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溫病條辨(上)
自序
夫立德立功立言,聖賢事也,瑭何人斯,敢以自任?緣瑭十九歲時,父病年餘,至於不起,瑭愧恨難名,哀痛欲絕,以為父病不知醫,尚複何顏立天地間,遂購方書,伏讀於苫塊之餘,至張長長沙“外逐榮勢,內忘身命”之論,因慨然棄舉子業,專事方術。
【解讀】
作為一個人,應該施行德政,建立功勳,著書立說,這是具有超凡智慧的人所做的事。我吳瑭是什麼人呢?怎敢擔起這一重任呢?因為在我19歲時,父親生病了一年多,最終沒有能治好,我感到非消痛苦和慚愧。
我作為兒子,卻不懂醫術,還有什麼臉麵活在世界上呢?所以就買了許多醫書,在守孝期間用心攻讀。當我讀到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序文中說,他的誌向不是追逐名利,而是要讓廣大群眾解除病痛時,我毅然放棄了追求功名的想法,就一心一意鑽研起醫學來了。
越四載,猶子巧官病溫。初起喉痹,外科吹以冰硼散,喉遂閉,又遍延諸時醫治之,大抵不越雙解散、人參敗毒散之外,其於溫病治法,茫乎未之聞也。後至發黃而死。
【解讀】
過了4牛,我侄子巧官得了一種濕熱病,初起時咽喉腫痛,一個外科醫生用冰硼散外吹治療,用後咽喉反而閉塞不通,以後又請許多醫生治療,都不外是雙解散、入參敗毒散之類。而他們對這種濕熱病的治療都七然無知,最後巧官全身發黃而死。
瑭以初學,未敢妄讚一詞,然於是證,亦未得其要領。蓋張長沙悲宗族之死,作《玉函經》,為後世醫學之祖。奈《玉函》中之《卒病論》,亡於兵火,後世學者,無從仿效,遂至各起異說,得不償失。
【解讀】
這時我因才開始學醫,所以不敢妄加評論,對於巧官的病也不太知道。當年張仲景因感歎家族中許多入患病而死,編著了《玉函經》,被尊稱為醫學之祖。怎奈這部《玉函經》少的《傷寒米病論》在後世毀丁兵火而失傳,所以後人就無法效法他的方法。以致後世產生了各種不向的學說,能用的卻得少而失多。
又越三載,來遊京師,檢校《四庫全書》,得明季吳又可《溫疫論》,觀其議論宏闊,實有發前人所未發,遂專心學步焉。細察其法,亦不免支離駁雜,大抵功過兩不相掩。蓋用心良苦,而學術未精也。
【解讀】
又過了3年,我遊學京都而得以閱讀《四庫全書》,看到明末吳又可著的《溫疫論》。其發表的議論宏大廣闊,其中有許多是前人沒有闡發過的,於是就很專心地學。進一步細致學習後,發現其中所論及的治法難免有雜亂、不係統的地方。所以這本書既有所長,又有所不足。這是因為他雖有良好的出發點,但是在學術上還不夠精深。
又遍考晉唐以來諸賢議論,非不珠璧琳琅,求一美備者,蓋不可得,其何以傳信於來茲!瑭進與病謀,退與心謀,十閱春秋,然後有得,然未敢輕治一人。
【解讀】
我又廣泛閱讀自晉唐以來曆代醫家的著作,他們的議論不能不說都非常寶貴,如同珠玉琳琅滿目、但要求得一個較完滿者卻非常難,這些議論又怎麼能令人信服而傳於後世呢?我一方麵診治疾病,另一右麵在心中揣摩,經曆10年後,才有了一些心得,但仍然不敢輕易地為人治病。
癸醜歲,都下溫疫大行,諸友強起瑭治之,大抵已成壞病,幸存活數十人,其死於世俗之手者,不可勝數。嗚呼!生民何辜,不死於病而死於醫。是有醫不若無醫也,學醫不精,不若不學醫也。
【解讀】
到癸醜年(1793年)時,京都出現了溫疫大流行,許多朋友都動員我去治病。而這時所治的患者大多已是危重病證,所幸經我治療救活了幾十個人。但是被社會上醫生治死的卻是不知其數。啊!廣大民眾太不幸了,不是病不能治而死,而是死在庸醫之手,所以有這些醫生還不如沒醫生,學醫而不精通,那還不如不學醫。
因有誌采輯曆代名賢著述,去其駁雜,取其精微,間附己意,以及考驗,合成一書,名曰《溫病條辨》,然未敢輕易落筆,又曆六年,至於戊午,吾鄉汪瑟庵先生促瑭曰:來歲己未濕土正化,二氣中溫厲大行,子盍速成是書,或者有益於民生乎!
【解讀】
因而我立誌采集曆代名醫的著作,刪除了其中雜亂無用之處,而吸取了其中的精華,同時又附上了我的見解及治病的經驗,編成了一本書,取名為《溫病條辨》。但當初—直未敢輕易著手開始寫。
又經過了6年,到了戊午年(1798年),我的同鄉汪瑟庵先生來催促我說:“明年是己未年,屬濕土之年,二氣之中有溫疫大流行,你為何不快點寫好此書?相信這本書一定時廣大民眾有莫大的益處啊!”
瑭愧不敏,未敢自信,恐以救人之心,獲欺人之罪,轉相仿效,至於無窮,罪何自贖哉!然是書不出,其得失終未可見,因不揣固陋,黽勉成章,就正海內名賢,指其疵謬,曆為駁正,將萬世賴之無窮期也。
【解讀】
我仍然自愧才學淺薄,缺少自信心,擔心自己雖然懷有救人目的,但反而獲得害民的罪名,如果書中謬誤轉相流傳,以致貽害無窮,這樣我的罪過就無法彌補了。但是如果這本書不問世,那麼其中的勸和過自己也無法知道。所以我還是不顧自己才學不足,盡力把這本書寫完了。這樣就可以向海內有識之士請教,指出不足,糾否錯誤,將會對後世發揮無窮無盡的作用。
淮陰吳瑭自序
原序
昔淳於公有言:“人之所病,病病多;醫之所病,病方少。”夫病多而方少,未有甚於溫病者矣。何也?
【解讀】
過去淳於公說:“人們擔憂的問題,是擔憂疾病多;醫生們擔憂的問題,是擔憂治病的方法少。”疾病多但是治病的方法少,沒有超過溫病的了。什麼原因呢?
六氣之中,君相兩火無論已,風濕與燥無不兼溫,惟寒水與溫相反,然傷寒者必病熱。天下之病孰有多於溫病者乎?
【解讀】
六氣當中,君火、相火不用說了,風、濕和燥沒有不同時具有溫,隻是寒同溫相反,然而被寒邪傷害的人必定患熱證。天下的病哪有比溫病更多的病呢?
方書始於仲景。仲景之書專論傷寒,此六氣中之一氣耳。其中有兼言風者,亦有兼言溫者,然所謂風者,寒中之風,所謂溫者,寒中之溫,以其書本論傷寒也其餘五氣,概未之及,是以後世無傳焉。
【解讀】
記載和論述方劑的書從張仲景開始。張仲景的書專門論述傷寒,這隻是六氣當中的一氣啊。其中有同時說到風的,也有同時說到溫的,可是講的風,是寒中的風,講的溫,是寒中的溫,因為他的書本來論述傷寒啊。其餘五氣,一概沒有涉及,因此後代不傳了。
雖然,作者謂聖,述者謂明,學者誠能究其文,通其義,化而裁之,推而行之,以治六氣可也,以治內傷可也。
【解讀】
雖然這樣,但是創作的人叫做聖人,闡述的人叫做賢明的人,學習的人如果徹底推求他們的文章,通曉他們的文義,變化它們,奉行它們,用它們治療六氣造成的疾病是可以的,用它們治療內傷也是行的。
亡如世鮮知十之才士,以闕如為恥,不能舉一反三,惟務按圖索驥。
【解讀】
無奈社會上缺少善於觸類旁通的有才識的醫生,—般人認為缺漏可恥,不能舉—反三,隻求按照圖樣尋找好馬般地就傷寒而論傷寒。
蓋自叔和而下,大約皆以傷寒之法療六氣之屙,禦風以絺,指鹿為馬,迨試而輒困,亦知其術之疏也。
【解讀】
從王叔和以以下,大約都用治傷寒的方法療六氣造成的疾病,這好比用細葛布擋風,指鹿為馬,到治療時立即失敗,也知道他們的醫術粗疏了。
因而沿習故方,略變藥味,衝和、解肌諸湯紛然著錄。至陶氏之書出,遂居然以杜撰之傷寒治天下之六氣,不獨仲景之書所未言者不能發明,並仲景已定之書盡遭竄易。
【解讀】
因為這個原因,他們就仍舊襲用原來的方劑,稍微改變藥味,衝和、解肌等方劑就紛紛地編錄到陶華的《傷寒六書》出現,於是竟然用臆造的治傷寒的方法療六氣造成的所有疾病,不僅僅對張仲景沒有講到的內容未能創發新的義理,就連張仲景已寫定的書也都遭到了竄改。
世俗樂其淺近,相與宗之,而生民之禍亟矣。
【解讀】
社會上的普通人喜歡《傷寒六書》內容淺近,共同尊崇它,人民的禍害就頻繁了。
又有吳又可者,著《瘟疫論》,其方本治一時之時疫,而世誤以治常候之溫熱。
【解讀】
又有一個名叫吳又可的,編著《瘟疫論》,其中的方劑本來是治療—個時期發生的時疫病的,但是社會上的人錯誤地用它治療每年一定季節出現的溫熱病。
最後若方中行、喻嘉言諸子,雖列溫病於傷寒之外,而治法則終未離乎傷寒之中。
【解讀】
最後像方中行、喻嘉言諸醫家,雖然把溫病排列在傷寒之外,但是治療方法則最終沒有離開傷寒之中。
惟金源劉河間守真氏者,獨知熱病,超出諸家,所著六書,分三焦論治,而不墨守六經,庶幾幽室一燈,中流一柱。
【解讀】
隻有金朝劉完素先生特別通曉熱病,超出各家,編著的《河間六書》分上中下三焦論述治療,而不墨守六經,近似暗室一燈,中流一柱。
惜其人樸而少文,其論簡而未暢,其方時亦雜而不精承其後者又不能闡明其意,裨補其疏,而下士聞道若張景嶽之徒,方且怪而訾之。於是其學不明,其說不行。
【解讀】
可惜他為人敦厚而缺乏辭采,他的論述簡略而不通達,他的方劑有時也駁雜而不純粹。繼承他的人又不能闡明其中的含義,彌補其中的疏漏。像張景嶽這一流學習醫道的下等醫生,正在責怪他而且詆毀他。於是他的學術不能顯明,他的主張不能推行。
而世之俗醫遇溫熱之病,無不首先發表,雜以消導,繼則峻投攻下,或妄用溫補,輕者以重,重者以死,幸免則自謂己功,致死則不言己過,即病者亦但知膏肓難挽,而不悟藥石殺人。
【解讀】
社會上的平庸醫生遇到溫熱病,就沒有不首先發汗解表,用消積導滯法攙雜,接著就猛用攻下法或者亂用溫補法,輕病因為這個緣故而加重,重病因為這個緣故而死亡。如果僥幸不死就吹噓是自己的功勞,造成死亡便閉口不說是自己的過失,即使病人也隻知道重病難以挽救,卻不了解藥物殺人。
父以授子,師以傳弟,舉世同風,牢不可破。肺腑無語,冤鬼夜嗥,二千餘年,略同—轍,可勝慨哉!
【解讀】
父親把這一套方法傳給兒子,老師把這一套方法授與學生,整個社會同一風氣,牢不可破。肺腑不能說話,冤鬼深夜號哭,兩千多年,大略相同,令人感慨不已!
我朝治洽學明,名賢輩出,鹹知溯原《靈》、《素》,問道長沙。
【解讀】
我朝政治和協,學術昌明,著名的醫家一批批地出現,都知道從《靈樞》、《素問》探求醫學的本源,向張仲景的著作求教。
自吳人葉天士氏《溫病論》、《溫病續論》出,然後當名辨物。
【解讀】
自從蘇州人葉天士先生《溫病論》、《溫病續論》出現,然後依照溫病的名稱求取溫病的內容。
好學之士鹹知向方,而貪常習故之流猶且各是師說,惡聞至論。其粗工則又略知疏節,未達精旨,施之於用,罕得十全。
【解讀】
喜愛學習的醫生都知道趨向正道,但是貪求常規的醫生仍舊各自認為老師的學說正確,厭惡聽取高明的理論。那些技術不高明的醫生又隻稍微了解—些粗淺的內容,不能明白精辟的含義,在醫療實踐中運用它,很少能取得滿意的療效。
吾友鞠通吳子,懷救世之心,秉超悟之哲,嗜學不厭,研理務精,抗誌以希古人,虛心而師百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