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情往事(1 / 3)

愛情往事

中篇小說

作者:紅孩

紅孩,男,上世紀六十年代生於北京,畢業於北京經濟學院。魯迅文學院第二期高研班(主編班)學員。中國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出版的作品主要有長篇小說《愛情脊背》,散文隨筆集《閱讀真實的年代》、《拍案文壇——紅孩文藝隨筆選》和散文鑒賞集《鐵凝散文賞析》等八部。主編中國年度《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和《中國年度爭鳴小說精選》。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供職於國家文化部中國文化報社,主編文藝副刊。2012年獲得第二十二屆中國新聞獎。

金雅欣又攤上了官司。我從北京西客站送走孔陽後就接到金雅欣火急火燎般的電話,她說你快來吧,我又攤上事了!我說你在哪兒?她說在公司。我問她究竟什麼事,她說你先別問了,你來了就知道了。

好在從西客站到金雅欣的公司順路。金雅欣的公司是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全稱為北京金雅欣文化傳播有限責任公司,具體辦公位置在複興門附近的一家寫字樓裏。前幾年,公司剛成立時,他們隻有三人,會計是兼職的,一個月300塊錢那種。現在,他們已經有十幾個人了,對外的名片上全印著業務經理。

金雅欣公司的經濟業務沒有什麼主攻方向,按金雅欣的說法她主要采取項目製,即不論是公司員工還是外邊的客戶,隻要你覺得她金雅欣還算個人物,能合作,公司賬號可以利用,那麼你就隻管做你的項目,隻要你給公司交點錢就行。金雅欣經常掛在嘴邊上的話就是有錢大家賺,一個人想主意掙錢沒有大家合起來掙錢來得快。她把自己的這種經營思路叫快樂機製。你想啊,一個人他有項目,可他沒有公司這個經營的平台,你給他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賠了是他的,賺了是大家的,這願打願挨的事何樂而不為呢!

我知道金雅欣是個人精。她雖然是大學中文係畢業生,但現在手裏還有著律師資格證書和會計證。不論誰跟她合作,要想坑她還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幾把刷子。當然,金雅欣也不是天生就是人精,在經商的路上她並不缺少走麥城的經曆。不然,她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獨身女人學那些東西有什麼用?同金雅欣第一次見麵時她還是個自由撰稿人。那時的金雅欣十分的閑適。據後來她跟我說,她當時嫁給了一家著名醫院的外科醫生。那個醫生是一所著名醫科大學的研究生,畢業來到那家著名醫院不到六年就成了小有名氣的“一把刀”。這年頭人們都知道,玩兒手術刀的收入不是小數目,平頭百姓每次怎麼也得塞個千兒八百的,至於官人大款明星塞的恐怕就得萬八千。金雅欣沒有統計過,那個做醫生的丈夫一個月能做多少例手術,既然不能統計手術數,也就不好統計一個月的實際收入究竟有多少。反正在金雅欣和醫生丈夫一起生活的三年中(其中有一年同居),她從來沒有感覺手裏缺過錢。後來,醫生丈夫受賄的事東窗事發,醫院給了個停職半年的處分。他不是黨員,如果是黨員,說不定還要背個警告處分什麼的。即使如此,醫生丈夫也覺得沒法再在這個醫院呆下去了。就在這時,國外有一家醫療機構向他發出邀請,希望他過去加盟搞一項重要的臨床研究。

醫生丈夫出國原定一年,後來改成兩年,再後來成了無限期。本來醫生丈夫是想帶金雅欣一起去國外的,但簽證時沒有通過,說有移民傾向。醫生丈夫就安慰金雅欣,等過了一年,再想辦法讓她過去。可是,一晃幾年過去了,金雅欣出國的夢想幾乎化為烏有。金雅欣最終知道醫生丈夫在國外的真實情況,還是從丈夫在那個國家的一個同學那裏知道的。她沒有想到,丈夫在國外早已經同一個富豪小姐過上了同居生活。金雅欣給丈夫去信,希望他懸崖勒馬,她可以對他既往不咎。但丈夫想了想,還是選擇留在國外。他說他已經不喜歡北京了。並且,他希望金雅欣理解他的苦衷,最好成全他與富豪小姐的婚姻。他甚至提到在與金雅欣一起生活的日子裏,他為她至少付出了五六十萬元的代價。當然。這不能算作他提出離婚的條件,如果她能順利地同他解除已經沒有實質意義的婚姻,他願意給她十萬美金作為賠償。這還不包括他在北京的兩居室房子。

金雅欣陷入了非常極度的痛苦之中,她不知道該怎樣抉擇。於是,她開始不停地寫小說、寫詩,還大量地吸煙喝酒。她喜歡稱自己是自由撰稿人。我們見麵的那天她就是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出現的。這次自由撰稿人大會是由幾個北漂作家發起的,其目的是互相有個交流,同時也包含彼此的傾訴與發泄。地點是一個酒吧。酒吧要晚上八點鍾以後營業,正好可以讓我們折騰一個下午。我不是自由撰稿人,是一個經常給我投稿的家夥把我攛掇去的。他說,你們這些大刊編輯平常生活得太正統,太高高在上,不了解我們底層人生活的艱辛,你明天下午一定要參加我們的聚會!你這一去,可給哥們兒麵子了,省得他們老說我寫不出感覺來。寫不出感覺沒關係,可我有看得出感覺的編輯大哥啊!我說你別瞎唚了,我很希望跟你們認識一下,隻是沒有好機會。

酒吧的老板過去是個校園詩人。參加聚會的北漂們有很多人都讀過他的詩。平常,北漂們有掙錢掙得高的了,比如來了一筆稿費,或者賣了一幅畫,他們便約上幾個北漂來這裏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當然,他們很講究情調,喜歡男男女女在一起。請我來的那個家夥過去對我說過,這裏每月都舉行詩歌朗誦會,少則三四十人,多則百八十人。本來,我對此非常感興趣,隻是因為離家遠,他們每次都要搞到深夜,我就不得不與之失之交臂了。

今天的聚會,由酒吧老板請客。我略微掃視了一下,估計能有四五十人。這次活動沒有像正規的會議那樣打上紅底白字的橫幅,而是由一位在電視台給主持人做文案的女作家主持。這位女作家我聽說過,好像半年前出版過一本暢銷小說《有個男人挺好》,由於其內容寫得比較大膽,讓出版署給點了名。後來聽說這本書並非出版社一手操作,完全是書商從出版社買了書號後搞的體外循環。但不管怎樣,這位女作家的名聲算是炒出來了。大概該來的都來了,女作家款款地走到麥克風前衝大家示意了一下,然後洪亮著那一口東北北京普通話宣布:北京首屆自由撰稿人大會現在開始!話音剛落,散坐在下邊的男女們馬上致以熱烈的掌聲,有幾個還情不自禁地大呼小叫起來。那感覺仿佛是當年走失的紅軍在茫茫雪山突然找到了隊伍找到了黨。

當然,假如你不是北漂,你體會不到離娘的孩子多麼需要溫暖。我感到那一雙雙焦灼的目光在注視著我。其實,我又何嚐不需要溫暖呢?接著,女作家開始介紹今天聚會的撰稿人。她剛介紹完一個較為熟悉的男子的情況,不知誰喊了一句:我提議每個人自報家門,自由發言,但時間不得超過五分鍾。這個建議馬上得到包括女作家在內的大多數人的響應。我也很希望這樣,這樣就可以加深對每個人的印象。我沒想到,參加今天聚會的自由撰稿人裏居然有五六個在全國頗有名氣的作家。其中有個別的在《潮汐》上還發表過作品。我本能地拿出采訪本來,記下十幾個人的名字,以便日後跟他們保持聯係。大約到第40個人上場的時候,人們便開始四下尋找,看還有誰深藏不露。結果,在我之前真的有幾個靦腆的漏網之魚被人們起哄般地給請上前台。

這其中就有金雅欣。

起初,金雅欣感到很難為情。約她同來的昔日女同學、現在某報打工的慧慧硬把她拉起來介紹說,她叫金雅欣,是我大學同學,跟咱們酒吧老板一樣,也曾是有名的校園女詩人。最近,她已經開始寫長篇啦!

你胡說什麼呀!金雅欣埋怨著慧慧,然後衝著大家說:我真的沒寫什麼長篇,比起在座的各位,我一點成績也沒有。今天參加這個會純屬濫竽充數。以後我如果要搞文學創作,希望得到大家的幫助。謝謝!

“好,咱們的自我介紹差不多了,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女作家重新走向前台的麥克風,兩隻大眼在會場上巡視著。當她的目光與我相視時,她不由得脫口問道:“請問這位先生是……”

“這位是京城名編——《潮汐》雜誌社編輯部主任流沙先生。”不等我說話,約我來的那個家夥把我從椅子上架起來,揚揚得意地向眾人介紹著,“流沙是我哥們,他非常願意認識各位。我不多說了,還是讓他自己說吧。大家鼓掌!”

無奈,我隻好向大家招招手。這時,女作家衝我說:“您最好到前台來。這裏有話筒。”

“不用不用,我的嗓門大。”我稍微清了一下嗓子,說:“很高興同大家見麵,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參加過這麼情意濃濃的聚會了。嚴格說,我算不上是自由撰稿人,我現在還在拿著國家的工資。同時,我也不是什麼名編,現在的名編有很多,比如龍鞭、虎鞭、狗鞭,還有什麼鹿鞭、海狗鞭,那些鞭都很生猛,都很大補。當然,我也不是什麼京城名記(妓)。這年頭包二奶的不計其數,可包二爺的卻不多。何況我也當不了二爺。要當就當大爺。”

我的講話招致人們一陣開懷大笑。我接著說,今天既然跟大家結識了,我就想和大家結為朋友。我希望大家多給我們《潮汐》賜稿。我雖然不敢保證篇篇都能發表,但我能保證每篇都有回音。我現在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我回去跟領導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發一期自由撰稿人專號。一來是表示對自由撰稿人這個職業的尊重,二來是活躍我們刊物的內容。一旦定下來,我希望大家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您最滿意的稿子郵給我,我的地址電話是……

“噢!”人們又是一陣沸騰。當我走下前台時,很多人情不自禁地向我伸出手來。我已經忘記誰誰叫什麼名字,本能地跟每個人握著。走到金雅欣跟前時,我以為她也伸出手,便習慣地將手伸過去,由於屋裏燈光昏暗,我竟沒有握到金雅欣的手。我下意識地往她的方向尋找她的手時,沒想到手無意間碰到了她的乳房。我感覺有點不對勁,隻好對她說了句:“對不起,我以為你也要和我握手呢。”

“沒關係。”金雅欣往裏邊的空座挪了挪,說,“您坐這裏吧。”

“這……”我感到很猶豫。

“您難道怕別人說什麼嗎?”金雅欣直直地看著我問。

麵對金雅欣的這種直逼,我顯然有些不適應。我感到臉麵一陣通紅發熱。好在燈光昏暗,不然我會非常難堪。但這種感覺隻是瞬間的,我隨即脫口說出:“也好。”

這時,約我來的家夥馬上湊到我的耳邊悄聲說,還是名編魅力無窮。

我說,別胡說。聽聽下邊還有什麼安排。

下邊還有什麼安排呢?人們的心情和我一樣。女作家回頭和酒吧老板耳語了幾句,便把嘴巴湊近話筒說:“咱們今天的聚會要說有主題,那就是以文會友,要說沒主題,那就是舉行一次藝術沙龍,大家可以放開地自由結合懇談。剛才各位既然都已經自報家門,下麵我提議自由懇談開始。當然,誰如果有雅興,到前台來朗誦一首詩,或唱一首歌,我想大家一定非常歡迎。”

我的身邊很快就圍了一圈人。他們無非問我如何給《潮汐》投稿以及對當前文學界一些動態的看法。這種情形我當年在縣城文化館學習時沒少見到,我除了有少許的得意,更多的是感到一種親切。在口若懸河地回答人們的各種問題的同時,我的眼神不時地看金雅欣一眼,那表情似乎在問——你怎麼不說話呢?

這種期待幾乎讓我等到懇談會快要結束。當女作家重新走上前台讓大家安靜時,人們才陸續從我身邊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我發現金雅欣並沒有跟我疏遠,她依然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她的胳膊有意無意地挨著我的胳膊。我隱隱地能聞到從她身上飄過的芳香。這芳香使我本能地不想跟她保持一點距離。

“你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呢?”我悄悄地問金雅欣。

“大家都替我問了。我隻管聽不好嗎?”金雅欣的嘴巴很厲害,明顯反客為主。

“難道你自己不想問什麼?”我有點不甘心。

“該問的時候我自然會問,不過現在我不想。”

在我和金雅欣小聲說話時,女作家大意說作為本次活動發起人之一她非常感謝大家的光臨,並表示這樣的活動今後還將不定期地搞下去。最後,她宣布:北京首屆自由撰稿人大會圓滿結束!

於是,人們陸陸續續起身離坐,有獨自走的,也有三兩人結伴的。

我起身後問金雅欣:“你往哪個方向?”

她答:“海澱。你呢?”

我說:“跟你正相反,東南方向。”

她說:“這麼說,我們是無緣一路同行了?”

我說:“沒關係,要走路總有機會碰到一起的。”

“那咱們說好,過幾天我去找你。”我原以為金雅欣會繼續很清高地擺出一副富婆樣,想不到她會這樣直接,“你不是說要給我們自由撰稿人出專號嗎?我向你當麵投稿。你可不要拒絕呦……”

金雅欣就是金雅欣,讓人有點琢磨不透。但你如果就此認為她非常討厭,似乎對她又不是很公證。還是看以後交往再說吧。

第二天,我把參加自由撰稿人大會的情況向老周和老段兩位刊物老總簡要地作了介紹,並且告訴他們我有意出一期“自由撰稿人專號”的構想。老段一聽很興奮,認為這個專號很有賣點。老周思考了一下說,作為一本有影響的大型期刊,要有領潮頭之先的精神,尤其要關注弱勢群體。當然,對於自由撰稿人的出現,要一分為二地去看。我們一方麵關心他們、扶持他們,但同時也應該看到他們作品中的自我無度和對生活的頹廢描寫。原則上我同意搞一個“自由撰稿人專號”,但在組稿、編稿上一定要精心,千萬不能在政治上出問題。

有了老段老周的明確態度,我自然感到一陣興奮。為了盡快地把稿子組齊,我打電話找到在電視台打工的女作家,委托她負責向眾人通知。為了激發她的積極性,我特別囑咐她寫一個先鋒一點的中篇。我們《潮汐》創刊以來在讀者中影響最大的莫過於中篇小說和紀實文學。在很長一段時間,我主要負責紀實文學的采訪和編輯。自從擔任編輯部主任後,每期所有稿子的統籌工作都要由我來完成,最後給老段和老周終審。老段一般不會有大的意見,也不會輕易槍斃稿件,他隻關心他推薦的稿子和與經濟創收有關的稿子。老周則不同,他每篇稿子看得都很仔細。在編輯眼裏,老周的好處和壞處全是過於仔細。

自由撰稿人大會後,我很快就轉入正常的工作當中。後來如果不是金雅欣主動打來電話,我幾乎都快把她忘了。我承認我對女人天生的軟弱。或者你也可以把我看作有色心沒有色膽之人。

有位老作家曾跟我一起討論什麼人才可以稱作超人。我說作為超人,大致應該是在大的事件麵前精神不為所動的人,比如斯大林,比如薩達姆。老作家說,你說得很典型。但在常人當中,麵對的往往不是戰爭,而是很具體的,諸如金錢、權力、女人等等。在我看來,能夠超越金錢、權力和女人,特別是能超越女人的人,那才是真正的超人。

超人也是鐵人。我想。但我沒有告訴老作家。

金雅欣說她寫了兩首詩。她問我出“自由撰稿人專號”的事沒黃吧?我說你沒接到電視台那個女作家的通知嗎?金雅欣說沒有,從來沒有人向她通知什麼。我說或許人家忙,給忘了,還沒來得及通知。金雅欣說你錯了,你不應該讓那個“有個男人挺好”的女人去通知我。她說,從那天的聚會上,她已經感覺到那個女作家對她有些嫉妒。我說你們女人就是複雜,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這樣也好,不然金雅欣就不會很自然地憑著自己的感覺去寫詩了。我告訴金雅欣,大熱天你不必跑來了,用信郵來或者傳真都行。她說,你是不願見我嗎?我說你幹嗎這樣敏感?像你這麼漂亮的女人,如果哪個男人不想見,那準是那個男人有毛病。聽我這麼一講,金雅欣馬上說,既然這樣,我馬上到你那去。

萬幸的是今天老段不在。老段要在,他準會纏住金雅欣。這年頭有幾個女人不喜歡巴結領導傍大款呢?但願我低估了金雅欣。金雅欣曾在一家房地產谘詢公司做過一段時間的文秘工作,自從嫁給醫生丈夫就很少上班了。隨著醫生丈夫的收入不斷猛漲,後來她索性哪都不去了。

金雅欣走進我辦公室時,由於她穿的是一身紫紅色的連衣裙,給人的感覺仿佛是一輪紅日東升,既溫暖又涼爽。有幾個編輯借送稿的機會,曾不止一次地上下打量金雅欣。金雅欣顯得有些局促,我說,沒關係,我們編輯部平常很少來漂亮女子,你這一來,人家都以為我紅杏出牆了呢。經我這樣一說,金雅欣笑了起來。她說,不是你,而是我紅杏出牆了。我從金雅欣手裏接過她送來的兩首詩。一首為《寂寞黃昏》,另一首為《等待》。過去,我也曾關注過校園詩人和他們的作品,總的感覺是有靈氣,但在結構上又太規矩,最明顯的是文字的直白。後來想想,對校園詩人也不能要求過高,拋開高校的光環,他們畢竟還都是十七八歲的孩子。那麼,金雅欣的詩會寫些什麼呢?我帶著一種猜測走進她的詩。

又是黃昏

熟悉的相思林裏

落滿柔柔的綿綿細雨

它們,澆濕了

我的雙眼

還有我的方向

一隻沒有歸宿的小鬆鼠

蜷在鬆枝下

它探出稚嫩的耳朵

想把遠處的琴兒諦聽

可是,吹琴的人在哪兒……

——《寂寞黃昏》

實在熬不住了,我便去

敲你的門。敲你的門

你的門其實一直為我虛掩著

我知道你不會拒絕我

就像陽光從來不回避花朵

但是,你現在確實睡著了

在鼾聲如雷的夢境中,還在

反複念叨著我的名字,看著你

好看的鼻子,強健的筋骨

我怎麼忍心把你驚擾?

等待,等待,星星和月亮一起等待

假如天亮了,我們該吃些什麼?

——《等待》

金雅欣的詩比我想象的要好。僅從這兩首詩看,我感覺她一定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女詩人。同時,從詩中我還隱隱地感到她的生活並不十分幸福。難道她日子過得很孤獨、很苦悶?甚至是缺少男人的關愛?

“跟我走吧,天不亮就出發。”我調侃地對金雅欣說。

“那我得看什麼地方,萬一要去野狼出沒的山穀呢?”金雅欣忽閃著大眼睛望著我。

從金雅欣的回答,我知道她對中國當代文學還是比較關注的。她說的“野狼出沒的山穀”是上世紀80年代一部全國獲獎短篇小說的篇名。於是,我再一次跟她調侃:“你如果真的是那隻沒有歸宿的小鬆鼠,我不會給你吹琴的,那多虛幻。”

“那你想怎麼著?”她好奇地問。

“我就把你接回家,鋪好被窩,然後睡覺。”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淒涼、孤獨無助?”

“有那麼點,要不然我怎麼會有把你接回家的想法?”

“看得出,你是個多愁善感的男人。可惜,在我眼裏你還是個孩子。”

金雅欣此時變得非常的傷感。女人在這個時候,最容易喚起男人的同情。如果不是在辦公室裏,我相信她會緊緊地擁進我的懷裏。我能理解,她剛才說我還是個孩子,並不是說我充滿幼稚,而是指我們相識得太晚。

我必須回到我剛認識金雅欣時的那種感覺。不然,我會卷入彼此感情的漩渦。盡管我是深深地愛著我的妻子木棉,但我不能拒絕我對傷感女人的同情。我不是超人,我過不了女人這一關。我不知道我能將紅旗舉得多久。我盡量堅持著。

“你看我這兩首詩夠發表水平嗎?”金雅欣從瞬間的傷感裏重新回到現實中,就像她詩中所表述的那樣,實在等不到了,就考慮吃飯問題。

我喜歡金雅欣這種比較理智的女性。一個男人非常懼怕也非常討厭一個喪失理性的女人的折磨。當然,聰明的男人最好不要輕易占這種女人的便宜。我誠懇地對金雅欣說:“你的詩我非常喜歡,不過要發,我希望發一組,起碼八首到十首,那樣會產生規模效應。據那天開會的人自我介紹,好像寫詩的不是很多。所以,你要挑起革命的重擔。”

“你不要這樣抬舉我,我已經幾年不寫詩了。別因為我,影響你們刊物的水平。”金雅欣沒有想到我會對她這樣的慷慨,她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我心裏道,你金雅欣才是個孩子哩。

與金雅欣聊天覺得時間過得飛快,這樣的感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了。在編輯部,其實也不隻是在編輯部,人們感覺時間過得快大概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見到漂亮的女性,一種是見到醜陋的女性,反之也成立。記得有位女作者,她曾不止一次地給我傳真過稿件,並且隔一兩天就來電話催問我對她稿子的意見。對於這種難纏的作者,我向來是先容忍,後推脫,最後幹脆亮明態度。就說這位女作者,每次打來電話,她總是嗲嗲地說,你聽出來了嗎?我是某某。然後,她就一聲不吭地等著你說話。我總是說,你的稿子我看過了,題材比較窄,老是女孩子那點事,另外在意境上缺乏深度。你不要總是盲目地寫,要從一篇上有所突破。她問,你看從哪一篇合適?我說,從哪一篇都可以,我感覺你那幾篇差不多。這樣的回答結束後,沒過兩天,她便將稍作修改的稿子又傳過來,不等我抽時間細看,她的電話隨之又至。我說你不要太急嘛,我又不是專門看你一個人的稿子。她說不急不急我隻是問問。我說你能不能不催我?我不喜歡被別人催著工作。女作者見我實在忍無可忍了,便連著說了幾句對不起後把電話放下了。

過了大約半個月後,一天我正跟一個編輯討論稿子,不想那位女作者又打來電話,這次她沒說你聽出來了嗎我是某某,而是說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某某。我一聽火就不打一處來,我對著話筒生硬地說,我憑什麼記住你,你以為你是誰呀!你快說,你有什麼事?對方顯然被我的氣勢給嚇住了,她一個勁兒地說你別生氣,我隻是問問你看過我的稿子沒有?我說沒有,我忙著哪。她說你如果實在太忙,麻煩你把稿子退給我行嗎?我說不行,我們雜誌社早就聲明來稿一律不退,再者說你那稿是傳真的,我更沒有義務退給你。說完,我憤憤地將電話掛了。隨口說了句什麼人哪!這時,一旁的編輯對我開著玩笑說,準是個男的。我說,女的,比三陪女還難纏的女的!

難纏的女人大都不是很漂亮。我曾不止一次對別人說過。所以,一旦遇到難纏的女人就必須快刀斬亂麻。據一位資深的雜誌主編對我說,憑他多年的經驗,一個人要想甩掉另一個人,大約需要一年半的時間。我以此回憶我曾經的經曆,覺得頗有些道理。

金雅欣自然不屬於難纏的女人。一個男人,不管你是什麼身份,隻要你想占女人的便宜,你就要做好被某個女人纏住的準備。尤其是有婦之夫。如今的報紙雜誌,經常刊登某妙齡女郎被男人殺害的慘劇,其直接原因就是那個女人很難纏。具體情況一般是要麼女人逼男人離婚,要麼向男人索取錢財,當然也有個別女人性欲過於旺盛,令男人不堪忍受。我敢說,天下沒有一個男人不怕難纏的女人的。有了這樣的認識,我在和女性交往中就顯得遊刃有餘。我並非時時刻刻總想著占女人的便宜。

兩個月後,《潮汐》如願地推出了自由撰稿人作品專號。這一期發行量比過去增加了20%,而且在社會上反響強烈。盡管有個別的作品有些爭議,但畢竟沒有上升到政治問題,很快就風平浪靜了。我沒想到,金雅欣的一組題為《我的城市和鄉村》的八首詩在讀者中會引起較大反響。許多讀者來信說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讀到這麼清純雋永充滿哲思的好詩了,有人還提出要作者的聯係方式。我把編輯部得到的有關信息告訴了金雅欣,問她想不想看這些讀者來信?金雅欣說,你們郵來的樣刊我剛收到,不過在三天前我已經從郵局先買了75本。我正要給你打電話,我現在也已經收到讀者的反饋,不過主要是大學時的同學和校友,還有上次開自由撰稿人大會裏的幾個人打來的,說我的詩寫得挺好的。你說吧,咱們什麼時候見麵,我好好地請請你?我說金雅欣你不會把報刊亭裏所有的《潮汐》雜誌都買走吧?你放心,我這裏還可以給你三本五本,但要等見麵時再給你。金雅欣說你今天晚上幹嗎去?我們一起吃頓飯吧。我說今天不行,我已經有安排了。咱們星期四吧。金雅欣說你怎麼那麼會選日子?星期四是我生日,我正好約了幾個朋友,你如果來了,他們不知道該怎樣羨慕我呢!我說你就別給我戴高帽了,你們同學中還會沒有幹編輯的?如果不是因為你生日,你約的朋友再多,我也不會去的。咱們一言為定,我星期四肯定去!

我這個人交朋友向來憑感覺。跟文藝圈的人打交道多了以後,不僅交朋友如此,就是參加各種文藝界的大小會議我也是跟著感覺走。文藝圈很複雜,老中青左中右你都能遇到,即使在同一年齡段或者同一思想意識,也很難有不讓你膩歪的人。有很多的朋友常問我左派和右派的問題,我說我的態度是不左也不右,堅持正派。於是,有些經驗的人說,你如果這樣,那你的仕途就很難再有所發展。我說仕途對我真的那麼重要嗎?我父親一輩子擔任村支書,屬於沒品又沒位,如今我已經弄了個處級,相當於過去的七品芝麻官,從這一點上我已然為祖宗爭光了。說得具體些,我喜歡屬於自己在場的那種感覺。

星期四下午五點,我準時離開雜誌社去金雅欣家。從我出發的地方到金雅欣家要倒一次公共汽車,按一般規律,大概需要四五十分鍾。臨出門前,我將事先留好的三本《潮汐》帶上,走到半路,又覺得還必須給金雅欣買點什麼。在我們老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第一次到親戚或朋友家,多少要送一點東西。這個習慣我至今也不能忘記。按理說,我是編者,金雅欣是作者,從一般交情上講,我能給她這樣的無名作者發一兩首詩就算很大的麵子了。可是,我在一種衝動下卻一下子給她發了一組八首詩,這在《潮汐》雜誌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也曾經反複地問過我自己,我為什麼要為一個僅一麵之交的女性出那麼大的力呢?是因為金雅欣天生的漂亮,還是我本能地對漂亮女性的性衝動?或許還有其他什麼原因。我的心裏很清楚,我並沒有因為結識了金雅欣就對木棉有所疏遠,我甚至從來沒將金雅欣和木棉放在一起比較過。我承認在一次睡意朦朧中我曾做過和金雅欣抱在一起的春夢,但我也曾夢到我和別的女性在一起,比如歌星影星。

是感覺。感覺可以讓一切在瞬間發生,感覺也可以讓一切在瞬間破滅。

金雅欣所居住的小區門口,有一片大小不等的商店、超市,我下意識地走進一家商場,往食品和玩具櫃台轉了一圈,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幾經選擇,還是下不了決心。無奈,我隻好走出商場。在一個公用電話前,我看了一眼金雅欣居住的那幢高層塔樓,我想給金雅欣打個電話,問她最喜歡什麼。但我隻將電話號碼撥了三位數,便主動掛了。我想,我買的東西一定要給金雅欣一個驚喜。讓她或者她的朋友覺得隻有我這樣的人才能幹得出來。想到此,我四顧一眼,發現在一家花店旁邊開著一家“老插”百貨店。不用說,這店主人一定是個知青。作為房東,我對知青印象很深刻。我印象中我們家是從1971年前後開始住進城裏的。1981年年末,我們家送走了最後一個知青後,我的房東生涯才算結束。但走進這家“老插”百貨店,同老板一番談話中我才得知他不是在我們北京郊區插的隊,而是在山西忻州地區。“老插”的百貨店除了賣些油鹽醬醋煙酒糖茶外,還賣些特殊的農村手工製品,如雞毛撣子、笤帚疙瘩、粗布鞋等。這些東西不要說在城裏是個稀罕物,即使在我們郊區也很少見。我問老板這幾樣東西分別賣多少錢?他說雞毛撣子l5元、笤帚疙瘩五元、粗布鞋十元。我又問他這些東西好賣嗎?他說前一階段還可以,最近就差多了。我聽老板說“前一階段”頓感十分親切,“文革”前後,在我們那片,也和全國一樣,人們經常愛說“前一階段”那樣的話。我問老板“前一階段”具體指哪一段?他想了想說,前一階段就是去年,我剛從山西回來不久,沒地方接收,就開了這小店。那陣子,聽說我回來了,許多過去的同學都來看我,他們見我經濟上挺緊張,就主動買我的這些玩意兒,他們說這東西親切、新鮮,多買點送送朋友。我知道他們明裏是買點送朋友,實質暗地裏在幫我。我一看這玩意兒在北京挺有市場,就寫信讓山西老鄉多製作點。去年年底進了一批,春節前賣了有一半,過了春節就蕭條了。你想,現在的年輕人誰喜歡這玩意兒啊!我說那不一定,我就喜歡,你不信,我待會兒還能叫幾個人來買。老板說你是幹什麼的?我說你別問我具體是幹什麼的,你先一樣賣我一種。老板見我連價兒都不砍,就說你這個人實在,我也不賺你錢,你給20塊錢。我說那不行,剛才我算了一下,你這三樣整整30塊錢,我買去送朋友。我那朋友今天過30歲生日,我相信她一定非常高興。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說,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朋友過生日給送雞毛撣子、笤帚疙瘩的。

金雅欣的家在10層2門。我拿著撣子、笤帚疙瘩和一雙布鞋走進電梯時,看電梯的婦女問我上幾層,我說l0層。當電梯快關上時,她看了看我手中的物件兒,說:您這撣子是從門口買的吧?我說是呀,有什麼說頭嗎?電梯工很平靜地說,去年我也買了一把,我不是為了打掃衛生,純粹是為了個紀念。我說,聽您這話您也插過隊?電梯工說,插過,就在北京東郊。見電梯工一說東郊,我的眼前豁然一亮,馬上問她具體在什麼地方。當她說出具體的公社大隊時,我說那地方跟我們家住的地方相差甚遠。但作為昔日的房東,我對女電梯工還是有一種親切感。等到了10層,女電梯工問我到哪個門,我說去2門。她用手往右一指,說,拐過彎就是。

在我之前,已經有一男一女先到了。金雅欣指著女生給我介紹說,那是她大學同學,叫梅芳。我說這名字好記,她隻比港台歌星梅豔芳少了中間的豔字。話說到這裏,我感覺有點失禮,緊跟著又找補了一句,不過梅豔芳一點也不比梅芳豔麗。這話說得梅芳很興奮,她大方地向我伸出手道了聲謝謝。接著,金雅欣又指著那男生對我介紹,他叫張波,既是他們的大學同學,又是梅芳的先生。然後,金雅欣指著我向梅芳夫婦介紹,我就是她最近一直掛在嘴邊的《潮汐》雜誌社的大編輯、青年作家流沙。我說不敢不敢,乃一普通擺弄文字之人而已。金雅欣說,你就別酸了,現如今大學教授都放下架子賣餡餅了。我說,我才不酸呢!你看,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我從方便塑料袋裏取出笤帚疙瘩和一雙布鞋連同剛才金雅欣接到手中的雞毛撣子一並擺在茶幾上。金雅欣望著三件農家生活用品,一臉興奮地喊道:流沙,你太理解我了,看到這些我真的感覺到什麼叫日子了!梅芳和張波也顯得很興奮,說,大編輯就是大編輯,出手就不同凡響。哪像我們,就知道買生日蛋糕。我說,買什麼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金雅欣從今天起正式三十而立了。

我們四個人在說笑的當口,一個叫鄭和時的男生報門而入,後邊還跟著兩名女生。照剛才的樣子,金雅欣又分別把我和他們三人相互介紹一番。鄭和時他們三人是金雅欣高中時的同學。高中畢業那年,鄭和時考中央美術學院沒考上,第二年則考上一所師範大學藝術係。大學畢業後,他先在一所中學教美術,後又通過關係調到一家區文化館專門進行美術創作。據說他的侍女畫可以賣到一兩萬元。與鄭和時相比,另兩名女同學運氣就差了很多,一個考了三年才考上一所市裏新辦的普通高校。另一個通過成人高考勉強弄了個大專文憑。但他們倆的職業都還不錯,一個在銀行,另一個在稅務,都是有人求的行業。同我送的禮物比較,他們三人的禮品就很有職業特點:鄭和時送上一幅仕女觀荷圖。特別在畫的右上角題款《三十而立》,可謂意味深長。兩名女生一個送了一條羊絨披巾,另一個送了一套進口的化妝品。見狀,我戲謔地對金雅欣說,你過生日怎麼像黃世仁收地租一樣?看來革命尚未成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