應,就意味著有一個人隻能坐邊上釣魚了。黃發財是為了桌上那個女人,那個豐腴性感,偏又冷著一張臉的小寡婦王桔。
黃發財原想打幾圈肯定就散了,桌上三男一女,應該不會時間太長吧。黃發財想錯了。
等黃發財意識到自己錯了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黃發財早就坐不住了,但到了這時候,他是想走也走不掉了。今天的麻將桌上他是唯一的贏家,輸家不開口,贏家不許走,這是規矩。黃發財甚至不敢看一下腕上那塊反射著耀眼光芒的滿天星。在賭桌上,這個動作輸家是忌諱的,更會讓人覺得他小家子氣。
桌上其他三人臉色都不好看。雖說不怕一卷三,就怕三卷一,可這晚的一卷三他們都輸得太慘了些,尤其對麵的王桔,一把都沒和過,那本來就冷豔的俏臉像結了一層霜。王桔狠狠吸一口叼在嘴角的“愛喜”,這是今晚最後一包的最後一根了,那動作全沒了往日的優雅。看了看腕上的表,王桔麵無表情地說:“玩完這一圈就散。”
黃發財暗暗長出一口氣。他坐王桔的上家,最後一圈了,他很想幫她一把,揀幾張生章子放出來想讓她碰,誰知卻都碰到另兩家手裏,除了王桔。三碰兩碰,黃發財的杠後又做成了,他甚至想,算了,就假裝沒和,隨手扔張牌下去,最後一把了,愛誰誰吧。可手卻不聽使喚,利落地把牌放倒,取了後麵那張杠撂在上麵。
那幾個人眼睛全瞪得牛蛋一樣,難以置信。王桔死死地盯著自己手上的牌,啪一聲亮開。她的牌也特好。她不甘心地伸手去牌垛子上摸了張牌,臉色刷就變了,恨恨地把那張牌拍在桌上。
如果黃發財不和,那麼,王桔摸到的就是這張牌,是個大和。王桔的臉色更難看了。
黃發財心裏那個悔啊。他想說幾句打趣的話,捎帶著算是給王桔個台階下,但他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他想笑,他想放聲大笑,他想大聲喊出來,他活四十幾年,他做什麼都奔一個目的,就是發財,而且老天爺就是這麼心疼他,順風順水,連百年不遇地打場牌都是這樣。可他必須控製,他隻好強忍著,那臉上的表情就很怪。
王桔從鮮亮的鱷魚皮包裏抽出一遝錢摔在桌上,誰也不看,站起來就往外走。在門廳處她忽然停住,轉過身來看著黃發財,綻開了今晚難得一見的笑容,輕輕吐出幾個字來。
黃發財本來是想送王桔的,他知道她今天沒開車來,況且今天贏了她這麼多錢,可等他追出來,早就不見了王桔的影子。
黃發財開車沿著馬路慢慢往前滑。街燈在疲倦地眨眼,路上看不到行人,白日裏蝗蟲一樣密的出租車也不知都躲到哪兒睡覺去了。黃發財今天晚上不想回去,不想再跟那個女大學生膩,他就想把冷冰冰俏生生的王桔弄到手。
本來還是有希望的,要不是這逆天的牌局,害得他想輸給她都做不到。今天看來是得罪她了。但又一想,這也怪不得自己,人命好,沒辦法。黃發財回想起自己這一星期搞定的兩個項目,忍不住就笑出來。
心裏沒了泡王桔的念頭,黃發財就覺出困來,可他還是不想回家,不想回那幢女大學生在的別墅。他隻想好好睡一覺,不想再讓她折騰自己。這樣一想,車就調了頭。黃發財有的是地方去。
黃發財把車停在一個新建小區的大門左側,一家小超市的門前。他不想開車進去,還要叫保安啟動滑門,不是怕麻煩保安,是不想讓保安認出自己。天眼看著就要亮了,黃發財一邊走一邊想,無論如何,今天是一定要去公司的,新來的那個秘書是稅務上一個領導打招呼讓安排的,業務完全是外行,有幾件重要的事他得親自落實一下。
黃發財從側門進去。這個小區是他去年的項目,自從四幢樓被銀行買去以後,沒多久,就用欄杆和小區其他樓群隔起來,還單開了個小鐵門。為這,物業沒少給其他業主賠笑臉。黃發財有明確指示,想盡辦法讓這些人收聲。不就占了些綠地嗎,給他們多弄些健身器材放上。
銀行是黃發財最大的債主。其實黃發財心裏清楚得很,他欠銀行的錢,他不怕,可銀行怕。哪回還貸日不提前幾天就來看他的臉色?每每那時候,他心裏都充斥著無可名狀的上層人士的感覺。不過,他可不想在一些小事上彰顯自己的優越感,就像銀行在小區裏圈出圍欄,多大的事啊,就給足他們麵子好了,人家幾千萬上億地給了你,總要讓人家也平衡一下不是?
這四幢樓就在小區正門左手,那道小鐵門白天開著,天晚了就鎖上。黃發財幾乎是無意識地朝那個方向看過去,咦,小門竟然開著!如果從這裏抄近道,那就離自己的公寓很近了。黃發財昂首闊步地穿過那道小門,他心裏不無得意,這老天爺真是太體貼了,連這種小事都為我著想。
忽然,黃發財站住了。在小區綠地上,一棵枝葉茂密的樹下有一張長椅,上麵似乎有人。有那麼幾秒鍾的時間,他有點兒緊張。這時候,正是天亮前最黑的那段時間,也是人們睡得最熟的時候,小區幾乎所有的窗口都是黑著的。黃發財定定神,又想,難道,老天爺替我安排了一件什麼事?這麼一想,他就朝著那長椅走過去。
那是個女人,一個年輕女人,因為黃發財看清了她身上的吊帶裙。他看不清她的臉,那臉全被頭發遮著,但黃發財認定她很漂亮,因為她的身姿是曼妙而流暢的,醜女人斷不會有這樣的體態。黃發財簡直要叫出聲來,他本能地望望天,老天爺啊,難道連今天晚上的事你也知道啊?我沒泡上王桔,您老人家就送了個替補的來?
但黃發財再看看那女人,就覺得不對。那女人一動不動,全然不知道麵前站著個男人。她半倚在椅背上,一隻手輕輕放在腿上,另一隻胳膊搭在長椅背上,她長發紛披的頭就枕在這條手臂上。難道是生病了?
寂靜讓人發慌。黃發財猶豫著要不要就這樣離開。都轉過身了,他又停下,既然老天爺安排她出現在王桔之後,那麼,就不應該辜負了。他覺得至少應該問一問她是不是需要幫助,比如說,去醫院。他覺得她肯定是不舒服,她半倚的身姿有種讓人憐惜的柔弱感。
我有車,很快的。他會很有風度地對她說。他同時也想,看到他那輛限量版的法拉利,她會不會眼睛一亮,就像太多其他女人一樣。有那麼一會兒,他沉浸在英雄救美的豪邁中,他甚至一點兒都不覺得困了。他輕輕地叫:“小姐,小姐?”
她一動不動。
黃發財有些擔心,心裏還有種莫名的興奮,他試著用手輕輕拍她:“小姐,小姐?”
還是沒有反應。
黃發財想,既然已經決定幫她,那就幫到底,他手上就用了些力,扳住那女人的肩,那女人就被轉了過來。黃發財終於看清,這真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她大睜著眼睛,有些迷茫地看著他,微弱的晨光裏,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像是叫作微笑的表情。黃發財覺得這樣抓著人家不禮貌,他鬆開手:“小姐……”那女人隨著他撤去的手臂也跟著軟軟地往旁邊倒。黃發財情急中伸手把她抱住,她的頭向後仰去,就和黃發財臉對著臉了。
那是一雙很大很大的眼睛,睫毛一根一根的,很長,微微上翹,就這樣迷茫地看著他,甚至臉上的笑意都稍濃了些。黃發財全身的汗毛齊刷刷立了起來。他拚命把女人甩開。那女人無聲無息地倒在了草地上,臉衝上,一雙眼睛散發出暗淡的光。
黃發財覺得腿軟,他的手在抖,那女人臂上冰涼的溫度好像從他的手一直傳到他的身體各部分。他已經明白,這,是個死人。
一絲小風平地而起,黃發財覺得從沒有過的恐懼。他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恐慌,拔腳就向小區保安值班室奔去。一邊跑,心裏有個聲音在恨恨地念叨:女人的嘴真是毒啊。
他就此斷了和王桔有些什麼的念頭。一個小時前,王桔衝著身後的黃發財綻開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輕輕吐出幾個字,然後轉身走了。
她說的是:“你要小心樂極生悲。”
二
鐵軍手裏這輛二手桑塔納是去年九月份買的。
鐵軍想要工作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好幾奔三十的人了,一沒文憑二沒本事,更沒有名叫李剛的爹。娘聽人說開出租車掙錢,就開了個家庭會議,把幾個出嫁的姐姐召集起來,一人出一份錢,湊起來讓鐵軍去學了個駕照。拿到駕照後鐵軍就開始留意報紙上的招聘欄,是有不少招司機的出租車公司和個人,可是,一個月下來,人見了不少,隻是沒人肯雇鐵軍。
娘是個要強的人,一咬牙,把爹留下的舊宅地給賣了,帶著鐵軍轉了城裏所有的舊車市場,最後看中了這車。鐵軍不想買,因為他知道,這塊老宅地是娘的棺材本,家裏再也不趁錢了,可開出租車要買營運證,那是絕對買不起的。沒想到,娘倒洞察世事,一拍桌子:“咱就當出租車開,咋,拉上人他去哪兒咱送哪兒,還能不給錢啊?咱少要點兒就是了,兩下裏都歡喜!”就這樣,鐵軍成了黑車大軍中的一員。
一個月不到,鐵軍就喜歡上這活兒了。憑良心說,跑黑車挺賺錢的,而且比開出租車舒服多了。根本用不著起早貪黑,隻要趕早晚兩個高峰;不像出租車司機要交管理費還要交份兒錢,跑黑車除了油錢、保養和修車的費用,基本上全是進項,一個月下來,輕輕鬆鬆賺了三千多塊錢,還不算他在外頭吃飯買煙什麼的。
鐵軍頓時覺出了生活的樂趣,更確切地說,是賺錢的樂趣。現在的鐵軍,每天興衝衝地起床,陪老娘吃了早飯,嘴一抹,拿著車鑰匙就走了。沒倆鍾頭,興衝衝地回來了,把一張兩張的大票兒往老娘手裏一塞,回屋看電視去了。
不過,跑黑車最要注意的一點,就是別被抓著。鐵軍很小心,這車可是娘賣了老宅地換來的,可不敢有差池。他就很關注報紙和電視上相關的新聞,覺著風聲不對寧可少跑兩天也不敢去冒那個險。有一段時間,全國好像開展了一次打擊黑車的專項行動,鐵軍索性開車帶著娘離開家出遠門去玩了一趟。娘有些心疼花錢,剛跑出去一天就想回來,說是惦記著家裏的水龍頭是不是沒關緊,煤氣閥門會不會跑氣兒。鐵軍知道娘在想啥,就勸娘:“行了,就您那仔細勁兒,這些事絕對不會有,就是有,這會兒該淹也淹了,該漏也漏了,最多給二姐打個電話,她離得近,讓她過來看看不就得了。”
來到一座靠海的小城,娘也忘記家裏頭那些事了,跟著鐵軍爬山、看海、劃船、吃燒烤,鐵軍還陪著娘喝了幾口小酒兒。活了快三十年,鐵軍記憶裏從來沒有跟娘這麼親近過,娘也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就是爹活著的時候也沒有。
那晚上,娘告訴鐵軍,她托人在給鐵軍物色對象呢,娘說:“軍兒啊,你們老鐵家人丁不興啊,你爺爺那輩兒隻一個男的,到你爹這輩子,又是這樣,到你這兒,還這樣!你爹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就是不咽那口氣兒,我就知道,他是放心不下老鐵家的香火。我就跟他說,老頭子,你放心吧,我給軍兒張羅著娶媳婦,要是生小子,咱皆大歡喜,要是生丫頭片子,我就給他再找,一直到生出個小子算是頭,行不?你爹聽完,笑了,吐出最後一口氣兒,閉眼了。”娘說到傷感處,掉淚了,“軍兒啊,娘這是給你爹寬心呐,你可千萬別有壓力啊。隻要你成了家,不管兒子閨女,我一定給你帶起來。軍兒,說話你就三十了,跑黑車這活兒,掙錢是不少,可咋也算不得正經營生,咱就苦幾年,攢攢錢,買個營運證回來,不用這樣提著心吊著膽的,你說呢?”
鐵軍還能說啥,娘都替他操心到這份兒上了,他隻能點頭。回家的路上,娘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睡著了,倚著座椅的靠背,花白的頭發就那麼淩亂地拂在她的臉上。鐵軍小心地搖上窗戶,給娘把座椅放倒,又把自己的外衣給娘蓋在身上。
這一路,鐵軍暗下決心:他一定要努力賺錢,爭取早點兒實現娘的理想,買個營運證,當個正式的出租車司機。如果能找到個女人,生個兒子,讓娘在有生之年看到爹的願望實現,那就最好不過了。
專項行動過去了,生活又恢複到以前的樣子,馬路上的黑車又出現了。
不管是時間上還是錢上,鐵軍不再像以前那麼鬆快了,他每天都早出晚歸,有時候半夜才回來,回來累得鞋都懶得脫。娘心疼:“軍兒,咱不能拚命啊。”鐵軍啥也不說,咧開有些幹裂的嘴唇笑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錢塞給娘,娘就不好說什麼了,趕緊去廚房把燉了一天的湯給端過來,可鐵軍已經睡著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鐵軍每天回家前都要細細數一遍兜裏的大票,心裏盤算著,又離目標近了一點兒。如果一直這麼下去,總有一天,鐵軍會像娘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個真正的出租車司機。可是,這個春天的到來,讓鐵軍的夢想照進了現實,然後,破滅。
北方的氣候一向是春秋短冬夏長。三月還能看到地上的殘雪呢,這四月裏遍地小姑娘穿的都是吊帶小背心了。鐵軍的生意突然就淡下來。開始他沒太在意,可後來越來越差,到了六七月份更是不行,有一天他滿頭大汗跑到半夜,隻掙了不到二百塊錢。汽油又漲價了,車也損耗得厲害,這樣下去可不行啊。鐵軍開始找原因。很快就找到了問題所在,但遺憾的是,他根本無能為力。
年初那場席卷全國的雪災,讓出租車業存在的問題浮出水麵,鐵軍所在的城市更是花大力氣整治,先是給司機們減負,外環道路費、相應的保險費,還有居高不下的管理費,全部進行了減免,接著,進了一批伊蘭特充實出租車數量,再然後,就是重拳打擊黑車。
原本叫著喊著要跳槽也跟著跑黑車的出租車司機這下可得瑟了,趾高氣揚橫衝直撞,而且抓起黑車來比交警都厲害。有一回鐵軍親眼看到一輛黑車剛停在路邊準備載客,呼啦一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好幾輛出租車,把那輛黑車團團圍住,把黑車司機揪下來就是一通暴打。鐵軍嚇壞了,趕緊加大油門掉頭跑了。
那以後,鐵軍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大意,每天早上開車出去心裏都繃著一根弦,後來在電視報紙上又看到說南方哪座城市竟然有釣魚執法的,鐵軍遇著行為舉止穿著稍有些異樣的人,就算他們衝過來拉車門,他都不敢停車。
今天一早,鐵軍就覺得不順。剛一拐出巷子看到有人招手攔車,鐵軍一腳油門到了跟前。一個年輕人,穿西裝打領帶肩上挎個電腦包,幹幹淨淨利利索索,鐵軍就想,這肯定是哪家外企的小白領,可以拉。那人已經伸手拉開後車門了,巷子口那頭一輛吉利金剛嘀嘀嘀按著喇叭直衝過來。鐵軍就說:“先生麻煩您快點兒,後邊有車。”
不說還好,這一說倒提醒人家了,那年輕人把拉開的車門又給關上,一轉身就上了吉利金剛。鐵軍那個氣呀,他把頭伸到窗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王八蛋!”說實話他不是罵乘客而是罵那車的司機,都是幹一個行當的,幹嗎這麼不仁義?現在黑車想拉個客容易嗎?
就這一句罵,招禍了。那年輕人下車朝鐵軍走過來,從胸前掏出一個硬殼本:“駕照,行車本,拿出來!”鐵軍看得再清楚不過——那本兒都杵到眼前了,上麵赫然三個金字:統管辦。
鐵軍隻覺一陣氣短。統管辦是幹什麼的?管出租車的!要說黑車司機怕統管辦比怕交警要嚴重得多,交警抓到,大不了罰錢扣分,要讓統管辦抓住,他就能以擾亂出租車行業秩序的罪名告你!
那吉利金剛的司機一看情勢不妙,一腳油門,跑了。鐵軍當然不會昏頭到年輕人要什麼給什麼,他趕緊下了車一個勁兒鞠躬作揖:“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是罵您。我、我第一回,我也是看您著急有事……我是氣那個司機,太那個什麼了……我、我真沒罵您,真的,要不,您看您想怎麼樣,怎麼樣都行,真的,我認!”
鐵軍不知道該怎麼作踐自己才能讓那人滿意。旁邊一個從菜場回來的老頭兒幫著說話:“小同誌,算了,大清早的還要趕著上班,趕緊上車走吧,就讓他專門送你一趟,權當賠不是。這個師傅經常在這裏過來過去的,遇著老人孩子有事都會搭把人,也不收錢,是個好人呐。”
鐵軍感激地看看那老頭兒:“謝謝啊,大爺,謝謝。”
年輕人倒沒堅持,收了工作證上了車。鐵軍趕緊發動,一路上小心得就差沒下去推著車走了。年輕人也沒再說啥,到了車管所,還扔下十塊錢。鐵軍哪兒敢要啊,趕緊從後座上拾起來緊追上去還給人家。接下來直到下午,鐵軍一個人都沒敢拉。
晚高峰是跑黑車生意最好的時段,鐵軍隻敢拉些老人婦女孩子什麼的。剛在廣場跟前放下一個,掉了個頭,就又上來一個。是個女的,三十幾歲,穿著體麵。她拉了兩下後車門沒拉開,鐵軍想下車去幫她的當兒,那女人已經拉開前車門坐到司機副座上來了。拐彎時鐵軍從後視鏡裏看到前車門沒關上,他就把車速放慢,讓那女人開了車門再關一下。不知道是那女人真的沒力氣還是鐵軍的車況實在是有些差,關了兩次那女人都沒把車門關嚴實,鐵軍就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伸過去用力把車門給關死了。收回手臂時無意中在那女人胸前蹭了一下,鐵軍想道歉,但看那女人麵無表情正視前方,他反而不好說什麼了。車在一座娛樂城跟前停下,鐵軍的汗衫已經貼在背上。他賠著笑臉:“二十塊錢。”
這段路程如果是出租車打表,怎麼也要上三十了。誰知那女人推開門下車就走,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鐵軍急了:“哎我說,你還沒付錢呢!”
那女人站住了,扭過身來一臉鄙夷:“你還敢讓我付錢?你這個臭流氓!故意把後車門關死了讓人坐前頭,你好借關你那破前門的空兒占人家的便宜!”
這時候從娛樂城大廳裏衝出來幾個保安:“孔姐,什麼事兒?“
那女人一努嘴:“看見沒,這個臭流氓,跟我動手動腳!“
那幾個保安擼胳膊挽袖子就往上圍:“敢惹孔姐,我看你是不想混了!”
鐵軍聽到一群保安管那女人叫姐就已經有些頭大,再一看這架勢,還等什麼啊,一踩油門,跑了。
娛樂城前發生的這一切,全被一個人看在眼裏。這是個年輕女子,穿著性感暴露。她一直看著鐵軍的車消失在視野裏,慢慢轉過身,從挎著的小包裏抽出個電話本,又翻騰半天摸出根眉筆,匆匆寫下幾個數字:98829。這是鐵軍的車牌號。
鐵軍慌不擇路地駕車上了主幹道,不出所料地被堵在車陣裏。得,這下完了,等他從車陣裏出去,這晚高峰差不多也就結束了。就是說,今天這一天,就是浪費汽油了。坐在車裏鐵軍這個火呀,他想不通今天自己撞什麼邪了,出門就碰到了統管辦的,眼瞅著該吃晚飯歇歇了又遇到個大姐大。如果真要動手,其實就那幾個保安的小身板,根本不是鐵軍的對手,再來幾個也不行。是鐵軍不想把事情鬧大,他也不敢把事情鬧大,因為,他是不能去派出所的。
沒錯,鐵軍坐過牢,就算現在刑滿釋放了,在派出所也是掛上號的。鐵軍犯的是花案,在所有犯罪行為中,這是很讓人不齒的一類犯罪。在付出了青春的代價後,他說他痛改前非改頭換麵重新做人,別人會信嗎?這麼一想,這段時間以來的好心情全部消失,鐵軍忽然覺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他一直在哄自己說自己現在活得挺好,哄得自己都當真了。
路麵通暢已是兩個小時以後,太陽都快落山了。鐵軍把車停在夜市旁邊,一天了,也該喂喂肚子了。他決定,晚上找一家娛樂場所,就在門前候著,夜生活一直到淩晨三四點才結束,要多拉上幾趟把今天的損失彌補回來。
簡單吃了些東西,鐵軍把車開到背靜處一座公園的門前。現在的公園都免門票了,白天還能看到窗口裏有工作人員悠閑地看報紙,這會兒,一個人也沒有了。
鐵軍借著亮檢查後車門。車窗上銷子震下來了,隻要關門使勁大些這銷子就下來,沒辦法,這車實在是有些老了。鐵軍自己整了一下,湊合過今晚吧,反正明天也要去修理廠。許是吃飽了,許是今天太多事兒,鐵軍覺得從沒有過地乏。他把車窗半搖起來,就仰在司機位上。他必須得睡會兒,晚上還要跑車呢。
鐵軍這一覺睡得很實。
第二天上午,公園管理員上班了,越看越覺得那輛桑塔納停在那裏有些礙事,就想讓司機開到一邊去。喊了半天沒動靜,一個小夥子就走過來用力敲車窗,還是沒反應。小夥子不耐煩了:“哎你成心吧?這動靜是頭豬都得起來哼哼兩聲,你聾了嗎?”一邊說,小夥子就趴在車窗上看。這一看之下,小夥子臉色大變。
鐵軍麵色安詳,頭還靠在司機位的椅背上,看不到有什麼血跡,但隻憑感覺,他能確信,這車裏的,是個死人。
三
一隻長毛小狗蹲在角落裏不時輕輕哼叫兩聲。美美打開冰箱,不耐煩地丟給小狗一根火腿腸,皮都沒剝,就又窩到沙發裏鼓搗手機去了。
美美一直懷疑自己得了手機強迫症,眼下,似乎證實了她的猜測。她不停地開機關機,插卡取卡,甚至把原來的手機拿出來換上,可手機就那麼安安靜靜地待在桌上一聲不響。美美撥通了10086,話務員的問候還沒說完,她就打斷她:“移動到底犯什麼病了?怎麼一上午了,我一個電話一個信息都沒有啊?是不是我的號被你們屏蔽了呀?”
話務員小姐想必見慣了這樣的客戶,她依舊柔聲細語:“小姐……”
“你罵誰呢!”
話務員頓了一下:“大姐……”
美美咆哮:“你才大姐呢!你新人吧,有你這麼跟客戶說話的嗎,我要投訴你!”
又停頓了一會兒,話務員甜甜的聲音絲毫沒有變化:“這位女士,您剛才反映的事情,我幫您查過了,移動通訊沒有任何問題,也不會屏蔽任何客戶的手機信號,根據我這裏顯示的記錄,從昨天晚上23時19分到現在,確實沒有電話打進來,也沒有信息。”
“這怎麼可能呢?”
“我這裏查到的結果就是這樣,或者您可以訂閱手機報或者天氣預報,這樣的話就可以自行檢測手機是不是有問題了。請問,您還需要其他服務嗎?”
美美掛掉了電話,煩躁地在不大的小屋中間的空地上來回走了幾圈,目光始終離不開掛在簡易衣櫃門上的那條長裙。多漂亮的裙子啊,她在試穿時引得周圍一片豔羨的目光。就這麼一塊輕飄飄的織物,價錢抵得上一台三十二寸液晶電視了。可是,刷卡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展現自己所有的美,這是她餘生全部的意義。
美美一瞬間平靜下來,她認真地洗了臉,敷了麵膜,然後就坐在梳妝台前做那日複一日雷打不動的功課。其實,從昨天到現在,美美一直都在等電話,等她自認為可以等到的電話。
既然電話不來,她決定,自己去。
美美不是真名字。之所以用假名字,隻有一個原因,美美是特殊行業工作者,現在叫失足婦女。
美美和大多數從事這行當的女孩兒有一些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美美曾是個品學兼優的大學生。美美是學外語的,按她的條件應該能分到比較好的單位,比如說,外貿公司,比如說,旅遊局。
媽常說,四月生的女孩兒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命苦。真的,美美的命就特別苦。美美小時候挺醜,從小到大沒多少人喜歡她,除了媽媽。美美沒有夥伴一起玩,她就看書,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裏,什麼時候看到她都是安安靜靜地在看書。美美六歲那年上學,有一天,直到晚上睡覺,爸爸也沒有回來,問媽媽,媽媽哭了。後來美美從同學嘴裏知道,爸爸不要她和媽媽了。
從此,媽媽就和著眼淚過日子。美美太小,不會說些勸媽媽的話,她更努力更認真地學習。小學畢業,美美考上了重點中學。美美看到了久違的媽媽的笑臉。美美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也是能讓媽媽開心的呀。那以後美美更加用功。中學畢業時,美美就像一隻已經具備了天鵝雛形的醜小鴨,引起了許多男同學的注意。但這時候的美美根本不知道如何與男同學相處,她依然像以前一樣安安靜靜獨來獨往。
那個暑假本來應該是最開心的,沒有作業,不用返校,就等著九月一日開學,美美就是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的學生了。美美去媽媽單位圖書館借來一大堆書,她樂得差點兒笑出來:可以看一個假期的哦!總是有同學三三兩兩來找美美玩,而且多是男同學,因為要畢業了,媽媽也沒有幹涉。隻是美美不知道該跟他們聊些什麼,隻能陪他們坐著,聽他們興高采烈地大談特談什麼NBA,美美覺得沒意思透了。美美後來幹脆就不開門,但那不斷的敲門聲總是打斷她在書中的徜徉。
美美發現了一個好地方。美美家住的是媽媽單位老舊的塔式樓,背後是一座不很高的山,早些年植樹節總有單位來這裏種樹,山上就有那麼些綠意了,一條不知什麼年代修的石級路一直通到山頂。在山的那一麵稍低些的地方有一片空地,倒也幹淨,美美看上它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這裏不容易被人發現。沒有人來打擾多好呀,美美天天帶著書上山來看。
這一天美美看得太入迷了,太陽落山了,美美還借著天邊那一點兒光亮把視線埋在書裏。天完全暗下來,美美不得不站起身,四下裏一望,她才發現遠遠近近已經沒有人了,她恍惚覺得,就在剛才還聽到那個小男孩兒跟他爸爸媽媽含糊不清地學說一段繞口令呢。美美往上走再往下走,她的涼鞋在石階上踩出一串輕快的節奏……
美美清早跌跌撞撞從山上下來,被晨練的鄭伯伯和他兒子發現了,輪流把她背回家。一宿沒睡的美美媽媽看著麵前站都站不住的女兒,晃了一下身子努力支撐著才沒摔倒。美美身上海軍藍的學生裙被撕成條條縷縷,鞋沒了,襪子也隻剩一隻,兩條手臂烏紫烏紫,頸上胸前滿是淤青,而凝在腿上的血卻是慘淡的紅。
美美住了近一個月的醫院,回家那天她看到周圍全是異樣的眼光。所有人都知道,美美被人輪奸了。剩下的假期對美美來說已經毫無意義。她把自己關在家裏,她撕了所有的書,然後趴在那堆紙片裏痛哭一場。她以為,自己會慢慢忘記發生過的可怕的事情,可是她錯了。
開學第一天,她的同桌,那個在她家一坐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的男生對老師說:“我不要和她坐一起。”
課堂裏一下子安靜下來。老師的口氣很平淡:“你到最後排去坐。”
美美隻覺得心裏轟然一響。最後排。那是一套單獨的桌椅,是用來懲罰差生和上課開小差的同學的。美美緊緊地咬著嘴唇,她終於沒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拎著書包哭著跑回家。
媽媽帶著美美離開了那個城市。新的學校和以前的學校比差了許多,但這並不影響美美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大學並且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外語係。大學校園裏,美美始終是教室宿舍兩點一線,從不在人群中逗留,但她無疑是引人注目的。美美真的像一隻白天鵝一樣,眼看就要淩空而去直上雲霄。
大四那年,所有同學都為即將到來的畢業忙碌,忙著分手的,忙著戀愛的,忙著找工作的。美美是最淡定的一個。別說戀愛,她連跟男生說話都從來沒有主動過,就用不著惶恐所謂的畢業了一起失戀。她好像也沒有刻意想要留在這座城市,所以不需要考慮在年輕老師中尋摸一張長期飯票。實際上,已經有外事單位在來校選拔時看中了她。
畢業彙演時正趕上校慶,就有其他高校前來祝賀,聯合彙演。向來內向沉默靦腆的美美在班主任老師苦口婆心的勸說下,終於同意在畢業班大型英文舞台劇中出演一個角色。她將在第一幕出現。老師和同學們都清楚,開場一定要把所有觀眾的目光都吸引過來,隻有美美才能不負重望。
美美站在舞台側幕候場。台上正在表演另一所高校的選送節目,一個挺帥的男生,單簧管獨奏。美美還是第一次知道這種樂器會有這麼華麗優美的聲音,她有些入迷,不由得多看了那個男生幾眼。
這一看,美美臉色突變,她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身體各個部位出發然後彙集到胸膛。她抑製不住地開始發抖。台上的表演這時候正好結束,在一片如潮的掌聲中,那個男生謝幕,然後輕快地走下來。美美想逃開,可她的腳像生了根一樣一動也不能動。那個男生在她麵前站住,一種不可思議的笑容展現在他臉上:“嗬,真沒想到,你變得這麼漂亮!”
正是當年那個不肯和美美同桌的男生。
隻一下午,美美宿舍的女孩子全都搬出去了,美美這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招人嫉恨,在之前她當她們都是好朋友呢。
各種流言像冬天的霧,迅速蔓延開來。對美美打擊最大的是,那家外事單位不聲不響地錄用了另一個女生,那女生各方麵都不如美美,但她趾高氣揚地在美美麵前說:“因為我身家清白!”
這時候離發畢業證隻差七天。
美美再看一眼鏡子裏無可挑剔的妝容,光潔的額頭,柔順的長發,她把長發挽起來,就像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員一樣,她朝著鏡子笑笑,取一支簪把頭發卡住。這支簪是一個香港老板送的,簪柄上鑲一粒豆大的鑽,灼灼發光。這是美美最喜歡的一樣物件。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美美的腳步聲遠去了,小狗委屈地拱一下地上沒剝皮的火腿腸。
四
激烈的槍聲。男人女人或淒厲或絕望的叫聲。重型武器沉悶的然而也是致命的發射聲。內行都知道,但凡出現這種聲音,那槍口下是斷無活口的——彈著點周圍五米內所有生命非生命物質一概蕩然無存。
細弱蒼白的手指輕輕搭在扳機上,它的主人無暇顧及確切說是並不在意麵前晃來晃去想要走近的幾個亡命之徒,它有絕對把握在他們真正靠近之前扣動扳機。如果計算正確的話,那片空地上將會有個大頭目挾持一個女人質出現,他是來談條件的,也不排除因為有人質作擋箭牌他會借機偷襲。
果然,一個身形剽悍的獨眼一手卡著女人質的脖子一手擎著一支九毫米格洛克出現在巨大廊柱前麵的一小片空地上,如果你因為他是個獨眼就此輕敵,那你就離死不遠了,就因為他是獨眼才更能夠一目了然,他的點射到今天這時候了還幾乎沒人能躲得過去。獨眼粗聲大氣地喊著別人聽不懂的語言,他粗壯手臂下女人質纖細的脖子幾乎就要斷掉,她的眼睛裏交織著恐懼和絕望。
獨眼臉上現出的是一種有恃無恐的得意和猙獰的滿足,擋在身前的女人和對麵無能為力的槍口足以讓他體內所有的神經興奮起來,他狂喊一聲,手中的槍口已經指向對麵——他又想用這一招來消弭對方的力量了。可這次,他錯了。還沒等他的槍口吐出火舌,對麵一個點射無聲無息地擊中他碩大的頭顱,隻十分之一秒,他便轟然倒地碎成無數片,當然,他用作盾牌的那個女人質也隨之香消玉殞。
“你是來救人質的,可你等於殺了她。”一個聲音響起來,語氣中不無譴責但並不嚴厲。
“我根本就沒打算讓她活著。”回答是肯定的,然而卻是十分殘酷的。這樣說著,從獨眼手裏搶到的槍已經射出一片紅光,幾個欺身到近前的醜陋不堪的歹徒就像串在一起的肉塊瞬間被燒成焦炭。
槍的新主人開始闡述自己的理由:“確切說,她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你也看到了,就因為她,我死了三個人,每一個都足以消滅對方六成火力,所以,我一定要殺了那個家夥搶過他的武器——多好的格洛克啊!就憑這支槍,我能把其餘人質都救出來。那個女人會感謝我的,她死了,可是她的親人都能活下來,她的父母她的情人或者還有她的……孩子?所以,她死得其所。”
說完,她轉過身來。這次,輪到他意外了,竟然是一個小女孩兒?
從後麵看,單憑那削得露出發茬的碎發,那肥肥大大的牛仔褲,點射時幹淨利索扣動扳機的手,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會是一個女孩兒,更主要的原因是,剛才她說的那些話。她的聲音也是特殊的,介於男女之間,帶著一點點喑啞的金屬感,但知道這是個女孩子,你就不難從語音的末端感受到一種屬於青春期的可愛甜美和什麼都不在乎的無所謂。
前進道路上最大的障礙被掃除,接下來的情勢宛若直入無人之境,隻一刻,那幢房子裏的其他人質,老人孩子一條狗一隻貓全部轉移到了安全地帶。女孩兒嘴角往上一翹,算是笑了,很平淡地說一句:“我過關了。”
遊戲廳裏其他人都流露出羨慕的目光。也隻有這時候她才想起站在身後的那個人,她上下打量一下他,不客氣地問:“你是誰?我好像不認識你。”
他注視著她。這是一張平淡的臉,平淡卻美麗,沒有一點點化妝的痕跡。她的皮膚真好,細膩白皙,透著少女特有的光亮,她緊抿著嘴想要裝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卻隻是讓她更顯得可愛。
對,是可愛,他已經記不得上一回想到這兩個字是什麼時候了。他笑了,看看遊戲機屏幕:“我二十分鍾過關,我以為你會刷新我的紀錄,可是你沒有。你比我快一分十五秒,但是,你死了一個人質。”
慢慢地,一絲笑意爬上她的嘴角,她轉了轉眼珠:“那我也已經很了不起了,你去問一問,這裏沒幾個人能在二十分鍾內過關的。再說了,我是女的嘛。”
說這話的時候,她顯得憨態可掬。這會兒,她的著裝和聲音都不重要,他好像才發覺,她真的還隻是個小女孩兒。
“很高興認識你。”他說。
“我也是。”她很大方。
“怎麼稱呼?”他有一種感覺,他想再見到她。
“陳七。”她的笑容裏有一絲詭譎。“你呢?”
“……天地無限。”在脫口而出這四個字後,有刹那間的後悔閃念而過。他的心忽悠了一下。
五
蘇鐵沒去食堂吃午飯。幾個案子全都沒有頭緒,他著急上火,牙床腫得像小饅頭,口腔還潰瘍,他對著書櫃上的玻璃摸索著往嘴裏噴西瓜霜,疼得他不住地嘶嘶吸氣。
門哐的一響被撞開。蘇鐵真想罵幾句,越來越不像話了,怎麼大案七組的人都他媽像土匪?全都是莫龍那小子,天天嚷嚷著七組的人要雷厲風行要眼疾手快要兵貴神速要……這可好,一個個屁股上都像有釘子腳底都像抹足了油,在哪兒都坐不住站不穩的,快倒是夠快,可這是辦案,還多是命案,隻圖快不求穩哪怕一個紕漏都是人命關天呀。
蘇鐵想,有時間一定要找莫龍談談了,他是組長又怎麼樣?想當初在自己手底下還不是被訓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想當初……蘇鐵的臉色黯淡下來,如果不是當初自己出了那麼一個大事故,現在,不說局長政委的交椅,支隊長的位置是坐定了的。可現在,連手把手教過的莫龍都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肩上重重地被拍了一下,這下蘇鐵真有些火了,這幫小子,敢跟我動手動腳了?他沒好氣地甩過臉去,惱怒在半道上迅速轉化成笑。這變化也太快了些,那表情就很有些怪異。蘇鐵也覺出來了,他急忙調整一下臉上肌肉的分布狀態:“小曼?你回來了?”
進來的是女法醫張曼:“協查一宗滅門命案,走一個星期了。”張曼嗔怪地看他一眼,“怎麼,飯都擺在跟前了還不吃呀?”
蘇鐵這才看到張曼端著餐盤——怪不得她騰不出手來開門。
涼拌貢菜青瓜蝦仁素雞脯冬瓜湯。這是幾天裏蘇鐵吃得最舒心的一頓飯。蘇鐵扒著碗裏的飯:“這是你們食堂的?”
張曼在拐彎過去的刑科所大樓辦公,不和隊上在一個鍋裏攪飯吃。那邊是機關,夥食標準高得多,午餐都是有菜譜的,不像大案組這些刑警,吃飯沒個點兒,誰到了就做誰的,掌勺的老梗頭兒整天沒個閑時候。蘇鐵知道今天吃的這幾樣精細小菜不會出自老梗頭兒那雙厚繭叢生的老手。
張曼看著桌上幾張畫得亂七八糟的紙,聽問沒言聲,隻用黑漆漆的眼睛看一下他。蘇鐵趕緊低了頭緊著扒碗裏的飯,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張曼這種眼神,讓人心裏沒著沒落。等他吃完,張曼走過來收拾盤盤碗碗,才說:“我們大師傅要有這水平早下海了,讓對麵潔雅餐廳送的——嘴裏好些了嗎?”
蘇鐵掠掠張曼散在耳邊的一縷發:“噴西瓜霜了,沒事。”
張曼偎在蘇鐵懷裏,半天才說:“別不管不顧的,見了案子就不要命,你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還對自己的身體那麼不在乎。”
正說著,辦公室的門又被撞開,幾個人嘻嘻哈哈地湧進來,其中一個大聲嚷嚷著:“喲,蘇隊,張法醫,繼續繼續,我們什麼都沒看到也什麼都看不到。”
這是七組的幾個小夥子,就是他們報告張曼說蘇鐵著急上火了。張曼笑了:“狗嘴裏吐出不象牙,胡說些什麼呀?”說著很自然地從蘇鐵懷裏抽出身來。
蘇鐵兀自若有所思地傻站著。不光大案七組,甚至蘇鐵曾經擔任過大隊長的特警防暴隊都知道蘇鐵和張曼除了差一張結婚證,和夫妻沒區別。已經八年了,他們相濡以沫。莫龍就說過,蘇鐵和張曼是最佳拍檔,一個法醫一個老刑偵,什麼線索呀疑點呀在枕邊就交流了。
六
來福把門都要抓破了,老秦才打開鎖。地板上是撕咬成條條縷縷的火腿腸的皮兒,來福憔悴得不成樣,衝著老秦哀哀地叫。
老秦的孫子和來福早就熟了,他一伸手抱起來福輕車熟路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火腿腸,還沒等撕開,來福跳起來就叼走了。來福餓瘋了。
老秦在房裏四處看,桌上幾上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衛生間洗臉台上洗麵奶蓋子都沒蓋。老秦屋裏屋外轉了幾圈,最後叫孫子抱了來福,出門後重又將門原樣鎖了。
屋裏又安靜下來。簡易妝台的鏡子上插著一張照片,彩色的立時拍,美美抱著來福衝鏡頭笑著。
來福是美美的小狗。老秦是美美的房東。
七
每年這時候都是案發高峰期,人手緊經費不足。趙小義、柯南去內地解救被拐婦女,前天打電話回來說情況比想象的還複雜,蹲點倆禮拜了,那個戒備森嚴的村子連一步也進不去。也是,連村長村支書都跟著趟了渾水,還指望村幹部能搭把手嗎?
莫龍衝著話筒一通吼:“不進村你還解救個屁的婦女呀,一直進不了村你就一直在那兒傻蹲著?動動腦子我的小義哥,找當地派出所找駐地武警——天下警字是一家嘛。咱是公安是刑警,咱到哪兒腰杆子都是挺直的,咱這是造福百姓維護穩定,我看他們敢視若不見……我不管!任務你們兩個要是完不成,就作好扒馬褂的準備我再派其他人去!”
莫龍把電話摔得山響,但緊跟著他就撥通了局長辦公室的電話,一迭聲地叫苦:“我說張局,這回可要勞動您了,對,趙小義他們辦的那個案子,當地派出所力量太薄弱,就一輛破212走不了一百米就死火好幾回。那可是十幾個被拐婦女啊,村裏人已經聽到了風聲,看得嚴著呢,眼珠子都瞪出血來,我可不想我的兵在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個什麼閃失……能不能和市裏打個招呼——那個市原來的公安局長現在的政法委書記不是您的老戰友嗎……好好好太好了,謝謝謝謝……”
莫龍人就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他越喊越罵,說明他對你越看重。在大案組,莫龍跟誰急了都是吹胡子瞪眼的,但在蘇鐵麵前卻乖得像頭小羊。他剛進特警隊時蘇鐵是大隊長,手把手把他帶出來的。而且蘇鐵對他有知遇之恩,不是當年任隊長的蘇鐵點名要他,他這會兒哪能這麼露臉——戰績卓著的大案七組組長?再有一層,蘇鐵在七組那是無人替代的,凡有大案要案那是非蘇鐵不行,難啃的骨頭還得靠蘇鐵來嚼!
刑警這行就這樣,你說得天花亂墜,不破案就等於零。歸根到底,莫龍服蘇鐵這人,一個男人一旦對另一個男人心悅誠服了,那是很有些兩肋插刀義不容辭的味道的。莫龍帶頭,整個七組都蘇隊蘇隊地叫,對外都知道莫龍是蘇鐵的上司,內部全明白蘇鐵才是莫龍的領導。
一次跟幾個組員下去辦案,莫龍也是說禿嚕嘴了,冒出一句:“蘇隊要不是出了那事,別說我這個七組組長,公安局長也非他莫屬。”
幾個年輕人都影影綽綽知道些什麼,又知道得不太清楚,就想從莫龍嘴裏套幾句話。莫龍一下子反應過來,那臉當時就黑了:“不該知道的別瞎打聽!我可是把話說在前頭,誰敢在蘇隊麵前提這檔子事,我扒他的皮!”
究竟哪檔子事大家還是沒鬧清楚,但誰也沒敢再提倒是真的。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七組接了個命案,當時蘇鐵在杭州出差。
一家五星級涉外酒店的豪華客房裏死了個小姐,房裏什麼東西也沒少。凶器是一把送餐過來切蛋糕的鋸齒刀,薄而寬的刃,扔在桌上閃著寒光。地上牆上床上到處噴的都是血。這樣的高位噴濺血跡,那凶手渾身上下應該也都是血。
樓層服務員說曾經有個女孩兒造訪,看樣子跟客人很熟,時間不長那女孩兒就走了。還說,這倆女孩兒都是做那行的。莫龍覺得這線索很重要,就記下來了,著手調查第一件事,當然是找到那個訪客。
這樣的星級酒店都有監控,事情就好辦多了。莫龍讓手下審,他觀察著麵前的女孩兒——短裙,短得莫龍都有衝上去給她往下扯扯的衝動,頭發很短,短得幾乎露著發茬,右手有幾根指頭是黃的,手腕上有疤痕,像是煙頭燙的。酒店服務員說得沒錯,看一眼就知道,果然是做那行的。
女孩兒挺爽利:“是呀,我是去過那個酒店,我那姐們兒讓我去的,讓我看新買的鑽戒,看完了我就走了。”停一下又說,“你也知道我們是哪一行的了,都有客人等著,也都忙。”
莫龍親自去查證她的客人,和女孩兒說的時間也大致對上了,更重要的是,從酒店樓層和電梯裏的攝像頭裏看,女孩兒走的時候身上穿著的白裙依然雪白鮮亮。
這一來,所有疑點都指向死者最後接待的客人,據側麵了解,此人曾有過施虐的記錄——也是他報的案。但這個說話鳥叫一樣的大肚子港商死都不承認殺人,紅臉白臉全不頂事,警方的確也證據不足。眼看著到了期限就要放人,蘇鐵回來了。莫龍像見了親人解放軍一樣心花怒放:“你可回來了!”
蘇鐵聽莫龍說了案情,跑去現場看了又看,盯著衛生間洗手台上一把酒店配備的小梳子端詳半天,還放在鼻子下邊嗅了再嗅。也幸好莫龍強令酒店方麵保持著現場原樣。
蘇鐵先對那個幾天工夫成功減肥了近二十磅的港商看似不著邊際地問了幾句話,然後找來了那個聲稱來造訪的女孩兒。蘇鐵很是和言悅色,還給她倒了一杯水,就像拉家常似的:“說說看,那天你和死者在一起的過程,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到離開,隻要你能想起來的,都講來聽聽。”
那女孩兒就又原樣說了一遍,然後瞪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蘇鐵。
蘇鐵很認真地看著她:“隻是看了看鑽戒,什麼都沒幹?”
女孩兒很肯定地說:“什麼都沒幹——連給我倒的水都沒喝。這不,杯子還在那兒放著。本來我不想來,非要叫我來,就來了,看完就走了,我也有事的嘛。”
“就這些?”
“就這些,我發誓。”
蘇鐵笑了,雖然是笑,但聲音卻可以稱得上冷酷:“怎麼,敢做不敢承認?”
此言一出,不光那個女孩兒,所有組員都吃了一驚。女孩兒急了:“你不要亂講話,有服務員可以證明我隻在這兒待了最多也就二十幾分鍾,這麼短時間怎麼可能殺掉一個人?”
蘇鐵不笑了:“怎麼不可能?二十幾分鍾時間是不多,但要是計劃好了殺一個人,別說二十幾分鍾,五分鍾就夠,剩下的時間也許還能讓你衝個澡?”
女孩兒臉色大變,還想替自己辯解,但在蘇鐵鷹隼一樣銳利目光的注視下,她徹底垮了。最後,兩個刑警幾乎是拖著她走的——精神防線一經突破,那崩潰的速度也是很嚇人的。
莫龍感歎:“全仗蘇隊火眼金睛讓那妖精現形了,你說水靈靈個姑娘怎麼那麼狠?刀刀致命還能那麼從容不迫?把我們這幫警察都差點兒蒙過去——也虧她想得出,假裝洗澡進門就脫然後光著身子殺人,完了在龍頭底下一衝穿上衣服就走,就跟沒事人一樣。這心理素質,不當間諜都虧!”
蘇鐵搖頭,麵色很沉重:“多大的事兒呀,就為搶過她一個客人,居然就動了殺機,還能考慮得這麼周密,來之前在頭發上用了啫喱水,把腦袋弄得像個水老鼠似的,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她走的時候頭發是濕的。刀衝洗過,沒留下指紋——要是那把梳子被她帶走,我還不敢確定她是真凶。你說這份聰明用到什麼地方不行?”
後來這個案子被選進當年的《刑案一百例》裏去了,蘇鐵沒讓提他,把所有功勞全給了莫龍。
八
這是一個小房間。布置得很簡單。
靠牆一張單人床,床頭處是書桌,書桌上是電腦。書桌邊上的角落裏,赫然立著一架骷髏,很完整,應該是眼睛的地方是兩隻空空的黑洞,在這間幾乎沒有光線的屋子裏顯得說不出地陰鷙。
窗其實就在書桌前,但是,有厚厚的簾子像是經年累月就這麼拉著,所以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片說不出的恐怖氣氛中。
一麵牆壁自上而下垂掛著黑布,其實是看不到布的,因為上麵都掛滿照片,大部分是人物的,也有些照片上的東西猛一看看不明白,仔細看,會辨別出一些散亂的人體器官:斷掉的手臂大腿,殘破的軀幹。有一張照片上是一小堆手指,就像是玩壞的布娃娃身上散落下來的一樣。
門開了,一道光線擠了進來,隨後門就立刻關上。進來的是個黑影,他熟門熟路擰亮了桌上的燈,紅色的燈泡亮起來,就像獸類的眼睛。
在這樣的光線裏,人的輪廓是模糊的,沒有開燈之前是個影子,那麼開了燈之後,更加確定這是個影子。影子從一隻紙袋裏掏出一遝照片,挑選了一番,然後站起來走到牆邊,把手中的照片小心地別上去。他手上戴著白手套,在這樣的光線裏就像是一團霧,就這,已經是最清晰的部分。
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鈴聲,就像是學校下課。黑影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看,從門後的壁櫃裏拿出一件衣服換上,匆匆走了。
房間裏的燈孤零零地亮著,混混沌沌的紅光照著桌麵,一雙女人的眼睛半睜半閉,似乎還含著笑。在這樣的光線裏,顯現出姣好的麵容,修長的頸上鬆鬆散散地係著一條絲巾,絲巾的狀態顯現出風的存在。
這是一撂照片中的第一張,那曾經鮮活的生命出現在這裏,隻是因為,這是一具屍體。
九
莫龍拿著一撂經過特殊處理的現場照片,有點兒拿不定主意。情知蘇鐵一定沒睡,可已經淩晨一點了。局長那張拉長了的臉出現在眼前:“都幾個案子啦?你們怎麼搞的?七組的榮譽不是當老本用來吃的!”
莫龍還是硬著頭皮撥通了蘇鐵家的電話。三聲響過,有人拿起了話筒:“找誰?”
是蘇鐵的女兒。莫龍急忙說:“丫頭呀,我是莫叔叔,你爸爸這兩天上個案子,可能不回家,你一個人可要注意安全呀,窗戶關好,門鎖兩道——別怕麻煩;冰箱裏拿出來的東西在微波爐裏熱一下再吃,不要一個勁吃雪糕喝冷飲,不要總吃方便麵……”
電話那邊一陣咯咯輕笑:“我爸說他去小曼阿姨那兒了。”
莫龍趕緊再撥張曼住處的電話,果然是蘇鐵接的。莫龍簡單說了一下情況,蘇鐵說他立刻趕過來。莫龍用蘇鐵的保溫杯泡好茶,又從抽屜裏掏出兩包好煙,跟保溫杯一起放蘇鐵桌上。莫龍坐在對麵發愣,突然就在自己腦袋上來了一拳:什麼腦子嘛!
張曼才剛回來,蘇鐵一定是在她那兒的,自己連這都想不過來,還騙那個人精樣的小丫頭說她爸爸上個大案子不能回家,聽聽那小丫頭說的:莫叔叔,我爸爸可比你誠實多了。
莫龍想著就又笑了。女兒是蘇鐵的掌上明珠,也是他們老刑警隊員們的寶貝。
值班室裏那張已經有些變形的鋼絲床,丫頭在上邊睡了好幾年。這麼多年過去,當初刑警隊共過事的夥伴們隻要見麵,第一句話就是:“蘇鐵那寶貝丫頭還好吧?”
十
陳七一邊在CS裏衝鋒陷陣,一邊不時看一下電腦屏幕右下角的小企鵝。她和那個新近認識的闖關高手約好了再見的,她給了他自己的QQ號。他沒有加她,她的小企鵝就那麼木呆呆地站著。
陳七有點兒不耐煩,也有些生氣,拽什麼啊,不就比我多玩過幾個遊戲嗎,要不了一年,我一定平你的紀錄!這麼想著,陳七惡狠狠地對著屏幕上的敵人用上最強的火力。一時間鬼哭狼嚎,屏幕上血肉橫飛,陳七又贏了。
陳七從遊戲裏退出來,正準備關機,小企鵝換成小喇叭一閃一閃。陳七點開信息,是個加好友的請求,一隻可愛的狗狗頭像——不對,怎麼叫作陸小鳳?上次他說的是四個字嘛。
驗證信息裏有兩個字:是我。
猶豫了一下,陳七點了同意。對話框立刻彈出來,對方發過來的:“嗨!”
陳七不客氣地問:“你誰呀?”她不能確定就是那個人,如果不是,她會立刻拉黑。
對方很快作出反應:“在遊戲廳的那個人,忘了嗎?”
陳七打出一個笑臉:“收到。”然後不甘心地又問,“怎麼叫陸小鳳呀?那好像是個泡妞高手?”
“泡妞高手不好嗎——這種人通常都善解人意。”
陳七立刻反擊:“呀呀呸,那種流氓該拉出去槍斃——叭勾叭勾!”
對方大笑:“你這麼喜歡動武啊,不好,女孩子應該溫柔可人才對。”
陳七停了一會兒。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陸小鳳果然善解人意:“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陳七撇撇嘴:“颶風新進遊戲了,怎麼樣?一起?”
“好呀。時間?”
“周末吧。那天下午我能早點兒放學。”
“我去接你?學校地址?”
陳七考慮了一會兒:“算了。颶風見吧。我上學的地方——唉,不說也罷。”
又閑聊了幾句他們就下線了。陳七說她要睡覺,明天上課不能再遲到。
睡在被子裏陳七還在想,真好,終於有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來作拍檔,周末我要贏滿兩千分——兩千分可以抱展櫃裏新添置的那部遊戲機回來,那手柄,真是絕了。
他關了電腦。這台電腦是今天買的,直到下午才完成全部裝機。
點著一支煙,吐出一個煙圈,他也隨之長出一口氣。看來,上次的簡短對話她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他始終認為,女孩子,尤其年少時,糊塗一點兒傻一點兒是最好的。
既然她已經忘記,那麼他就不應該再和她有什麼來往。這是出現在他腦海裏的第一決定。無數事實證明,第一決定通常都是正確的。
周末下午。
他信馬由韁地閑逛著,停下腳步時他發現,對麵就是颶風遊戲廳。遠遠地,他看到陳七從街道的另一麵踢踢踏踏地往過趕,她的短發在夕陽下散發出金色的光芒,一隻碩大的卡通包不時拍打著她的屁股。他站住。他想,趁她還沒看到自己應該立刻消失才對。
沒有。
他迎著她走過去,看到她臉上燦爛的笑容,他覺得心裏一陣輕鬆。已經好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他給自己找借口,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十一
老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喊:“濤兒,濤兒?”
孫子正和來福玩,不耐煩地應著並不過來。老秦急了:“兔崽子,你給我過來,看看這說的像是美美!”
濤兒這才領著來福跑過來:“哪兒哪兒?”
電視裏正在重複播放一幀女子的相片,那長發那眼睛那眼瞼下一顆小小的痣,濤兒仔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好像是……”
這是市公安局緊急插播的一則認屍啟事:“……如有知情或提供線索者,請速與市公安局刑偵七組蘇警官、陳警官聯係,電話……”
房間裏靜悄悄地沒了聲音。老秦看看孫子,孫子也正看著他,來福像是也嗅出了氣氛的不尋常,悲哀地把腦袋放在自己的前爪上。
濤兒抱起了來福:“爺爺,咱現在怎麼辦?”
老秦歎口氣:“明天咱去公安局再看看吧,以前她不是也有過到外地去玩好幾個月不回來的時候嗎?不一定就是她……對了,美美的身份證咱放哪兒了?”
濤兒想了想:“在大衣櫃最底下那個抽屜裏吧,你說過和咱家的戶口本放一塊兒的。”
老秦找出美美的身份證,身份證上的美美挺嚴肅地看著老秦。老秦歎口氣。他其實已經知道,電視上看到的那個死人,八九不離十就是美美了。一個星期前吧,美美回來就病倒了,燒得迷迷糊糊時不是說過嗎?我毀在那個人手裏,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老秦警覺地眯起了眼睛,這可一定要告訴公安同誌,說不定是條重要線索呢。
十二
遊戲廳的人全都不玩了,都圍在兩個人身後看。
陳七和陸小鳳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不出意外他們很快就可以闖過三十大關,那兩千分幾乎是在向他們招手了。陳七興奮得小臉放光,她已經看見那部安裝了新型芯片的遊戲機就抱在自己懷裏的樣子。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通身都是亮片掛件的小太保太妹慌不擇路地向裏麵衝,接著嗬斥聲尖叫聲間或還有碰撞東西的破碎聲,遊戲廳裏刹那間一片混亂。
“都別動!原地站好!別跑!警察!”幾聲斷喝清清楚楚地傳進來。
所有機器全部黑屏——總電源被切斷了。陸小鳳吃驚地抬起頭來,迅速向周圍掃視一圈。
陳七惱怒地砸一下顯示屏:“我隻差五十分,五十分!”她的腦筋像是才從遊戲裏轉回到眼前,聽到外邊的動靜,她臉色驟變,一把扯過陸小鳳,“我不能被警察看到,咱們快走!”背好了書包拉著陸小鳳正要閃,又停住,大眼睛四下裏忽悠一轉,“擋一下我。”她小聲說。
陸小鳳下意識地擋在她身前。隻聽背後嘩啦啦一片響,他正要回頭,陳七已經拉著他的手向後麵偏廈的方向退。陸小鳳吃驚地看著陳七眼睛都不眨地領著他進了男廁所的門。
十分鍾以後,陳七和陸小鳳已經坐在和颶風遊戲廳遙遙相對的餐吧裏了。陳七咬著插在檸檬茶裏的麥管,樂不可支地看著一幫警察帶著垂頭喪氣的遊戲廳老板和幾個男人上了候在門前的幾輛警車,一個男人梗著脖子嚷嚷:“神氣什麼呀,打老虎機怎麼了,輸贏我願意,我又沒殺人放火攔路搶劫!有本事破案去,跟我們耍什麼威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