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亡命非洲(1 / 3)

亡命非洲

長篇小說

作者:泰勒·史蒂文斯

致幸存的童年夥伴

序幕

四年前,中非西部

他將葬身於此。

他趴在地上,雙掌緊貼地麵,口渴難耐,拚命忍住去泥塘裏喝汙水的衝動。血沾在他的頭發和衣服上,掩蓋在臉上的灰塵和汙泥下。那不是他的血,可他嗅到了血的腥味。

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幹掉他,把他砍成幾段,就像他們對待梅爾一樣,也許還有艾米莉。他多麼想知道她在哪裏,卻隻聽到砍刀砍斷枝葉的聲音,打破了叢林深處的寧靜。

絲絲縷縷的陽光鑽過雨林遮天蔽日的樹冠,和樹蔭玩起你躲我藏的遊戲。刀刃砍伐的餘音在寂靜的空間裏悠長而跳躍,他無法判斷聲音的方位。

就算他能躲過追捕,也無法在叢林裏活到第二天。他必須動,必須跑,必須繼續向東,越過邊界。東在哪裏?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慢慢站了起來,頭暈目眩,茫然地尋找出路。砍刀的聲音更近了,伴隨著陣陣叫喊聲。他努力走了幾步,胸口和眼睛火燒火燎地痛。時間對他早已沒了意義。昏暗的光線裏影影綽綽的叢林植物好似鬼影一般。這是幻覺嗎?

又一陣叫喊聲傳來,這次更近了。他雙腿一軟,跌倒在地,真恨自己摔得那麼響。他用力甩掉背包,這東西可比不上他的命值錢。

從地下傳來舊吉普車低沉的轟隆聲,他頓時覺得有救了。順著那條路必定能逃出去,現在他必須找到行車的路。他蹲伏在灌木叢中,透過濃密的枝葉眯眼向外觀察,祈禱上帝別讓他碰到蛇,然後循著聲音的方向跑了起來。丟掉背包後,他跑得快些了,真該早想到這一點。

身後百米之外突然傳來混亂的人聲。他們發現了背包。隨身隻帶最重要的東西,是來過這片荒涼野地的表兄給他的忠告。扔掉背包為他贏得了時間,雖然隻有幾分鍾,但也許就能救他的命。

前方二十米處透出一線光亮,他本能地向著光亮走去。那不是一條路,而是一座村莊。村莊很小,四處沒有一絲聲音。他在無人的村莊裏四處搜尋,終於在一隻鏽蝕的油桶裏找到他現在最渴望得到的東西。水麵上寄生著各種昆蟲,桶底邊緣叮滿了孑孓。一個一個排列整齊,活像微型的美人魚。他大口喝了起來,也不管這桶裏藏了多少的病菌。要是走運,他可能不會染上不治之症。

一輛吉普車開過來了。他立刻躲進陰影,藏在樹叢中。從車上跳下來不少武裝軍人,他們分散到各個小土房子裏,砸開木板門,砸破窗戶,隨即揚長而去。他現在明白了村莊被棄的原因。

又過了十五分鍾,天完全黑了。他沿著村裏的土路一直朝大路走,一路豎起耳朵仔細聽。吉普車走了,暫時聽不見追捕者的聲音。他走出樹叢來到大路上,忽然聽到艾米莉呼喊他的名字。她在路的那一頭,跌跌撞撞地跑著,身後緊跟著一群武裝軍人。他們動手了,她像被扯爛的玩偶一樣倒在地上。

他渾身發抖,呆若木雞。黑暗中揮起又落下的砍刀在月色中泛出冷冷的光。他想叫,他想殺掉那些人,他想保護她。但是他沒有,他轉過身,向著東麵不到二十米遠的邊境檢查站跑去。

第一章

土耳其,安卡拉

瓦妮莎?邁克爾?門羅平緩而有節製地吸了一口氣,全神貫注地盯著對麵馬路的路牙。

她計算過車隊從巴爾加特到克孜拉依廣場所需的時間。現在,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從一處幽暗的樓梯口注視著她的目標人群。他們下了車,走進寬而淺的樓梯間。兩男,五女,四名保鏢。再等幾分鍾,目標即將出現。

多層玻璃建築將霓虹燈光反射到寬敞的街道上。街道依舊熱鬧,夜行的人們熙來攘往。人們匆匆而過,似乎沒有發覺她的存在,更不知她在黑暗中緊盯著那些人的一舉一動。

她掃了一眼手表。

奔馳車在街對麵停下,一個人影從後座下了車。她立刻挺直身體。那人漫不經心地走向入口。等他消失在視野中,她快步跟了上去,從樓梯間下到安那托利亞:安卡拉最最隱秘的私人俱樂部、城市的至聖之所,有錢有權者聚集在此,合力喂肥了民主國家的小官員們。

她在門口快速亮了一下自己的名片。這可是她花了兩個星期四處打點、找關係才弄到的。

“先生,”門衛點頭致意。

門羅點頭回應,悄悄塞了一卷鈔票到他的手裏,便走進了煙霧彌漫、音樂繚繞的地下洞穴。她走過蜂巢般排列、房門緊閉的包間,走過坐滿一半人的吧台,再穿過通往洗手間的過道,最後來到員工休息室的門口。

裏麵的空間僅如衣櫃一般大小。她迅速脫下阿瑪尼西裝、意大利皮鞋以及各種男性裝飾。

真遺憾,她的聯係人一直把她當作男人,偏偏今晚她必須做個百分百的女人。她拉出藏在胸口的緊身衣,就用它當緊身裙了,再從外套襯裏拿出一雙細跟涼鞋套在腳上,最後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隻晚宴手抓包。確定走廊無人,便走進洗手間繼續化妝,梳理頭發。

車隊的保鏢像導航燈塔般佇立在大廳裏。她朝著燈塔的方向,邁著大步,緩緩走去。時間仿佛放慢了腳步,四秒鍾,四秒鍾與目標人物直接眼神接觸。她似有若無地微笑,掉轉眼光,繼續向前,走過他的身邊。

她走到吧台的一端,一個人坐下,轉開臉龐,身體仍向著他的方向。她點了一杯飲料,姿態優雅地把玩著頸間的鏈墜,耐心等待。

隻差最後一步,任務便可完成。

她預計的時間是十分鍾。三分鍾不到,她便收到了邀請。前來通報的保鏢護送她來到桌前,與眾人簡單地相互介紹姓名。掛上靦腆的笑容,羞澀的眼神,她完全進入了今晚的角色——頭腦簡單的花瓶美女,在暗中搜尋、獵取、刺探。

偽裝一直延續到次日淩晨,情報到手之後,她借口自己太累,便離開了。

目標從俱樂部裏追了出來,一直追到大街上。霓虹燈下,他提出送她一程,她笑笑,拒絕了。

他打電話叫來自己的車,看到她準備走開,便跟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她想掙脫,他反而抓得更緊。她深深吸氣,強作鎮靜。她的視線模糊成一片灰色,眼光從他的臉上轉到他脖子上的動脈,再到他的喉嚨。輕輕一下,就能割斷他的動脈,扯爛他的喉嚨。她收回眼光,渾身血液呼地上湧,在耳邊突突作響,她強壓下幹掉他的衝動。

她克製住自己,保持微笑,嬌聲說:“咱們再去喝一杯吧。”

奔馳車開過來停在路牙邊。不等司機下來,目標一把拉開後車門,把門羅推進後座,自己緊跟著上車,用力關上門,吩咐司機開車。他瀟灑地指著車裏的迷你酒吧,“喝吧。”

她扭頭向後望去,眼光深不可測。她嬌媚地笑了。這是死亡與毀滅的笑容,掩飾著她全身心對鮮血的灼熱渴求。她努力保持理智,集中精神,克製衝動,伸出一隻手拿起一瓶蘋果酒,另一隻手緊緊攥著晚宴包,“一起喝。”

看到她反應平靜,目標以為美女屈從了,心裏做起了風流美夢,便放鬆戒備,接過她手上的酒。她把手指沾上酒,壓在他的嘴唇上,饒有興致地重複著這個挑逗的動作。一杯酒沒有了,迷藥也都送到了他的體內。然後她便東拉西扯地說起話來,直到藥效發作。她讓司機把他送回家,自己輕輕鬆鬆地下了車。

她深深吸入日出前清冷的空氣,醒醒腦,開始向前走。她不知道時間,隻看到天空漸漸變亮,再後來,聽到清真寺旁的光塔①響起了喚禮詞。

回到公寓時,天已經大亮。過去九個月來,她一直住在這裏。

房裏拉著百葉窗,很黑。她打開燈,從天花板上吊下來一隻光禿禿、昏暗的燈泡,照亮了這個單室間。大部分地板被成摞的書、文件夾還有幾台電腦設備所占據,桌子和沙發兩用床倒沒占多少地方。除了這些,屋內再沒有多餘的東西。

她剛要摘下脖子上的鏈墜,不經意間看到沙發腳下不停閃爍的紅光。她將鏈墜平放在雙掌間,輕輕一轉,從打開的鏈墜中取出一張縮微卡。她坐到電腦前,把卡片放進讀卡器,數據開始下載後,她打開了電話答錄機。

答錄機裏傳來歡快雀躍的聲音:是事業如日中天的凱特?布裏登啊。“邁克爾,親愛的,我知道上一個任務剛剛收尾,你暫時不打算接新的,但是這個客戶不一般。給我回電話。”

門羅坐在沙發上,額頭靠著胳膊,閉上眼睛,重放了一遍錄音。昨晚的任務耗盡了她的體力,她躺進沙發,眼睛盯著顯示屏的方向,關注著下載進度。她快速看了一眼手表,達拉斯剛過10點。過了一會兒,她坐直身體,做好準備,拿起電話聽筒,撥出了號碼。

電話那頭的聲音無比歡快,仿佛都能看到她綻放的笑臉。“我剛聽到留言,”門羅說。

“我知道你最近幾個月不打算接新任務,”凱特說,“這件事情是特例,對方是理查德?伯班克。”

門羅想了想,這名字聽著耳熟。“休斯敦石油?”

“就是他。”

她歎氣,“好吧,把資料傳真給我看看。”

布裏登沒有答腔,沉默片刻,又說:“給十萬塊,你願意親自見他嗎?”

“在安卡拉?”

“在休斯敦。”

門羅默然不語。

布裏登又開了口:“已經兩年了,邁克爾,就當這是個好兆頭,回來吧。”

“值得嗎?”

“你隨時可以離開。”

門羅對著空空的房間點頭,仿佛鄭重承諾了一件一再躲避又避無可避的事情。她說:“給我一周時間把任務收尾。”把聽筒放回電話座,她靠回沙發上,一隻胳膊遮在眼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今天是睡不著了。

這已經是第四次了。門羅看看手表,再看看前麵長長的隊伍。

印章啪啪啪地敲在護照上,沒有規律的響聲攪得人心神不寧,恰恰符合她現在的思想狀態。

她要回家了。

家。不管那個詞究竟是何意味。

家。兩年多來,她不停地變換時區,馬不停蹄地在第三世界國家遊走,在異國他鄉生存。那些才是她能夠真切感受和理解的世界——卻不是家。

門羅咬緊牙關,閉上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仰起頭,再吸一口氣。

又一個人獲準入境,隊伍向前挪動了幾厘米。她再吸一口氣,努力保持鎮靜,緩解過去幾小時不斷積聚起來的焦慮。誰知這口氣卻讓她更加心煩意亂,腦海中的聲音越來越響。

地必全然空虛,盡都荒涼……①

經過兩天一夜的考慮,她終於做出決定。身體狀態還停留在昨天下午3點鍾,遠處的掛鍾卻顯示時間是早上6點48分。

……地上居高位的人也敗落了……

她再次偷瞄時間,再吸一口氣。隊伍又縮短了幾厘米。她的內心無比惶恐,每一次呼吸都是對惶恐的抑製。

家。

……地被其上的居民汙穢……

好幾分鍾過去了,隊伍一動不動,她把注意力轉到隊伍前方。麵對著入境官的男人英語說得結結巴巴,回答不出最基本的問題。一米八的個頭,身姿挺拔,頭發烏黑,拎著一隻硬殼公文包,穿一件深棕色戰壕風衣②。

又一個三分鍾過去了,漫長得卻像三十分鍾。入境官把風衣男送到大廳盡頭的小房間。

……他們犯了律法,廢了律例……

她一邊看著他走過去,一邊用腳把自己的包向前推。

……所以地被咒詛吞滅……

他走的每一步都把她拉回第一次入境美國的恐怖回憶。同樣的門,同樣的經曆——九年能有多少改變?

……住在其上的顯為有罪……

風衣男現在成了磨砂玻璃後的剪影。她看了看手表,前麵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分鍾。

……擊鼓之樂止息……

她站在入境櫃台前,一隻手拿著護照和入境資料,腦海裏的聲音變成了耳語般的低吟。例行公事的問題,例行公事的回答。入境官在護照上蓋了章,遞還給她。

……宴樂人的聲音完畢……

她沒有大件行李,不需要申報物品,她最後看了一眼風衣男的身影,便從不透明的玻璃推拉門後麵走了出去。外麵是接機的人群。她仔細觀察著這一張張的臉龐,期待的眼神,專注的神情。誰是來等待風衣男的人呢?

……喝濃酒的,必以為苦……

遠處的牆上有一部公用電話,她走過去。

……荒涼的城拆毀了……

撥出號碼之後,她側過身,好讓自己能看見玻璃推拉門。

……一切喜樂變為昏暗。地上的歡樂歸於烏有……

零星走出的旅客看到等待的愛人們露出微笑,這才叫回家。不是提前把禮物包裹寄給早已生疏的親戚,所謂朋友不過是幾個陌生人,不想再去聯係,卻又不得不再聯係。

電話轉到凱特的語音信箱,門羅掛斷電話。風衣男從玻璃門裏出來了。

……城中隻有荒涼,城門拆毀淨盡……

他一個人。沒有手捧鮮花的女朋友,沒有等待的幸福臉龐,甚至連舉著姓名牌、西裝革履的接機人也沒有。他走過門羅身邊,離她隻有幾米遠。她一直盯著他,忽然心血來潮,拿起包尾隨他到了一樓,保持著不會跟丟的距離。

風衣男上了萬豪國際酒店的班車,門羅也跟上了車。他隻朝她的方向點過一次頭,此外再沒有任何關注。以她現在的形象,這結果在意料之中。一頭短發,輕便的工裝褲,依稀還是白色的亞麻襯衫,厚底皮靴:十個人裏有九個都會把她認作男人。

門羅跟著他來到酒店前台排隊。諾亞?約翰遜,319房間。倒是典型的美國姓名,說的英語卻是初級水平。她聽出了這種口音:摩洛哥上流社會的法國人。

等他終於辦完入住手續,門羅也訂了一間房,打了幾通電話,最後還是留言在凱特?布裏登的語音信箱,約定在酒店餐廳見麵吃飯。

門羅走出酒店,叫了一輛出租車,二十分鍾之後來到一片半荒廢的工業街區停車場。長長的街道兩邊都是低矮敦實的水泥建築,狹窄的窗戶和專用卡車停車處分隔開一家家公司。

門羅目送出租車開走,這才走上台階,來到最近的一扇門前。門上寫著幾個燙金大字“洛根公司”。

前門上了鎖。她把臉貼在玻璃上,見裏麵沒有燈光,便急促地敲起玻璃。幾分鍾後,裏麵亮起燈光,洛根出來了。穿著運動服,光著腳,不好意思地咧著嘴笑。他打開門讓她進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你這身打扮真難看。”

她把帆布旅行袋扔在門口地板上,等門關上,說道:“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他先笑了,爾後兩人一同哈哈大笑。他摟著她的肩膀擁抱她,隨後放開,雙手扶著她的肩膀端詳她。“歡迎回來,”他說。“上帝啊,見到你真好。旅途如何?”

“旅途勞頓。”

“你要是想休息,沙發隨你用。”

“謝謝,不用了,”她說。“我在倒時差。”

“那喝咖啡?”他扭臉看了一眼小小的廚房。“我剛煮了一壺。”

“咖啡因可以的。要超濃的黑咖啡。”

他那廚房再怎麼也變不出土耳其咖啡。等她不再焦慮,倒過時差,再來戒掉咖啡癮吧。問題一個個解決。

這棟樓的辦公區共有四間房。洛根用一間做辦公室,一間做會議室,餘下的兩間自己住。後麵的倉庫既是維修間,也是儲藏室。他本不該住在樓裏,不過他總是按時交納房租,也就沒人向物業管理員投訴。從門羅認識他那天開始,他就一直是這樣。七年前悶熱潮濕的夏夜,在一間不起眼的摩托車手聚集的小酒吧,當言語衝突升級為肢體衝突,門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被欺侮的洛根。事後,兩人坐在馬路邊一起大笑,在漆黑的夜空下傾談,從此成為彼此的靈魂伴侶。

門羅緩步走過門廳,兩側的牆上裝飾著一排海報大小的相框。她在每張照片前駐足端詳。大多數是高速飛馳的摩托車照片,洛根參加比賽的照片,都是他職業生涯中的瞬間抓拍。

洛根今年三十三歲,留著一頭亂蓬蓬的金發,一雙綠色的眼睛,天真的笑容讓他看上去隻有二十五歲。這些年來,他靠著孩子般純真的外表交了不少男朋友,但他們最終都認清了他隱藏在外表之下的黑暗冷酷的靈魂。

他十五歲起便自己生活。起初在好朋友父親開的修理店裏打零工,靠修汽車和摩托車維持生計,由此白手起家。現在他擁有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他一天天辛苦打拚所得。在門羅眼中,洛根是她來到美國九年間見過的最接近完美的人。

門羅看到最後一幅照片時,洛根過來遞給她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她點頭表示感謝。兩人就這樣一起站著,默契地看著照片。“兩年時間很長啊,”洛根開了口,“你有很多功課要補,邁克爾。”他轉身走去後門。“準備好了嗎?”

她沒動,略帶歉疚地說:“我可能又有任務了。”

他停下腳步。

“所以我才回來。”

洛根認真地看著她:“真沒想到你仍然會考慮這事。我以為你已經告訴凱特推掉所有的任務。”

門羅點點頭。

“你知道我的想法。”他說。他總是善於很好地隱藏自己的情緒。“如果你決定接下任務,我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門羅微笑著拉起他的手,把鏈墜放進他的手裏。“堪稱完美,”她說,“謝謝。”

他微微一笑,點點頭,“我要把它納入我的收藏。”然後摟著她的肩說:“好了,我們走吧。”

兩人從後門離開了辦公區和居住區,往儲藏室和維修間走。快走到頭時,他們停了下來。門羅從一堆摞起來的塑料抽屜裏拿出一隻背包和一些私人物品;而洛根則架起斜坡,把杜卡迪①摩托車從儲藏室推了出來。

流線型的車身,通體黝黑,堪稱極品。門羅的手指劃過專為比賽設計的整流罩,不禁笑了。“我可是精心照料她的哦。”洛根說。“上周還開出去兜了一圈,確保一切正常,性能保持在最佳狀態。”

如果人能愛上機器,那麼門羅愛的就是這輛摩托車。它是力量的象征。生命就是無數個轉瞬即逝的瞬間,必須精確計算所有的風險。以時速250千米的速度馳騁在公路上,再沒有什麼可與胯下這輛坐騎帶給她的強烈快感相媲美。這種快感變成一種自我治療的方式,那是比毒品、酒精更加有效的麻醉劑,讓人沉迷,讓人毀滅。

三年前,她騎車出了事故,全身多處骨折,頭部受傷,住了好幾個月的院。一出院她就打車直奔車行,買下了現在這輛杜卡迪。

門羅跨上車,歎口氣,發動了引擎。澎湃的激情瞬間充盈全身,她開心地笑了。這才是家:奔跑在內心恐懼的邊緣,計算權衡各種可能,與死神爭分奪秒。

接受任務是暫時的解脫。在國外,盡管她會想盡辦法,不擇手段地完成任務,她總保有一絲理智,一絲常態,有追求的目標。迫使她拿生命當賭注的毀滅性力量暫時蟄伏在體內。

門羅隔著頭盔對洛根點頭告別,伴著引擎的嘶鳴衝了出去。她終究還是要回家,假如她想安然無恙地活著,這或許不是一個好主意。

門羅回到酒店時剛剛傍晚時分。她一天都在做水療。全身浸透在水中,任憑按摩師揉捏捶按,去死皮,做保養……在她們的手中重拾女性的尊嚴和魅力,每分每秒都是享受。

現在的她穿著緊身的衣褲,突顯了高挑的身材和修長的雙腿。她有著模特般的身材——修長消瘦,棱角分明。她走過大廳,輕扭腰肢,帶著些許輕佻,心裏很清楚,男人們都在偷偷瞄她。

……我有憂愁,願能自慰,我心在發昏②……

男人們的關注令她心滿意足,她慢慢踱步,一點也不急。

……我受了損傷。我哀痛,驚惶將我抓住③……

這是她第八次回美國。每一次回歸都大同小異,焦慮潮水般在心中不斷積聚,是時候分散下注意力了。找一項挑戰,玩一場遊戲。

風衣男在319號房間,但她還有別的事要先處理。門羅看了一眼時鍾,布裏登應該已經在等她了。

六年前,凱特?布裏登在奧斯汀市中心做執業律師,事業蒸蒸日上。她當時已婚,有一個上初中的女兒,房產價值八十萬美元,有三輛豪車,每年全家都要遠遊度假。後來她離了婚,一切化為烏有。

房子、車子、投資統統賣掉,更別提什麼度假了。根據得克薩斯州的社區物業法,二十年的收入對半分割,女兒也選擇跟了爸爸。布裏登把剩下的錢全部放入一個投資基金,自己收拾行李,搬到了達拉斯,重新開始。

她和門羅相識在南衛理公會大學④的校園。當時布裏登重返校園修讀工商管理碩士,門羅在念大學二年級。剛開始兩人的關係處得像代孕母女一般微妙謹慎。那時人們還稱呼門羅的本名。

後來,門羅接到一份不同尋常的工作,需要她暫時休學去摩洛哥。她便去找布裏登,聽聽她的意見。

如今,布裏登的市場營銷谘詢公司生意興隆。作為副業,她也幫少數幾位老客戶處理法律問題。她是門羅在日常生活和執行任務生活之間的緩衝地帶。有時門羅幾個月甚至幾年都不在國內,都是布裏登幫她支付賬單,查看賬戶,通知她急需處理的事項。布裏登看上去熱情友善,其實很有手段,絕對屬於笑裏藏刀、口蜜腹劍的類型。若是被她算計,稀裏糊塗地死了還在念著她的好。正因為如此,布裏登成了門羅的盟友:她很安全。

布裏登染了一頭披肩金發,厚厚的劉海讓一雙杏眼更顯漂亮。門羅看見她正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一麵翻看一遝文件,一麵呷著紅酒。布裏登也看到了她,站起來粲然一笑,熱情地握住她的手,用那標誌性的輕快語調說:“邁克爾,氣色很好嘛,土耳其確實適合你!”

“是四季美容中心的功勞,”門羅邊答邊坐了下來,“不過我的確很喜歡土耳其。”

“那邊的工作都收尾了嗎?”

“還有幾件小事,然後就結束了。”門羅叉起一隻麵包圈,抹上厚厚一層黃油,然後禮貌地示意布裏登讓她看看文件。

布裏登把文件遞給她。門羅翻看了幾分鍾,說:“這不符合我的風格啊。”她笑了笑。“這就是你說的‘特例’?”

“這錢很好賺嘛,”布裏登說。見門羅沒有答腔,她便繼續說,“大約四年前,伯班克的女兒在非洲失蹤,他雇了全世界最頂尖的調查員去調查,結果一無所獲。之後他又找了雇傭兵,現在依然杳無音訊。”

“為什麼找我呢?”

“他了解你的工作,說這也是情報的一種形式。”

“或許吧。”門羅聳聳肩。“賺這錢也是要拚命的,一點也不輕鬆。”

“我接到電話後,親自和伯班克通了話——沒有中間人也沒有公司決策層。他願意支付十萬美元的見麵費,無論你最終接不接手,他隻想親自和你談談這事。”

門羅輕輕吹了聲口哨。

“我說得很清楚,他這麼做很可能是對時間和金錢的雙重浪費。不過話說回來,花一天時間在休斯敦的摩天高樓上欣賞欣賞天際美景,就能賺到十萬美金,還有什麼比這更輕鬆的?”

門羅把拇指壓在鼻梁上,歎了口氣。“我真不知道,凱特。假如聽到具體細節,我可能會接下這任務。但是,你我都清楚,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需要休息……”她的聲音越來越輕。

“我明天早上就給伯班克打電話,”布裏登說。“告訴他你回絕了。”

門羅的視線落回到文件上。“我還沒回絕呢,”她說。“我不是為這事回來了嗎?”她伸手拿起資料,又翻了一遍。“這是全部資料?”

“已公開的都在這裏。”

“你都看過了?”

“是的。”

“沒公開的資料呢?”

“檔案袋裏有伊麗莎白?伯班克的個人資料。差不多在第一小組開始尋找艾米莉的同時,她精神崩潰,必須住院治療。在她離世前的一年時間裏,經常住院,最後自殺了。”

布裏登喝了口水。“禍兮,福之所依,這話真不假。伊麗莎白離世前兩個月,伯班克在西非近海的鑽探采到了石油,公司股價飆漲,一夜之間他便有了幾百萬。自那之後,他謹慎投資,資產翻了幾番,成了億萬富翁。”

她頓了頓,門羅示意她繼續說。

“在這之前,這家人一直順風順水。理查德?伯班克做風險投資,收入頗豐,生活富裕,兩次婚姻都好得很。伊麗莎白出身富貴世家,交往的都是休斯敦的精英階層。可以說這家人在發石油財之前已經非常富有。伊麗莎白是理查德的第二任妻子。艾米莉,就是失蹤的姑娘,是伊麗莎白和前夫的女兒。她十七歲時,理查德通過法律程序正式收養了她。在他和伊麗莎白結婚十周年的時候,他們舉辦了一場紀念慶典。他讓艾米莉選擇一個慈善組織,然後以家庭的名義捐了一大筆錢。”

服務員來上菜,布裏登不再說下去。門羅將餐巾鋪到腿上,享受著盤子裏撲鼻而來的香味。“這麼說他是一個慈善家,還有呢?他是什麼樣的人呢?”她問道。

“不好說。”布裏登回答。“電話裏他給我的印象很精幹,直奔主題,沒有廢話。采出石油之前,媒體對他的報道不多。他的公司‘巨人勘探’已經上市七年,除了說他是公司的創始人和主要股東之外,很少有他的新聞。他似乎不太喜歡麵對鏡頭。”

門羅一邊嚼著美食,一邊點點頭,然後清了清嗓子。“為了十萬美金,我願意聽他說說。但是一定得讓他明白我純粹是為了這錢,為了滿足個人的好奇心才去的。”

“我想他肯定迫不及待想見你。”

“盡量安排到幾天後吧——給我點時間喘口氣。”

“這次回來感覺怎麼樣?”布裏登問。

“沒什麼大變化。我吃完了。”門羅放下刀叉。討論她腦子裏那些瘋狂的想法是絕對的禁忌,心靈的地獄隻適合自己獨處。“我很好,”她說。

布裏登拿出一部手機。“免得我一會忘了。”她把手機遞給門羅。“這樣我就不用到處找你了。號碼在背麵,充電器在公文包裏。我一定好見麵時間就給你電話。”

吃完飯,門羅回到自己的房間,拆開文件夾一頁頁瀏覽,越看越投入,不知不覺中竟忘記了時間。看完一遍之後,她設定了鬧鍾,又翻回開頭,從正式文件的總結開始看。

文件撰寫人描述的正是她無比熟悉、想忘又忘不掉的非洲。她完全沉浸其中,直到鬧鍾的蜂鳴音響起,提醒她:諾亞·約翰遜。

他將是今晚的任務,一項特別的消遣。門羅把資料按原始順序整理好,扔到桌子上。她仰起頭,閉上雙眼,深吸了好幾口氣——要從一種工作模式轉換到另一種工作模式了。

她在吧台邊找到他時,他正盯著自己的酒出神。即使從遠處看,他依然很帥。如果他不是如此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或許早已注意到鄰座幾位女士關切的目光了。門羅在吧台的另一端坐下,點了一杯酒,然後又點了一杯和諾亞同樣的酒,讓吧台服務員給他送去。

酒送到時,他抬起頭,順著服務員指的方向朝她望去。一對情侶擋住了他的視線,門羅探出身子,避開那對情侶,向他輕輕揮了揮手。他笑了,端起酒杯朝她走來。“晚上好。”他用法語說道,在她身邊的高腳凳上坐下,舉起酒杯致謝。

按照以往的經驗,男人多喝幾杯酒,又麵對一位對他感興趣的美女,必定把持不住。上床不是目的,真正的挑戰是占據男人的心,把自己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中,讓他永遠忘不掉。

她也用法語作答,兩人攀談起來。她根據他的回答揣測他的性格,思量著什麼方法最有效。等到所有零碎的信息拚湊完整,她就能變成最容易吸引他的人。不管是什麼,放蕩也好,賣弄風情也好,妖冶也好,隻要說得出,她就能做得到。

他的回答總是出乎意料,常常逗得她哈哈大笑,那是真心的笑,不是偽裝。盡管他似乎不太容易興奮起來,那也沒什麼關係。

聽說她曾去摩洛哥工作過,他含笑望著她,從法語轉到阿拉伯語,說:“你會說阿拉伯語嗎?”

她低低一笑,悄聲回答:“當然。”

他們時而低聲耳語,時而高談闊論。他的性格不在她的預計之列,比起她之前的所有獵物,更接近她自己的性格。或許這是最容易的一次獵豔。不必偽裝,不必遊戲,隻需稍加美化最本真的自己。

門羅覺得吧台和大廳不夠安靜,便說道:“想和我一起去按摩浴池嗎?”

“樂意之至,”他說,“但我沒有泳衣。”

她湊近他的耳朵。“我也沒有。你就當這酒店是你的,誰敢說皇帝穿的不是最漂亮的新衣?”

他發出爽朗的笑聲,毫不做作,一口喝完杯中酒,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我喜歡你,門羅小姐。”他站起身。“按摩浴池在哪?”

熱水浴池在主遊泳池一側凹進去的地方。一找到它,門羅便脫了衣服,滑進泛起泡沫的池中。約翰遜看了她一會,把衣服脫到池邊的椅子上,也跳下池子。他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門羅的身體。“這些,”他說,撫摸著門羅身上縱橫交錯的白色傷疤。“這些傷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她欲言又止。“這些,”她最終說道,“下次再說吧。”這可不是車禍、玻璃劃傷之類的胡扯能混過去的,這些傷疤掩蓋的是她不願重提的真實的過去。

第二章

收件人:凱瑟琳·布裏登

寄件人:邁爾斯·布拉福德

主題:艾米莉·伯班克——失蹤/調查

布裏登女士:

為便於您的客戶邁克爾·門羅查閱,我代表理查德·伯班克先生寄上艾米莉·伯班克失蹤情況的全部資料。

除下文的調查摘要之外,附件包含六份PDF文件,為伯班克小姐失蹤前所有往來信件的複印件、政府記錄和公文以及調查公司的全部報告和記錄文本(包括翻譯件),共計238頁。

謹上,

邁爾斯·布拉福德

頂點安全谘詢公司

背景概述

納米比亞:荒涼、廣袤、壯美,非洲最引人入勝的動物保護區所在地。人煙稀少。沿大西洋海岸為納米布沙漠,東鄰卡拉哈裏沙漠。以非洲的標準來看,該國屬於安全的現代化國家,政府穩定,基礎設施牢固。如果外國人在非洲大陸失蹤,人們一般不會首先想到納米比亞。但首都溫得和克的一家網吧卻是艾米莉?伯班克最後與外界聯係時的所在地。

從艾米莉抵達非洲到失蹤相距近五個月。她從南非開始橫跨非洲的探險之旅,一路搭乘敞篷卡車,三十天穿越非洲南部和東部,途經六個國家,最後到達肯尼亞的內羅畢。

艾米莉原計劃乘飛機返回約翰內斯堡,因在旅途中結識了另外兩名男子,克裏斯托夫?伯傑(德國人,後確定為二十二歲),梅爾?肖爾(澳大利亞人,三十一歲),而留在東非。關於這個決定,艾米莉在信中寫道:“我們不想去野生動物保護區,我們想遊覽人跡罕至的城鎮和村莊。我們之前經過一些農村地區。如果可能,我們想在當地住幾天。不用擔心我,我一切都好。克裏斯和梅爾人都很好,我們相互照顧。”(原件見附錄。)

從這封郵件到艾米莉再次與外界聯係,相距兩個月。她從坦桑尼亞首都達累斯薩拉姆打回一次電話(沒有此次通話的錄音),後經伊麗莎白?伯班克轉述得知他們三人仍在一起旅行。兩次聯係的間隔緣於他們在塞倫蓋蒂平原的馬賽人村莊住了一個多月。當地沒有電,最近的能打電話的地方需走一天多的路程才能到。居留期間,艾米莉發高燒,同行兩人把她送到天主教布道所治療瘧疾,這才得以離開。電話聯係時,艾米莉已經痊愈,三人正準備再次橫穿大陸返回約翰內斯堡。

艾米莉的郵件間隔十分規律:盧薩卡,利文斯敦,哈博羅內,最後是約翰內斯堡。每到一處,她都會發封短信告知具體位置及下一步旅程安排。

在原定返回美國的前幾天,艾米莉來信說決定繼續留在非洲兩個月。她計劃之後去歐洲,和克裏斯托夫在巴爾幹半島玩幾周,然後回家。

在隨後的通信中,伊麗莎白同意彙錢供她在歐洲旅行,條件是艾米莉把非洲停留時間縮短到一個月。艾米莉同意後,伊麗莎白立即電彙四千美元。

一周後,艾米莉從溫得和克發了封郵件,詳細描述了一些旅途見聞,保證一旦確定下一站行程,會立即通知家人。她還提供了克裏斯托夫?伯傑在德國朗根的住址,叫媽媽寄幾件衣物過去,以便她到達後使用。

這是艾米莉?伯班克最後一次和家人聯係。

之後艾米莉沒有再聯係家人,也沒有如期返回。伯班克家找到南非航空公司,想知道艾米莉是否已離開非洲前往歐洲。航空公司沒有艾米莉在約翰內斯堡登機的記錄,也沒有她在歐洲轉機的記錄。出於安全考慮,航空公司也不能提供克裏斯托夫?伯傑或梅爾?肖爾的信息。伯班克家向當地警局報了人口失蹤案,並聯係了國務院。

調查總結

調查伊始,我們便認為找到艾米莉的幾率很渺茫。她之前也曾去過偏遠的地方旅行。雖然我們認為她離開納米比亞之前應該會通知家人,但對此無法確定。因此她失蹤的具體地點有待進一步調查。此外,有關另兩位同伴的情況以及三人之間的關係也不明確。各種猜測很多,隨後的調查中我們不僅關注艾米莉的下落,同時也在搜尋她的兩位旅行同伴。

第一階段:調查在初始階段分為三個方向。

納米比亞:美國國務院、美國駐溫得和克大使館和當地執法機關合作調查三人在溫得和克的行蹤。他們大致掌握了其中三天的行蹤,之後線索便斷了,隻能確定艾米莉?伯班克和她的同伴確實到過溫得和克。在第一階段調查中,下述信息應予以重視:

他們所住旅館的老板曾聽他們談論羅安達(安哥拉首都)。三人常去的餐館的服務員記得克裏斯托夫?伯傑泛泛地問過卡普裏維地帶①的問題,還問起去安哥拉邊境魯阿卡納的路況。另一名服務員稱聽到他們討論加蓬首都利伯維爾。

克裏斯托夫?伯傑:通過艾米莉提供的地址,第二小組去德國尋找克裏斯托夫?伯傑的母親。調查人員給她看了艾米莉的照片,她否認見過艾米莉。當問起克裏斯托夫時,她終止了談話。

在朗根市議會的協助下,調查小組確定克裏斯托夫已返回德國。但是他返回歐洲的時間與艾米莉告知父母的航班信息不一致。調查小組多次想找到他本人,均告失敗。

梅爾?肖爾:艾米莉寄回家裏的郵件很少提到梅爾?肖爾,隻能推斷出他的姓名、年齡和國籍。除此之外,關於此人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多次試圖確定他居住的城市或是找到他的家人,均告失敗。

第二階段:當地執法部門也在搜尋能證明艾米莉?伯班克仍在納米比亞境內或已離開的相關證據。有航班飛離溫得和克的非洲內陸航空公司中,隻有南非航空公司和納米比亞航空公司保留旅客名單,但都沒有艾米莉的名字。不排除三人搭乘叢林飛機①或坐車離開納米比亞的可能性。

根據第一階段的調查結果,調查活動轉移到魯阿卡納以及卡普裏維地帶的一些城市。卡普裏維位於博茨瓦納和讚比亞之間,是一條植被繁茂的狹長地帶。調查人員沒有找到見過三名年輕人的目擊者。

所有跡象均表明三人已離開納米比亞,卻找不到任何相關記錄。鑒於此,納米比亞境內的調查活動到此為止。

第三階段:伯班克家派出的律師團隊抵達美國駐羅安達、比勒陀利亞和哈博羅內的大使館。他們還派律師去了德國和澳大利亞駐美大使館,希望能找到有關克裏斯托夫?伯傑和梅爾?肖爾的消息,但兩國使館均未收到失蹤人口報告,因此無法協助。

第一階段到第三階段的調查共持續八個月。確定再無其他有關艾米莉?伯班克或另兩名同伴的確切信息後,調查終止。

第四階段:艾米莉失蹤約一年後,伊麗莎白?伯班克寄往克裏斯托夫家轉交艾米莉的包裹被退回休斯敦。包裹原封未動,同時標明“退回寄件人”。於是我們再次派人前往歐洲,終於在馬可醫院找到了克裏斯托夫。克裏斯托夫第一次入院的時間大約在他自非洲返回後不久,治療記錄顯示病症為精神崩潰。他積極配合治療,於六個月後出院。出院後的同一個月再次入院,並且自那之後一直住院。

調查小組獲準與他談話,但他思維混亂,所給回答與談話或提問毫不相關。談話記錄及翻譯件見附件材料。

由於無法從克裏斯托夫處獲得任何信息,調查人員再次嚐試與伯傑夫人談話。伯傑夫人收下一筆數目可觀的款項後,答應聽聽問題。調查人員再次向她出示艾米莉?伯班克的照片,她仍舊認不出。克裏斯托夫在非洲旅行時的地點、與誰同行,她也說不出來。她隻能確定克裏斯托夫返回及入院的日期。

調查人員懷疑伯傑夫人有所隱瞞。根據對她家庭狀況的觀察,調查人員提出如果她能想起更多的細節,可以再支付一筆錢。此時,伯傑夫人又一次終止了談話。

第五階段:第一及第二階段的調查在納米比亞終止後,一組退役軍人嚐試追蹤艾米莉離開納米比亞境內的線路。整整四個月,他們仔細查閱了納米比亞所有駐人邊境站的離境記錄,向每個能接觸到的官員詢問情況。由於他們出手大方,也有很多普通居民向他們反映情況。沒有記錄顯示艾米莉已離開納米比亞。

第六階段:在艾米莉寄到家裏的郵件及與伊麗莎白?伯班克的通話中,她都曾提到繼續留在非洲,去人跡罕至的國家看看。從地理位置上來說,要完成這一目標,他們隻能往北走。

安哥拉、剛果及加蓬駐溫得和克大使館從未向艾米莉或她的同伴簽發簽證。但進入這些國家的簽證也可以在別國申請,加上三人十分了解非洲過境協議,極有可能在過境時購買簽證。

盡管安哥拉在北部與納米比亞接壤,認識艾米莉的人都不相信她會去安哥拉。根據當時的情況,遊客不可能由陸路進入安哥拉。即使是今天,由於連年戰亂,各國政府也不建議遊客進入安哥拉。存在的可能性是:他們三人先飛到羅安達,從那裏中轉繼續向北。他們是否去了剛果或者加蓬,也不確定。算上交通、簽證、吃住等,去這兩個國家旅遊花銷很高。

語言是另一個因素。非洲東部和南部流行英語,但在非洲西海岸,法語是主要語言。艾米莉的確會幾句法語。目前通過克裏斯托夫?伯傑的上學記錄能確定他也會說法語,但梅爾?肖爾的情況不明。

搜索小組分三組分別前往安哥拉、加蓬和剛果。和前幾階段的調查一樣,此次調查未能找到更多線索。

門羅翻過這一頁,又在附錄上草草記下一條筆記。總的來說,搜尋的範圍之廣令人印象深刻,伯班克家族投入巨大。然而,未能解答的疑點依然存在。

紙張鋪散在她周圍,邊桌上的咖啡續了又續。盡管她一再小心,咖啡杯還是在桌麵上留下了一圈印記。

門羅拿起咖啡杯——又該續杯了。時間已近晚上8點,諾亞很快便會回來,他一定忍不住來找她。她再次添滿了咖啡。

案子的細節不停在她腦中盤桓,過往的記憶卷土重來。那是另一種生活,那是另一個世界。原始蠻荒,浩瀚無邊,望不到盡頭的兩車道柏油馬路血管一般穿過撒哈拉沙漠以南的曠野,破舊不堪的巴士冒著黑煙突突前行,為沿途的居民輸入文明的血液。

在那個世界,城市地區亂象叢生。現代化就是接受從歐洲、亞洲傾銷來的廢棄物和淘汰貨。人們就在那裏一代代頑強地活著。在那個世界,新的東西還沒用就已經舊了。對大多數人而言,水管裏流出的熱水和穩定的電力供應仍是奢侈品。

門羅抿了一口溫熱的咖啡,不自覺地冷笑起來。難怪每次調查都一無所獲。非洲大地廣袤,鮮有記錄,證據也少得可憐,找到這姑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個挑戰卻偏偏很有吸引力,它誘人的藤蔓仿佛蜘蛛網的細絲,層層纏繞在她的腦海。

輕輕的叩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打開門,諾亞親吻了她的麵頰,遞上一朵小小的白玫瑰,門羅將花別在耳後。諾亞看到了她身後鋪在床上的文件,用法語問道:“你在忙嗎?要不我改天再來?”

她抓著他的衣領將他拉近,回吻他的麵頰。“不用,給我一分鍾整理一下。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兩人來到室外,門羅扯下蓋在摩托車上的罩子。罩子既是為了遮風擋雨,也是為了防止好奇的人們伸手去摸。諾亞跪在車邊,手指撫過光滑的車身。

“一位超級摩托車粉送給另一位超級摩托車粉的禮物,我想你肯定會喜歡。”

他微笑,“的確很喜歡。”

兩人騎車往格林維爾南麵去,在那找了一家舞廳,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忘我地沉浸在音樂旋律與親密的身體接觸中。他們回到酒店時,已近淩晨3點。

接下來的幾天差不多都是這樣度過的。她還沒醒諾亞便已離開,而他不在的時候,她就仔細閱讀伯班克的資料,思考其中的問題。諾亞回來之後,兩人再一起騎車出去玩。

她帶他遊覽達拉斯,去那些她很少有時間去的地方。等玩盡興了,他們就回到安靜的酒店房間,盡情探索彼此的身體。和他在一起,門羅覺得很安心。到達美國後隱藏在心中的焦慮便逐漸淡去,腦中的惡魔也沉睡了。

第四天清晨,門羅醒來時發現諾亞還在身邊,這還是第一次。她的手指滑過他的胸膛,諾亞抓起她的手,側過身親吻她的額頭。

門羅打開手機,有一條布裏登的未讀短信。她爬起來記下幾個數字,然後又爬回床上,蜷在諾亞的胸口。“你什麼時候的飛機?”她低聲問。

“明天晚上。”

“我明天一早去休斯敦。”她說。

諾亞沉默片刻,說:“我們還有今晚。”聲音裏透露出發自內心的悲傷。更糟糕的是,門羅也感到同樣的悲傷。諾亞本應是一項挑戰,一個用來麻痹焦慮折磨的獵物,他不該這樣慢慢滲入她的腦中。“我8點能回來,”諾亞說。“一起吃晚飯嗎?”

“當然。”門羅小聲說,親了他一下,借口起床洗澡,離開了諾亞。

諾亞走後,門羅盤腿坐在床上,把理查德、伊麗莎白和艾米莉?伯班克的檔案依次排開,放在麵前。這些檔案可能是布裏登整理的,也可能是她雇人做的。不管怎樣,這些檔案完全符合標準,對完成任務至關重要。每一位客戶聘請她完成某項任務都有著不可告人的動機,往往與表麵上的托辭不符。

門羅在檔案中搜尋有助全麵理解事件背景的信息,花了大半天時間,隻找到一些上流社會的八卦新聞。她把檔案扔到一邊。

她在6點前離開了酒店,騎著車往北走。她沒有目的地,唯一的目的是消耗體內的能量,借助飛馳的速度清除腦中開始蘇醒的惡魔。腎上腺素是靈丹妙藥,是精神撫慰,是獻給上帝的小小的供奉,用來換取幾個小時的安寧。

三小時後,裏程表增加了將近五百公裏,她才返回酒店。一走進房間,門羅便看見諾亞捧著滿滿一束花迎接她——沒有質問為什麼讓他等待,隻有甜蜜的親吻和滿屋的玫瑰香。門羅微笑著回應他的吻,但是動作僵硬,笑容勉強,算不上虛偽,也並非真誠。她已經關上了心門。

諾亞拿出一瓶酒,倒了一杯。“你明天還是要去休斯敦嗎?”

門羅接過杯子,又親了他一下,隨即把杯子放到一邊。“我大約6、7點出發。”她脫掉牛仔褲。“我去洗個澡,然後就可以走了。”

諾亞輕撫著她的臉頰,手指在她的秀發間摩挲,然後坐在床邊,一把將半裸的門羅拉到自己腿上坐下。他摟著門羅的腰,“跟我一起去摩洛哥吧。”

這邀請本應是勝利的象征,宣告此項挑戰正式結束,她該抽身而去。她離開他的懷抱,站在窗邊,眺望著遠處城市的燈光,不願讓諾亞看出她內心的掙紮。

這不是她第一次聽到獵物提出類似的邀請,卻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接受的渴望——渴望飛去久負盛名的日落之國,管它要飛多久。

“不是我不想去,”她說。“我不能去。”她沉默良久,離開窗戶回到床上,讓諾亞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口,親吻他的額頭。

諾亞緊緊摟住她,然後深吸一口氣,拉著她一起站了起來。“我得走了,”他說。

他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名片。“來找我……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他把名片放到桌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沉重的關門聲回蕩在安靜的房間裏。門羅拿起酒杯,輕柔地晃動裏麵的酒,大拇指來回摩挲著杯柄。多精巧啊,一折就斷吧。她等待著心中湧起折斷杯子的衝動。沒有反應,麻木無感,心門徹底關閉。她把杯子放回桌上,躺上床,手枕在腦後,等待惡魔的蘇醒。她知道它們肯定會來。

第三章

得克薩斯州,沃克縣

漆黑的天空被城市的燈光微微照亮,既是文明的產物,也是汙染的結果。天氣已經轉暖,即便是在日出前的此刻,門羅也能感覺到暖意。如果氣溫再高一點就更好了。路上空空的,每小時240公裏的速度足夠讓她體味風獵獵地吹過身體的感覺。

淩晨3點,她把伯班克任務的資料扔進背包,離開了酒店。她的腦子裏塞滿了各種離奇的古文字,伴隨而來的焦慮感讓她無法入眠。她需要連夜騎車前往,隻有寂靜和黑暗才能讓頭腦冷靜。

她騎車穿過得克薩斯偏僻的鄉村,望不到盡頭的車道分割線最終彙成了一條,天空變換著色彩提醒人們時間的流逝。她的頭隱隱作痛。騎得太久了。摩托車本不是享受的工具,它們是為速度而生。

見麵時間定在10點,現在是9點30分。她隨著早高峰的末班車流騎進了休斯敦方方正正的市中心,找到泊位停好車,抬頭看了看那棟樓,用手理了理被頭盔壓出印子的短發。

門羅伸展四肢,放鬆放鬆僵硬的肩膀。她把頭盔鎖好,拉開騎行外套,露出裏麵的緊身T恤。T恤、牛仔褲、厚底皮靴的打扮讓她看起來像是剛從十八輪的重型大卡車上跳下來。如同每一個深思熟慮的決定一樣,門羅的穿著打扮也是經過精心計劃的。衣著是她要向客戶表明的態度。各種西裝革履的男人慷慨激昂地遊說她接受任務,這副打扮就是一句無聲的“去你的”。

門羅對這些人不講禮節,也不談情麵。對此他們最終都能接受,因為他們都想通過她得到情報,讓微薄的利潤突飛猛漲。

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第一次任務純屬機緣巧合。當時她覺得自己已經快過不下去了,找不到全職工作,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還清越積越多的學生貸款。

上大二的時候,她開始喝酒、吸毒、混日子。到了比較政治學課程研究論文交稿的最後期限,她熬了一個通宵,靠一台舊電腦和四壺咖啡,拚湊出一份以喀麥隆為研究對象的報告。雖然來源不甚可靠,但內容是基於她過去在喀麥隆的切身體驗、邏輯總結及對當地人的深刻了解,非常準確。

按時完成報告讓門羅如釋重負。但很快這份寬慰就變成了擔心,因為教授沒有給她打分,卻要求和她一起討論她的報告。後來門羅才知道是這位教授擅作主張把她的報告給了一位同事,這位同事閱讀之後提出想見她。

教授的同事是世界貨幣基金組織的經濟學家,專門負責非洲地區事務。他又把門羅介紹給自己的合作夥伴,朱利安?裏德。雖然讀過報告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報告中的材料是假的,但其中的分析和結論引起了他們的興趣。吃午飯時,裏德問門羅是否願意以另一個國家為對象寫一份類似的報告。他的理由是他和他的合作夥伴打算在摩洛哥開辦公司。雖然摩洛哥的政治經濟都相當穩定,他們仍然需要從當地人的角度來理解這個國家,包括風俗習慣,微妙禁忌,當然還包括如何利用官員對金錢和權力的貪婪達到掌控當地政治勢力的目的。正是因為喀麥隆報告中暗含著諸如此類的信息,才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想知道她是否能在別的背景中複製此次研究。

事情就這麼開始了。

摩洛哥是第一個任務,耗時八個月。這八個月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節奏。她戒了毒,不再酗酒,全情投入工作為她帶來了心靈的安寧,賺來的錢不僅還清了學生貸款,手上還有了節餘。第二次任務是代表世界貨幣基金組織在烏拉圭調查兩個月。完成第三次越南任務時,她能夠搜集精準情報的名氣已經傳開。每完成一項任務,她的名氣便增加一點,供不應求隻是時間問題。她提供的情報為客戶帶來巨大的利益,她的身價也隨之上漲。沒有人質疑她獲取情報的途徑或手段,他們隻管付錢。

麵前這項任務遠遠超出了她的專業領域,這正是令她心動之處。她在非洲出生,自從九年前突然離開後,再沒有回去過。這項任務將把她帶回故地,這是另一個原因。門羅收起回憶,在大廳裏找到了凱特?布裏登。兩人沒有交流,徑直坐電梯到了38層。電梯門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寬敞的接待區。

走廊鋪著地毯,木製的辦公室大門裝飾繁複豐滿,四周安靜,甚至有些肅穆。“巨人勘探”是美國企業全盛時期最令人神往的典型。門羅一麵故作冷淡地觀察著周圍情況,一麵跟著伯班克的助理踏過一塊塊昂貴的地毯,穿過一條條明亮的過道。

任何公司都有企業文化以及各項規章製度。對於門羅來說,這個世界和她之前去過的國家一樣陌生,都是有待熟悉的不同文化。過去這些年,她幾度嚐試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找一份普通工作,在一個地方定居。可惜屢試屢敗,一次比一次糟糕。她幹過時間最長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審計事務所當了八周會計。因為想要幹掉部門經理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她必須趕緊離職。那個無能又心虛的女人,手段強硬地壓製真正有才華的人,以防自己的位子被搶走。她死了,沒人會傷心落淚。但是當動手及逃跑的細節開始不斷在腦海中出現時,門羅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了。其實那工作還真不錯。

助理將她們領到轉角的一間辦公室,輕敲了兩下之後推開了門。從門口到伯班克的辦公桌足有九米遠。辦公室的前部是帶小酒吧的休息區,右邊牆上掛著一列鑲框簽名照,左邊和後麵都是厚實的玻璃牆,可以俯瞰瑰麗宏偉的休斯敦市中心。

玻璃牆前麵是一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伯班克正坐在桌邊打電話。他一隻腳踩在地上,另一隻腳在桌邊來回晃動,和對方聊得火熱。他停止說話,向布裏登和門羅打了個招呼,匆匆和電話那端的人說了兩句,隨即掛斷了電話。

伯班克和門羅差不多高,皮膚曬成古銅色,身材勻稱,穿著得體,手工定製的黑色西服,淺色細條紋襯衫配粉色領帶,兩側鬢角的白發襯托著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冬季天空一般的灰藍色,神采奕奕,充滿活力。

辦公桌前擺著兩把椅子。門羅剛一坐下就後悔了。椅子太軟太舒服,她坐下去便往裏陷了幾厘米,導致視線與伯班克的胸部齊平,而不是他的臉,迫使她仰視對方。

沒有人說話,當安靜變得有些尷尬,伯班克終於對門羅笑了笑,說:“非常感謝你能來,真心希望你聽我講完這件事情,至少考慮一下我的需求。”

門羅的視線越過他望向窗外,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冷冷地說了句:“我是為錢而來的。”

伯班克嗬嗬一笑,雙手握在一起。“轉賬很順利,沒出什麼問題吧?”布裏登點點頭,伯班克繼續說:“不知你是否已看過我提供的資料?”

“是的,看過了,”門羅說。

“好,好,”伯班克邊點頭邊說,又忽然停下,似乎在強行甩掉自己的某種思緒。“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你是喜歡別人叫你邁克爾,門羅小姐,還是瓦妮莎,或者還有別的稱呼?”這話幾乎就是挖苦了,可他的語氣卻無比真誠。伯班克是在告訴門羅,他調查過她。

“大多數客戶叫我邁克爾,”門羅回答。

“好,就叫你邁克爾。”伯班克頓了頓,遙望窗外的天際,一根手指在嘴唇上來回摩挲。“邁克爾,”他說,“我知道你沒有孩子,但或許你能理解孩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對父母的痛苦折磨。”

“艾米莉聰明可愛,有這樣的女兒是每個家長的福氣。我天天都感謝上帝讓她們母女走進我的生活。”他從錢包裏抽出一張照片遞給門羅。

“這是艾米莉的高中畢業照,”他說。

門羅點點頭。這張照片和資料裏的一樣,艾米莉身材嬌小,長長的金色直發,漂亮的褐色眼睛掩蓋在濃密的長睫毛下。

“當初艾米莉決定去南非,我是反對的。我認為她獨自去旅行不安全。她堅持說她不是一個人。她這麼說也對——總有很多人去非洲探險。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她已經十八歲,可以自己拿主意了。雖然我認為這個決定不明智,但她媽媽覺得陸地探險能讓艾米莉學會自立,其實我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多少發言權。

“艾米莉個頭小,說話輕聲細語,但是性格倔強。她想要什麼,就一定會想辦法得到,這次的事也不例外。

“相信你在文件裏已經讀到了,就在艾米莉計劃去歐洲前不久,她失蹤了,到現在已經四年了,邁克爾。”伯班克聲音發顫,他停下來調整呼吸,沉默許久才繼續道,“聘請調查公司和安全專家,我已經花了很多錢。跟那些一無所知的政府機構打交道,我也吃盡了苦頭。”他再次停下,慢慢地深吸了幾口氣。“說實話,”他接著說,“經過這麼多年,我對活著找到她已經不抱多大希望了。但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想知道是否還有彌補的機會,為了艾米莉去彌補。”房間裏的氣氛變得凝重。“我要找到她,邁克爾。”

門羅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對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她模仿伯班克的說話方式,放慢語速,盡量選擇那些既能達意又不會刺痛對方的詞彙。“因為無從知曉的理由失去自己的親人,那種痛苦我能理解。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找我。我不是幹這個的,我不會滿世界跑去尋找失蹤人口,我想我幫不了你。”

“是的,你不會尋找失蹤人口。”伯班克歎了口氣。“但是你有本事在任何文化環境中生存並融入其中。更重要的是,你知道找什麼人,問什麼問題,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從桌子上抽出一個文件夾,推給門羅。

文件夾的厚度差不多超過兩厘米,涵蓋了她過去九年的全部生活。門羅麵無表情地隨手翻了翻。文件後麵附有照片:她的家,她騎在杜卡迪摩托車上,前後三輛車的照片都有,洛根的店,洛根和他當時的男朋友,還有幾張她大學時代的照片,她一直後悔拍了這幾張。看到一張高像素的放大照片時,門羅停了下來。她曾在挪威的謝拉格山玩過很多次低空跳傘①,這張照片是從某次跳傘的網上視頻中截取的。這家夥真仔細呢。文件裏還有她的醫療記錄、上學記錄、駕駛記錄以及一長串的超速罰單。此外還包括她初到美國時認識的人提供的資料和細節。除了對她童年時期的一些批注,有關她到美國之前的經曆,文件裏沒有任何記載。這就對了。

門羅把文件扔回桌上。“你的家庭作業可以得個良+。”她打了個哈欠。“希望你不是想借此勒索我,要挾我接受這任務,那裏麵的資料,我才不在乎。”

“要挾?當然不會。”伯班克說。“強迫你接受一份不想做的工作,我得不到任何好處——結果肯定不理想。不是那樣的,邁克爾,我整理出這份資料是為了全麵了解你的能力。我還想讓你知道,我是做了調查才給你開價的,你一會就知道了。”

門羅一言不發,屋內陷入沉默。很明顯,伯班克在等待她的反應,哪怕是表示出一丁點興趣。她又打了個哈欠,往椅子裏坐了坐,把頭靠在椅背上,雙腿向前伸得筆直。

伯班克兩手緊握,身子向前靠在桌子上。“我準備給你二百五十萬美金作為報酬,算是我尋找女兒的最後一搏吧。”

門羅歪著腦袋,挑起一邊的眉毛,依舊一言不發。

“邁克爾,我需要有個了斷,我不能就這麼坐等著,期待某天有人能給我帶來什麼消息。你是最優秀的,你接手的任務從未失敗過。我知道一旦你同意接下任務,必定能完成。如果說我有擔憂,就是擔心你因為覺得無法完成而選擇拒絕。所以我願意付你十萬麵談費,希望你能盡到最大努力。可能你的調查也會走進死胡同,我不知道會是多久,四年前的調查至今沒有任何進展。我隻請求你花一年時間幫幫我,即使一年之後沒有任何結果,我也認了。”

“明知取得新進展的機會渺茫,你仍願意花二百五十萬來冒這個險?”

“如果你這麼說,是的,但我不認為這是冒險。”他伸出手瀟灑地指著辦公室內的陳設,“看出來了吧,錢我不在乎,我的錢夠花幾輩子。我要的是一個結果。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出了什麼事,或許永遠都無法知道,一想到這裏,我就受不了。時不我待啊,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新線索,事情永無了結。我讀過你寫的一些報告,你總是能從看似無用的地方挖掘出有用的信息。我百分之百相信,如果你說我女兒死了,她就一定是死了;如果她還活著,你就是唯一能找到她的人;如果你告訴我線索斷了,不可能再有進展,那我就知道我已經盡力了。”

門羅坐直身體,靠近辦公桌,讓自己的視線與他齊平。“就這樣?我答應盡最大的努力,你就給錢?要是我跟你簽了合同,去非洲度一年的假,卻告訴你我盡力了呢?”

伯班克麵露微笑,堅定地迎著她的目光,似乎在斟酌詞句,許久才開口。“假如我對你的了解正確,”他說,“我想你一定不會那麼做,連想都不會去想——你也要珍惜自己的名聲。不過,我畢竟是商人,自然要保護自己的投資。我希望能經常,不一定要定期,收到調查進展報告。如果我認為有必要,我有權利派我的人去協助你。”

門羅提出了抗議,“你應該知道,我接過的所有任務裏都沒有保姆這樣的角色,我也不想開這個先河。伯班克先生,我向來單幹,幫手都由我本人精挑細選。就算我決定接下你的任務,你憑什麼覺得‘你的人’有資格來協助我呢?如果他們真夠資格,你就不會來找我了。”

伯班克從桌上拿出另一個文件夾。“這個人叫邁爾斯?布拉福德,”他說。“是我的生死之交。他陪著我經曆了很多風雨,正是他向我推薦了你。邁爾斯對非洲也不陌生,雖然資料裏沒提,他其實參與了調查小組從溫得和克到剛果布拉柴維爾的整個行動。你也可以自己去調查。如果你覺得他不夠資格,告訴我一聲,你可以從我公司裏挑選一名我信任的人。”

門羅大概掃了幾眼資料,然後把自己的那份資料文件夾一起拿起來遞給布裏登。“好吧,伯班克先生,”她說。“我會考慮你的提議。我要重新看一遍你女兒的資料,再看看邁爾斯?布拉福德的資料,還有你整理的關於我的檔案。我會再聯係你的,七十二小時之內布裏登女士會向你轉告我的答複。”

“謝謝你,邁克爾,”伯班克放低了聲音,“我的所求,僅此而已。”

坐電梯回到大廳的期間,布裏登和門羅都沒說話。到了大廳,布裏登拍著厚厚的文件對門羅說:“我一回去就把這些送到你酒店。”

“不著急,”門羅說。“反正我也沒打算馬上看,不過想把資料放在手邊。你什麼時候的飛機?”

布裏登看了一眼表,“還有差不多三小時。”

“一起喝杯咖啡吧。”

“這麼說你在考慮伯班克的提議了?”

“或許吧。”

她們沿著大路走過兩個街區,找到一家溫馨古雅的咖啡店,點了咖啡、烤餅和鬆餅。等咖啡喝得差不多,烤餅和鬆餅隻餘下一點碎屑,門羅把話題轉到伯班克的出價上。“我準備接下這任務,”她說。“前提是伯班克同意做一些讓步。”

布裏登放下咖啡杯,從包裏拿出一台掌上電腦。

“我希望他預先支付二百五十萬美金,”門羅說,“包括行動費用。”她停頓片刻,手指像敲摩斯密碼一樣有節奏地敲擊桌子。“如果我找到有關他女兒失蹤的確鑿證據,”她接著說,“他必須再支付二百五十萬。而且我要一個人單幹,不許有人跟著我。我還可以再提幾條要求,隻有不許派人這一條,他可能會討價還價。到三天時限的最後兩小時再把我的條件告訴他——我想給自己留點時間,免得到時又變主意。”

布裏登點點頭,快速記下門羅的話。

“我還需要所有參與過調查行動的人員的姓名和電話。我有一些疑問,伯班克給你的資料解答不了。”

布裏登打完字,偏著頭輕聲問:“我真心想知道是什麼讓你決定接下這任務的?”

“因為我覺得我能找出新線索。”

“報酬也很可觀。”

門羅笑了。“這一年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文件裏有件事情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一路騎到休斯敦才終於想明白。他們每次尋找艾米莉都從失蹤地開始,可我認為答案在歐洲。”

“和那個人有關……叫什麼來著?就是關在精神病院的那個?”

“是的,跟他有關。他當時就在那裏,他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

“但是調查人員已經跟他談過了,他神誌不清。”

門羅緩緩點點頭。“我知道。”她喝了一大口水。“或許是因為他們聽不懂他的話。”

門羅回到達拉斯的酒店已是下午4、5點鍾。她走進房間第一眼便看到諾亞留下的名片,依然靜靜地躺在桌子上。她把背包和頭盔扔到床上,走過去拿起名片,用手指輕彈兩下。他的名字和公司地址是那麼醒目。床頭的鍾現在指向4點30分,飛機起飛前還有時間見見他。

房裏的靜謐讓她胸腔裏的壓迫感不斷增強,一直跟隨著她的聲音又開始竊竊私語。

……外邦為什麼爭鬧①……

她的手指撫過名片上凸起的盲文,想起他的臉。

……世上的君王一齊起來,臣宰一同商議②……

她把名片丟進了垃圾桶。

該出發了。

她拿起為數不多的幾件私人物品,塞進背包,準備在出城的路上寄放到洛根那裏。她會在自己定下的最後時限到來之前聯係布裏登。現在騎車飛馳直到筋疲力盡,然後隨便找個地方睡上一覺。一時興起,她決定穿過得克薩斯州北部廣袤寒冷的曠野去科羅拉多斯普林斯市。

接近午夜時分,她在阿馬裏洛市郊區的一個加油站停下來準備加油。加油站燈光昏暗,她下了車摘下頭盔,才發現陰影裏有一群年輕人坐在一輛老福特皮卡車的後擋板上。煙味一陣陣朝她的方向飄來,她能聽到他們的聲音。這幫人年少無知,喝點酒就愛虛張聲勢地吹牛逞能。她不理會他們,自己扭開了油箱蓋子。

門羅掏出錢包時,那些人說話的語調變了。她背對著卡車刷了信用卡。卡車那裏忽然沒有了說話聲,後擋板吱嘎嘎地打開了。她立刻明白了,閉上眼睛,放鬆下來,做好應對的準備。腎上腺素在她的體內湧動,帶來歡欣的快感。她身後傳來淩亂的腳步聲,還有叮叮當當的金屬碰撞聲。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迅速抓住那人的手腕,把他的胳膊向上一扳,直到聽見哢嚓一聲。與此同時,她又朝著那人的腹部猛擊一拳。等那人被打趴在地,她從地上拾起他的刀。整個過程流暢嫻熟。

“這是給你的警告。”門羅說,強壓住繼續揍他的欲望。這人大約十八九歲,下巴上胡子拉碴,臉頰倒是粉紅,不知是青春的顏色,還是酒精的作用。她手裏的刀好似發出嗜血的尖叫,她裝作沒有感覺,扯著那人的頭發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推向他那些正準備跳下車擋板的同伴。她看見了槍。她本能地抓緊手裏的刀,掂掂重量,試試怎麼拿最順手。

“還有誰想試試的,盡管來,”她說。“我正想好好打一架呢。你們最好瞄瞄準,不然沒等子彈射出來,我就已經把你們切成碎片了。”

這夥人退縮了。盡管嘴上還在罵罵咧咧地威脅她,卻藏不住心裏的膽怯,她知道這場架打不了了。她轉過身背對著他們,繼續給摩托車加油。

向北騎了兩個小時,她找到一家便宜的汽車旅館,睡了幾個小時,直到過去的聲音又開始在腦中回響,把她從夢中驚醒。

離開達拉斯三天後,門羅聯係布裏登確認接受任務,並把最後一條要求傳真給她。兩天後,在她經過薩克拉門托市時,她的語音信箱收到了回複。布裏登根據她的行程,將合同發到了離她最近的UPS公司③。合同總共不到四頁。盡管布裏登肯定檢查過文件細節,但認真閱讀合同條款已經成為她的習慣,不會改變。伯班克接受她提出的所有條件,除了一條:保留了他認為有必要時派人從旁協助的權利。

看在五百萬美金的分上,就算有個保姆跟著她也可以忍受。若真忍受不了,她可以輕而易舉地甩掉他。她簽好合同,把複印件傳真到伯班克的辦公室,原件當即通過快遞寄給布裏登。

待所有事情處理完畢,她內心的憤怒與焦慮逐漸平息,心情重歸平靜。她住進一家汽車旅館,一覺睡了十五個小時。

第四章

德國,法蘭克福

門羅兩手插在口袋裏,沿著法蘭克福市最著名的商業中心采爾大街④,大步走向地鐵入口。已經是寒冷的11月了,冷風吹過的街道上人流稀少。秋葉在風中翩然起舞,順風飄來咖啡店裏的咖啡香和露天烤栗子店裏的栗子香,一同挑逗著人們的味蕾。

她站在地鐵口,深吸一口氣,胸中頓時充滿冬天凜冽的味道。追捕獵物的旅程正式開始。

花了近一個月調查背景信息後,她已準備好重拾消失的線索。如果進展順利,她就從前人失敗的地方著手調查。

她前天到達法蘭克福,入住的酒店靠近市中心,能欣賞到美茵河⑤及河上來來往往的船隻。從酒店坐地鐵幾站路,可以到達全市最著名的購物中心。

她坐火車到了奧伯烏爾澤爾,法蘭克福北郊一座中等規模的城市,再搭出租車到了馬可醫院。馬可指聖人馬可。這裏是專門收治精神病患的醫院,也是過去三年裏克裏斯托夫?伯傑的家。

這家醫院占地頗廣,有好幾棟大樓,待天氣轉暖,地上必然是一片綠茵。門羅提前打過電話,約好了探訪時間。她下車時,恰好從遠處的鵝卵石廣場傳來教堂的鍾聲,她知道時間剛剛好。

克裏斯托夫的房間很溫暖,灑滿了冬日的陽光,淺黃色的窗簾讓刺眼的光線變得柔和。他歪著腦袋坐著,兩眼空洞地望著遠方,雙腳並攏,手放在大腿上。房間的另一頭放著電視機,電視節目的聲音填補了屋內的寂靜。盡管房間裏還有其他病人,門羅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克裏斯托夫身上。

現在的他和報告裏的照片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看到他空洞呆滯的臉,她的第一反應是感到可惜,當年的英俊小夥竟成了廢人。她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想知道是什麼讓他落到如此地步。

門羅戴了金色假發和棕色隱形眼鏡。這兩樣東西是唯一和艾米莉相像的地方,希望足以勾起克裏斯托夫的回憶——如果他還有回憶。她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叫他的名字,他沒有任何反應。

為確保克裏斯托夫能注意到自己的臉,門羅麵對著他蹲下來,讓自己的臉更接近他視線的高度。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托起他的下巴,讓他看著自己。克裏斯托夫緊緊盯著她,她露出微笑。當他能夠自發地抬頭時,門羅收回手,仍蹲在他麵前。

門羅壓低聲音用德語說:“我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樣我才能幫你。在哪裏出的事,克裏斯托夫?你記得什麼?”

克裏斯托夫歎了口氣,閉上雙眼。他的頭垂到一邊,臉上又恢複了初見時茫然空洞的表情。

門羅和他一起待了近四個小時,溫柔地向他表述想找到艾米莉的強烈願望,同時觀察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是否聽進了她的話。有那麼一兩次,他有了點反應,看著門羅,還笑過一次,但整個過程中他不曾開口說過一個字。

下午的時光就這麼過去了。門羅離開醫院一個多小時後到達了法蘭克福南郊城市朗根。火車站前的鵝卵石人行道將整個城市一分為二,門羅站在路上研究起一份超大的地圖。黃昏將至,等最後一抹陽光消失,溫度會更低。她豎起衣領。應該會很快,她隻是去克裏斯托夫母親家周圍轉一圈,感受一下,為下次登門拜訪做好準備。

從火車站走了三分鍾便到了伯傑夫人的家。窄小的二層樓房位於幽靜整潔的街道上,和周圍房子一樣的紅磚瓦屋頂因疏於修理已逐漸褪色,百葉窗上暗綠的油漆已經開裂剝落,外牆麵上塗料崩裂,露出下麵的磚塊。四周的屋簷都不在一個水平麵上,後屋角尤其傾斜得厲害,仿佛隨時都會坍塌。門羅的注意力被窗台吸引了,每個窗台上都擺放著茂盛的植物。從前門到人行道之間兩米長的空地兩旁整齊地種植著各種花草。春天時,這裏必定是美麗的花園。在昏黃的暮色下,這房子看起來蕭瑟而孤寂。

門羅回到火車站,準備回法蘭克福。等車的間隙,她在站台上來回踱步以驅散寒冷。從站台的盡頭能夠看到伯傑夫人的房子。她第三次走過去時,屋裏亮起了燈,她記下了時間。

第二天,門羅再次去醫院探望克裏斯托夫。他坐在同樣的椅子裏,帶著同樣的表情。當她走近時,他抬起頭,露出一抹微笑。她坐在他身旁,手放在他胳膊上,不說什麼,任憑時間靜靜流逝。

這次,克裏斯托夫開了口,他的嗓音厚重又有些含糊,表達很不流暢。“我們去了埋錢的地方,”他說。“我們一起跑,她不見了,埋錢的地方。”

門羅等他不再說話,才低聲問:“能告訴我在哪裏嗎?”

“她不見了,”他說。“她不見了,紅色的,我們沒看見埋錢的地方。”

他不回答她的問題,隻把同樣的話重複了兩遍。門羅繼續陪了他一小時,之後離開醫院去了朗根。在車上,她重新看了一遍克裏斯托夫的談話記錄。是的,同樣的用詞:埋錢的地方。她閉上眼睛,溫暖的車廂、火車行進的節奏和車輪的哢嚓聲令她昏昏欲睡。他的話不是胡言亂語,他在表達什麼。

門羅在朗根的主街上找了一家花店,買下最貴的一盆插花,準備當作見麵禮送給伯傑夫人,既為她的窗台再添一抹風景,又能博得她的好感。門羅回到車站,在寒冷的站台上等待。黃昏降臨,房裏的燈亮了。

聽見門羅的叩門聲,伯傑夫人打開門,在幹淨的圍裙上擦了擦手。門羅往前邁了一步,用德語說:“晚上好,伯傑夫人,我叫邁克爾——克裏斯托夫的朋友。我一直在國外,最近才得知他的事情,我很難過。”她把新鮮的插花遞給伯傑夫人。“我給您帶了件禮物。”

片刻尷尬的沉默之後,伯傑夫人接過花,輕聲說了句“謝謝”。她沒有走出門外,也不邀請門羅進屋,就這麼站在門口。

門羅後退一步。“很抱歉打擾您了,”說完,她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她的聲音很輕柔,帶著些恍惚。“要不進來坐一會兒吧?喝杯熱茶?”

門羅停住腳步,撓撓脖子,似乎在考慮,然後點點頭跟著她進了屋。伯傑夫人把她領進小客廳,自己回到樓梯那裏。

門羅坐下,仔細打量著房間和過道。伯班克報告中的描述是準確的,家庭條件的確不佳,可惜報告忽視了不少顯而易見的細節。房子的內部裝潢盡管破舊,卻幹淨整潔。舊窗簾被太陽曬褪了色,依然柔軟幹淨,窗戶上沒有一點汙跡。房間麵積不大,每件舊家具都一塵不染。沙發剛剛被拍打過,很蓬鬆。小型的玻璃廳櫃裏擺放著一套古舊的袖珍陶瓷製品。牆上掛著克裏斯托夫從小到大的各種照片。這位母親心思細密,自尊自立。給錢會令她感覺受辱。

伴著一陣咖啡的香氣,伯傑夫人回來了。

兩人的談話很隨意。她們聊起了天氣,還講到了國內外生活的差別。門羅問起克裏斯托夫小時候的事,說起這些,伯傑夫人繪聲繪色,神采飛揚,隻有深愛自己孩子的母親才會這樣。

“克裏斯托夫旅遊回來變成現在這樣,對您的打擊一定非常大吧?”門羅說,“他在非洲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伯傑夫人回答,她忽然變得情緒低落。“我想是的。他經常半夜驚醒大叫,所以才去看醫生,你知道的,為了不再做噩夢。”

“我還真不知道,”門羅說。“沒人知道他為什麼住院,隻說他從非洲回來後就變成這樣。大家都說因為他在非洲出了事。”

母親的眼中流下淚來。“我不知道,”她說。“也許吧。他從來不和我說。”她用手指拭去臉上的淚,門羅遞給她一張紙巾。“有幾個人來找過我,給我錢,讓我告訴他們克裏斯托夫去過哪裏。他們在找一個女孩,可能是他的女朋友。”

“他們找到那女孩了嗎?”門羅問。

“不知道。”她回答。“我不想要他們的錢,把他們趕走了。其實我沒什麼能告訴他們的。我不知道什麼女孩。”伯傑夫人的淚珠一顆顆滑落。“有時我想,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不是會讓我好受些?”

門羅起身坐到沙發上,挨著伯傑夫人,手扶住她的肩膀。“也許會吧。我也想知道真相,我想幫幫克裏斯托夫。”門羅沉默片刻,又問道,“克裏斯托夫從非洲帶回來的東西裏沒有任何線索嗎?”

母親搖搖頭。“他什麼都沒帶回來,連一件衣服都沒有。我把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裝進一隻信封。東西是在他褲子裏襯的隱形口袋裏找到的,隻有那些東西。”

“我能看看嗎?”門羅問。

伯傑夫人點點頭,站起身,示意門羅跟著她。兩人順著狹窄的樓梯來到樓上右側的一間房間。這間房不像其他房間那樣幹淨,到處積滿了灰塵,散發出一股黴味。東西散了一地,床也沒疊,似乎是母親故意讓房間保持著克裏斯托夫離家時的樣子,卻沒想到他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或許在母親的內心深處,仍然相信兒子終有一天會回來。

伯傑夫人從一隻小櫥櫃的抽屜裏拿出一隻牛皮紙信封遞給門羅。“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伯傑夫人坐在床沿,門羅盤腿坐在地板上,把信封裏的東西攤開在麵前:一本護照,兩張機票,一張黃色疫苗接種卡,兩顆吃剩的藥丸,還有幾張紙,但上麵的墨跡已經花了,看不清楚內容。

門羅盯著這些東西,原來有用的線索這麼多,真讓她吃驚不小。照這樣的速度,不出一個月就能完成任務。

她拿起機票。一張是南非航空公司從約翰內斯堡飛往法蘭克福的機票,航班和起飛日期都與艾米莉原計劃乘坐的相符,但這張機票沒有用過。另一張毫無疑問是克裏斯托夫返回歐洲的機票,是法國航空公司從利伯維爾到巴黎的班機。門羅確定這張機票由加蓬當地一家旅行社售出。如果需要,她可以通過國際航空運輸協會找到出票旅行社。

看到那張黃色的疫苗接種卡,門羅不禁笑了。上麵的醫生蓋章和簽名明顯是偽造的。這本蓋滿印章的小冊子肯定是為了方便過境在途中某個地方買的,和她過去常用的假證非常相似。

她拿起護照翻了幾下,護照頁幾乎全部填滿。他去過的大多數國家往往需要單獨一頁蓋簽證章,另外還有入境章和離境章。門羅聚精會神地研究著護照,循著入境章和離境章重組他的旅行軌跡。他從南非去了肯尼亞,再回到南非,最後在納米比亞入境。她從頭到尾一頁頁仔細翻看,有時在前麵斷了的線索,要翻到後幾頁才能聯係起來。

直到伯傑夫人說她先下樓去,她才注意到時間。

要追納米比亞這條線索,難度很大。護照上沒有從納米比亞離境的公章,納米比亞之後的入境章是在安哥拉。從那裏,他又去了加蓬和赤道幾內亞。有去喀麥隆的簽證,但沒用過。

門羅閉上雙眼,撫摸著喀麥隆簽證頁上郵票大小的印章。沒有用過。他去了加蓬,去了赤道幾內亞,然後回到了加蓬,但沒去喀麥隆。為什麼?四周一片靜默,答案呼之欲出。在那兒,就在那兒。

她從脖子上取下一台小巧的數碼相機,把每張護照頁和兩張機票都拍了下來,另外還拍了藥丸的包裝和字跡模糊的紙張。她拿走一粒藥丸,放進一隻密封小塑料袋中。伯傑夫人可能會發現,但那時她早已走遠了。

門羅把所有東西放回信封,再將信封放回櫥櫃的抽屜。她用力關上克裏斯托夫的房門,好讓伯傑夫人知道她準備下樓了。廚房裏飄來烤麵包的香味,伯傑夫人在樓梯口等著她了。

“伯傑夫人,我得回家了。”門羅說。伯傑夫人雙手扶在樓梯扶手上,門羅伸出一隻手,蓋在母親的手上。“我也不知道能否找到答案,”她說,“但我向您保證,我將盡全力查清克裏斯托夫在非洲的經曆,或許真相能讓您獲得些許安慰。”

伯傑夫人笑了,她的眼眶紅紅的。門羅明白,當她在樓上埋頭尋找線索時,樓下的伯傑夫人一定沒能忍住傷心的淚水。

第二天早上,門羅找人放大護照頁照片。在洗照片的間隙,她買了一大張非洲地圖。回酒店之前,她又找到一家實驗室化驗拿出來的那粒藥丸。

回到酒店房間,門羅把床對麵沿牆擺放的家具挪開,用膠帶把地圖以及放大的照片粘在牆上。她利用護照記錄,再加上伯班克報告裏的補充信息,勾勒出艾米莉在非洲的旅行路線。

她有條不紊地追溯艾米莉的軌跡,每確定一步都要反複檢查兩遍。和昨晚在伯傑夫人家的發現一樣,軌跡從加蓬經由奧耶姆到蒙戈莫,橫穿了赤道幾內亞,再返回奧耶姆。利伯維爾的離境章是整個行程的終點。但有一個明顯的漏洞:沒有赤道幾內亞的離境章。

門羅用紅筆將奧耶姆和蒙戈莫圈了起來。蒙戈莫,她停下筆,搖搖頭。

不可能這麼簡單。

她又看了一遍克裏斯托夫?伯傑的調查談話,這次她拋開英語譯件,直接閱讀德語原文。埋錢的地方。

真的這麼簡單嗎?

她用筆點了點標記蒙戈莫市的圓點,躺到床上,頭枕著胳膊,盯著地圖,蒙戈莫。

她看了看手表,再過兩小時休斯敦就天亮了。根據合同條款,她必須打電話到伯班克的辦公室,告知他下一步的行動。她拿起電話,撥出布裏登的號碼。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氣無力,與平時輕快活潑的語調大相徑庭。

“我找到一些線索,”門羅說,“準備馬上行動,我需要你幫我做幾件事。”

“沒問題。”

“差不多五六年前,我交給你一隻信封,請你替我保管。你最快什麼時候能拿到那隻信封?”

“今天早上。”

“我要你連夜寄給我。”

“放心,一定辦到。”布裏登回答。“有任何需要,盡管聯係我。你懂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謝謝,”門羅說,“我會和你保持聯係的。”

門羅回到實驗室,找到她委托的那名化驗員。他將藥品包裝袋的照片和藥丸還給了門羅,然後遞給她一份兩頁紙的打印材料換取自己的酬勞。“一般人管這藥叫鹽酸甲氟喹,市麵上的出售品名為甲氟喹——是一種抗瘧藥,一般用來治療惡性瘧原蟲瘧疾,有時也用作預防藥。”

不錯。艾米莉曾得過一次瘧疾,痊愈之後一直在吃預防藥。非洲某些地區多發惡性瘧疾,當地人對氯喹①又有抗藥性,因此隻能用甲氟喹來治療。符合艾米莉情況的隻有非洲中西部的沿海地區。甲氟喹,現在醫院已經不常開這些種藥了,因為副作用十分嚴重:自殺傾向,出現幻覺,精神錯亂等等。雖然出現極端不良反應的幾率很小,不過無論是你本人或是你愛的人因為吃了這藥而變成胡言亂語的瘋子,談幾率已經沒有意義了。這或許能夠解釋克裏斯托夫的行為,可是所有證據都表明他精神崩潰是在停用甲氟喹很長時間之後。

門羅回到酒店,撥通了伯班克辦公室的電話。電話沒有像往常一樣轉接到行政助理處,而是直接接通了伯班克本人。“邁克爾,”他喊道,這三個字聽上去斷斷續續,似乎他剛從另一條電話線上轉過來。“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打來電話了,有好消息嗎?”

“現在這麼說為時尚早,”門羅回答。“歐洲的調查已經做完,這兩天我準備去非洲。根據我們的合同,向你告知我的計劃。”

“具體去哪裏呢?”他問。

“先去喀麥隆和加蓬,”她說,“再從那裏縮小調查範圍。”

“喀麥隆,加蓬。”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尖利。“就我們所知,艾米莉從未離開納米比亞,你為什麼不去納米比亞呢?”

門羅抿緊嘴角,擠出一絲微笑,好像自己正麵對著他,過了一會才答道:“伯班克先生,你之所以聘請我調查此事是因為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成功過。我向你彙報我的進展完全是出於合同要求。除此之外,你要麼讓我繼續工作不要指手畫腳,要麼另請高明。”

“你說得對,”他說。“我道歉。顯然是我過於心急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我定了兩天後的機票。”

“我想讓邁爾斯?布拉福德協助你。”他說。他提出這個要求,門羅並不吃驚,讓她吃驚的是這要求提出得太早。

“那我在杜阿拉等他。”門羅回答。“他需要辦簽證。等他拿到簽證再來歐洲與我會合,時間肯定來不及。”

“那你把機票退了。他一周之內就能趕到法蘭克福,你剛才說加蓬和喀麥隆——簽證他也能辦好,你們倆一起去非洲。”

門羅閉上眼睛,用力握住電話,忍了半秒鍾說:“如果你一定堅持,隨便吧。反正花的是你的錢,你的時間,伯班克先生。”她掛掉電話,小聲罵了一句。

她裝了幾件東西進背包,翻開門上“請勿打擾”的標牌。離開酒店時,她預付了五天的房費,並叮囑酒店工作人員若收到她的包裹和留言,替她保管直到她回來。反正花的是伯班克的錢,耗的是他的時間。在等待倒黴保姆邁爾斯?布拉福德來的這幾天,就讓他出錢請她來一趟阿爾卑斯山滑雪之旅吧。

門羅到了法蘭克福中央火車站,搭乘快速列車去了蘇黎世。

四天後,午時剛過,門羅回到了法蘭克福。凱特用UPS寄來的信封已經到了,還有一份伯班克辦公室發來的傳真,上麵是邁爾斯?布拉福德抵達法蘭克福的航班時間。

門羅回到房間,拿著信封坐在床邊。她用指關節敲著信封,久久凝視著它,遲遲下不了決心打開。她把信封扔到床上,走到窗邊,眺望著美茵河上船隻往來,凝望著幸福的戀人在平整的河岸草坪上漫步。

望著如畫的風景,她權衡再三是否該中止合同。中止意味著失敗。人總會遭遇失敗,不會永遠一帆風順,撞牆是遲早的事。如果失敗不可避免,不如就趁現在。

回到過去是逃不掉了。在過去的九年裏,她一直在光鮮生活和精神失常之間遊走,仿佛戰戰兢兢地走在鋼絲上,下麵黑色的深淵如影隨形。她有時不禁會想,隨它去吧,或許是最簡單的方式。

工作帶給她理智,保持生活的平衡。放棄伯班克的任務不是因為膽怯,不是因為可能的結果,也不是因為信封裏的內容。信封裏隻是過去生活的象征。她心裏沒底:一旦鋼絲崩斷,她會跌落在深淵的哪一邊?她曾經下定決心,等她完全放下時才會回去。

門羅走到床邊,拿起信封,撕掉密封條。也許她永遠放不下,也許不存在成熟的時機,也許她要躲避一輩子。及時行樂吧。她把信封裏的東西倒在床上,手指一一撫過三件曆史的證物:一張喀麥隆居住證,一張疫苗接種卡,還有一本偽造的西班牙護照。

第五章

從理查德?伯班克提供的八個人選的資料來看,門羅不得不承認邁爾斯?布拉福德是最適合的。

他的資料詳盡地記載了他的工作經曆。他去過無數偏遠甚至危險的國家,經曆幾乎與門羅相同。他的個人情況倒很少提及,因此不足以構建此人的完整形象。她知道的個人信息包括:年齡三十五六歲,前特種部隊軍人,現在經營一家高風險私人安全顧問公司。

她想到唯一可形容他的詞就是“雇傭兵”,靠軍事技能為生的退役軍人。和她背包裏塞著的喀麥隆證件一樣,這個詞給她帶來了壓力。

門羅在布拉福德的航班落地之前已經到達法蘭克福機場,混跡在接機的人群中,站在分隔接機區和行李區的玻璃門對麵。她一眼就認出了走出大廳的布拉福德。頭發理成板寸,仍能看出一抹紅色,眼睛是幽暗的綠色,中等身高,相貌倒算英俊,合身的外套襯托出魁梧的體魄。他氣定神閑,步履從容,拖著一隻小號滾輪行李箱,沒有在行李傳送帶處停留。

門羅在他認出自己前離開了。他知道要找什麼人,他會在到達酒店後聯係她,那時她會恰好不在。他得等她,別無選擇地等她。就該這樣。

她到傍晚時才回電話,裝模作樣地說聲抱歉,再邀請他到韋斯滕德的加甘圖阿餐廳吃飯,她已經訂好位子。

把初次見麵約在那裏倒不是她故意刁難,她要考驗考驗他。如果他坐出租來,那就很容易對付。如果他步行前來,或和她的習慣一樣乘坐當地的交通工具,那就很難對付了。五星級的加甘圖阿餐廳距離舉世聞名的棕櫚園和英倫風格的格魯尼堡公園不過幾分鍾路程,隱匿在綠樹環抱的住宅區中,小區裏全是戰前風格的平房。

門羅準時就坐,布拉福德遲到了幾分鍾。她站起來與他握手。她穿一件修身黑色裙子,十厘米的高跟鞋讓她贏得了五厘米的身高優勢,一條精致的珠串裝飾的圍巾從頸間垂到裸露的後背。這身打扮回頭率極高,男人們都想把這樣的女人挽在臂彎展示,然後帶回家享受。她和資料照片中的形象判若兩人,這是一次刻意的宣告。

他的手有力且自信,眼光從未離開過她的臉遊移到她的身體上。“邁爾斯?布拉福德,”他說,並且等她坐下之後才在對麵坐下。氣定神閑,從容不迫,和他從機場出來時一樣。“終於見到你了,非常榮幸。”

她交叉雙手,托著下巴,重複著他的話,“終於見到我……”

“久仰你的大名,”他說。“我曾是光輝公司的安全顧問,當時你在馬其頓執行任務。後來我去了泰拉公司,剛好你結束了烏茲別克斯坦的任務。請允許我說一句,你的每一次任務都是傑作。”

“謝謝,”她說著拿起玻璃水杯,輕輕晃了晃,喝了一小口。“情報與安全。”她頓了頓。“如果一家公司同時聘請我們兩個人,那你一定是安全領域的專家。”她接著又說,“到這裏來沒給你添麻煩吧,有點兒偏。”

“不怎麼麻煩,”他說。“我問了一兩次路,不過我運氣好,遇上會說英語的人。”他環顧燈光幽暗的L形餐廳。“這裏很不錯,麻煩點是值得的。”

和她料想的一樣,他是步行來的。她擠出一個笑容。“那麼,”她說,“你在伯班克公司多久了?”

“其實我不在他公司。這些年斷斷續續和他一起合作過幾次,我給自己打工。”

“是我誤會了。他說你是‘自己人’,好像你是他的員工似的。”

“自己人,哈哈?”邁爾斯笑得很燦爛,露出潔白的牙齒,靠進椅子裏。“他當然這樣認為,我和他相識多年。不過,我的老板就是我自己,和其他生意人一樣,哪裏有錢我就去哪裏。”

“也就是尋找艾米莉是有錢的囉?”

“理查德出手大方,我相信他給你的報酬也一定很可觀。不過我去納米比亞是為了理查德,為了艾米莉,為了所有人,真的。她是個好孩子,她九歲時我就認識她了。”

“不好意思,”門羅說。“我不知道。”

他咧嘴一笑。“嗯,理查德肯定沒把這些寫進我的資料。”服務員送來酒水菜單,布拉福德說:“我們點一瓶嗎?”

“我工作的時候不喝酒,你隨意。”

他把菜單還給服務員。“既然這樣,我和你點一樣的,你點了什麼?

“水,”她回答。等布拉福德點了塞爾特斯礦泉水之後,她接著說,“嘿,邁爾斯,你很坦率,很可愛,但是說實話,我不希望你留在這裏。我喜歡單幹,我從來不需要保姆。你能坐在我麵前的唯一原因是因為伯班克的錢。他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不好意思拒絕他。事到如今,我們還是先約法三章比較好。”

“可以。”

“這任務是我的,我全權負責,我發號施令,我隻是順便帶上你。至於你是願意向伯班克打小報告,還是願意替我打掩護,我不知道,也不管。你盡管做你的事,但不許幹涉我,也不許質疑我的判斷。最重要的一點是,你別給我添亂。需要你意見的時候我自然會問。以上幾點,如果有問題,你現在就提。”

“完全沒問題,”他說,語氣平穩,神色鎮定。他展開餐巾鋪在膝蓋上,伸手去拿麵包。“既然是約法三章,為了順利完成我的任務,我也講幾句。”

“說。”

“我的任務是看著你,保護你,”他說。“理查德給你的不止是錢,他還希望你安全,我就是他聘來的保鏢。我很清楚你有能力照顧自己,不過這是理查德的要求,不是我的。假設這任務是我的,我同樣不希望有個人跟著,所以我理解你的立場。我已經說了,這是他的要求,所以別把怨氣撒在我身上,給我製造困難。你盡管做你的事情,我不幹涉,不囉嗦。但我需要知道你每時每刻的行蹤,和誰談話,和誰做交易,以及原因。如果你能堅持你的原則,我也會堅持我的。如何?”

“我不滿意,但我可以容忍。”

“很好,”他點頭,“從這裏出發去哪裏,理查德什麼也沒說。行程怎麼安排?”

“我們從喀麥隆開始,”她說。“明天早上的航班飛杜阿拉。有進展我會告知你,現在你要做的是保證在我們離開之前帶齊八套護照照片,上飛機之前交給我。”

談話多次被殷勤的服務員打斷,並且由於主菜的上桌,進入了更長時間的停頓。兩人開始閑聊,談談彼此工作上的共同點,直到咖啡上來。門羅拿起放在椅子腿邊的文件夾,取出伯班克收集的有關她的生平資料。她把文件推過去。“大概你已經看過了吧,”她說。“如果沒有,公平起見,你拿著吧——我有你的。”

布拉福德放下咖啡杯,拿起文件推還給她。“資料是我收集的,邁克爾,”他說。“我不需要。”

門羅靠進椅子裏,閉上嘴,任憑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布拉福德不說話,不解釋,不辯護,就那麼坐著,平靜地回望著她的目光。這種反應很少見。大多數人在遭遇沉默時總會開口說話,說什麼都行,以此擺脫尷尬的處境。

“如果你是資料收集人,”最後還是門羅指著文件說,“顯然隱瞞了很多關鍵信息。”

“是這樣。”他的聲音平緩低沉。他向前靠,把胳膊放在桌子上。“除了我得不到的信息,其餘的都與任務無關。”

門羅再次沉默,他依然沒有上鉤。她向前探身,幾乎貼著他的臉,冷笑著說:“真有意思,你竟然認為幾根斷骨頭要比心理評估報告更相關?”

“如果信息準確,我會寫進資料,”他說。“你我都知道,那些不值一提。”

“看來你不隻是安全專家,還是心理學家?太令人刮目相看了。”

他笑了,靠回椅子裏。“我錯了嗎?”

“我不知道,你是專家嘛。”她學著他的樣子也靠回椅子裏。“好吧,”她還給他一個微笑,調整情緒,“對那些傷痕你有何高見?你大概不會認為我有自殺或自殘傾向吧。”

“如果我這麼認為,有關係嗎?”他問。

“說實話,你問得對,關係很大,關係到處於壓力情況下,你會有何種反應。”

“那麼,是的,我不這麼認為,”他說,“不符合我了解的你。假如你想了結生命,你會選擇不帶降落傘從安赫爾瀑布跳下去。”

門羅緩緩地深吸一口氣,抬起右手,張開五指。“不超過這個數,”她說。“像你這樣了解我的人就這麼多。”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她搖著頭說:“可笑的是,我對他們說的話都是真的。什麼心理治療,都是胡扯。你去尋求幫助,卻被貼上精神病的標簽。”她捋起左手腕上的幾串珠鏈,把手腕內側給他看。“傷痕是真的,所有的都是,絕不是自殘的結果。”她又轉過右手腕,光潔無瑕,和左手腕並排放在一起。“我的任務,我能勝任。”

“你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邁克爾,”他說。“我不知道你究竟和醫生說過什麼。從資料上能明顯看出,你十幾歲時的事情我也查不到。但我知道你來美國之後,曾因為無法適應被迫從高中退學。”

門羅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同年,不少拳館對你發出禁令,你參加過的所有武術班都不要你。退學我能夠理解,拳館和武術館就奇怪了。特別是你去的那些地方,會武功的人可沒那麼容易被嚇倒。如果你踩過界,他們可以直接打得你滿地找牙。我花了些工夫,終於找到了你第一個蝴蝶刀教練。關於你他記得非常清楚,言辭之間對你極為不滿。他說有幾次你差點要了他的命,說你經常這樣,他到現在也不明白當時是什麼原因讓你住了手。另外一些人的說法也大同小異。”布拉福特停下喝了一口咖啡。“你的能力和瘋狂勁能鎮住練武的人,邁克爾,一定有原因,我很肯定,而且和那些傷痕的來曆一樣。”

“你有敏銳的洞察力,”她說。“我就留下你吧,或許你能理解在求生渴望中爆發出的力量。”

從法蘭克福經停巴黎去杜阿拉的航班於晚上7點30分落地。門羅走出幹燥寒冷的機艙,來到露天機場大廳。濕熱撲麵而來,仿佛她打開的是蒸汽房的門。

旅客隊伍一會兒聚集,一會兒分散,然後一起穿過大廳走向護照檢查站。門羅覺得皮膚黏黏的,頭發也被水汽濡濕,走在她旁邊的旅客的眼鏡蒙上了一層霧氣。不一會兒,暑氣便好像滲進了人們的身體,阻滯了關節的活動,大家的腳步都慢了下來。第一位旅客到達健康檢查站時,人們的腋下和背後都出現大片的汗漬,有些人已是大汗淋漓。

門羅要來了布拉福德的護照。她把自己的黃色證件及兩個人的護照一起遞進去。一張十歐元的紙鈔夾在護照中,特意露出一角粉紅的邊緣。她對坐在檢查站櫃台裏的女人說:“有一張免疫接種卡好像找不到了。”那女人慢慢查看護照頁,然後拿起門羅的黃色證件,仔細查驗之後說:“你的接種卡過期了。”

女人把接種卡還給門羅,門羅又夾了一張十歐元進去,再遞給她。“我真沒注意。”

櫃台裏麵的女人寫了幾個字,便把兩本護照,兩張有醫生簽章的新的黃色接種卡,兩張蓋有紫色檢查站公章的公文交給門羅,表明這兩位旅客身體健康,接種了全部疫苗。與此同時,兩張歐元消失了。“去護照檢查站,”她說。

門羅走得很慢,深深吸氣,聞到腐敗發黴的氣味,她笑了。長年累月的雨水和濕氣滲入牆壁和塗料,像鋼筋水泥一樣,已經成為建築的一部分。入境官員渾身散發出刺鼻的汗臭味,身上的衣服不知有多少天沒有洗過。

入境處收走了門羅一張二十歐元的紙鈔,便對那張過了期的喀麥隆居住證視而不見。過關時,官員一項項檢查他們的行李箱。沒有貴重物品,沒有違禁品,沒有東西能幫他搞到去酒吧喝兩杯的外快。他把東西塞回行李,放他們出關了。

機場外昏黃的燈光下,出租車司機大聲攬客,行李工爭搶旅客,亂成一團。

預訂的酒店是巴菲花園,自由大道旁一幢古舊的多層建築。比起市裏四星、五星的新酒店,這裏沒有太多現代化設施,但自有一股尊貴的氣息。門羅選擇這裏是為了懷舊,距這裏不到一公裏的環島通往布埃亞。門羅下出租車時,向著曾經的家的方向望了一眼。

家。究竟什麼才算“家”?

如此近,卻又如此遙遠,那裏一無所有,因此不必回頭。媽媽返回美國之後,爸爸娶了一個喀麥隆女人,搬到了東北麵的加魯阿。離開非洲之後,她再沒和他們說過話。等任務結束,或許她會去一趟北邊的沙漠,找到那個做了她十三年父親的男人。

麵對布拉福德入住前先檢查、挑選的要求,前台的接待員仍表現得熱情有禮。討厭的是他堅持讓門羅一起去,帶著一個保姆兼保鏢就是麻煩不斷。他們沒有乘坐酒店唯一的電梯,而是選擇了酒店中央寬闊的、鋪著地毯的旋轉樓梯。空氣裏滿是老建築的黴味兒。

三樓靠樓梯井且相鄰的兩間房通過了布拉福德的檢驗。等他一走,門羅立刻把行李袋和背包扔到床腳,關掉空調,打開窗戶。熱氣和暑濕瞬間充滿房間。完全適應需要一周多時間,使用空調會延長這個過程。在身體適應之前,高溫會消耗她體內的能量,讓她倦怠無力——越快適應越好。她從背包裏取出雙麵膠,把遮光簾四周固定在窗戶上。雖然不是窗紗,在她弄到真正的窗紗之前,多少能起點作用。

她躺在床上,頭枕著胳膊,盯著天花板。她無數次想象過回來的感受,沒想到竟是出乎意料的滿足感。還有五周就是聖誕節了。十年來,她還是第一次在過節的時候離家這麼近。

太陽出來時,門羅也醒了。整整一個小時,窗外嘈雜的車聲、喧鬧的人聲召喚著她。她答應布拉福德至少今天等他來了之後再走。她穿好衣服,躺在床上出神,直到聽見他的敲門聲。

他們在酒店的小餐廳吃了早飯。兩人相處融洽,談話和諧。在等待服務員添咖啡時,門羅站起身。“我看看他去哪裏了,”她說。

門羅叫住了從廚房走回來的服務員,把一粒膠囊和一張二十歐元的鈔票放進他手心。“我朋友不太願意吃藥,”她說。“你把這個放進他的咖啡,錢就歸你。要是放錯了,有你好看的。”邁爾斯喝過咖啡沒幾分鍾便昏昏欲睡。門羅伸出手,把手腕抵在他前額上。

“怎麼了?”她問。“你臉色不好。”

“我不舒服,”他含糊不清地說。“我覺得很累。”

“大概是因為天氣和時差,”她說。“是這樣的,你需要時間適應。我送你回房間吧。”

電梯到達三樓時,布拉福德已經癱在她肩膀上了。她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床上,替他脫掉鞋子,然後檢查空調是否正常。知道他醒來會口渴,她放下一瓶飲用水,給他蓋上薄毯。

如此做法不太厚道。她也不想這樣,隻是有些事情她必須單獨去辦。“睡個好覺,”她悄聲說。她把房間鑰匙留在房內,用萬能鑰匙鎖上房門。

她看了看表,順利的話能在天黑前回來。

杜阿拉街道狹窄,車馬喧鬧,人聲鼎沸。自行車貨架上堆著足有一米半高的貨物,標致車改裝的出租車裏坐的人是額定載人數的兩倍。交通混亂擁堵,各種車輛爭道搶行,踩刹車,按喇叭,忙得不亦樂乎。人行道上滿滿的全是行人。殖民地時期的建築與現代建築並列街道兩旁,爬滿牆的綠色攀緣植物為住戶把街道的喧囂阻擋。

門羅第一站去了喀麥隆興業銀行。她在那兒有一個戶頭,多年前離開之後便沒再用過。門羅曾以為賬戶會由於長期不用而被注銷,錢自然沒有了,至少拿不出來了。事實恰恰相反,錢全部都在,並且隨著每年的利息增長,積成了可觀的數目。她折起銀行單據,在外彙兌換窗口把五百歐元兌成中非法郎。這筆錢數目不大,卻夠支撐一陣子,因為大多數酒店和航空公司有時更願意接受歐元。

門羅走到街邊叫出租車,好幾輛停下的都被她打發走了,直到來了一輛稍微新一點的車。發動機聽起來沒太大問題,座位依然硬實,車身幹淨,未經改裝,不像那些經常超載的出租。她和司機談妥了往返克裏比的價錢。克裏比在杜阿拉南麵,約三小時車程,是一座安靜的小城。

克裏比以純淨自然的原生態海灘聞名。那裏平時人煙稀少,節假日裏卻是人滿為患。克裏比將是過去與現在交會的地點。她需要各種證件,而能為她提供證件的人就在那裏。昨晚她打了幾個小時的電話才確認。

出了杜阿拉城,交通不再擁擠,偶爾才見幾輛超載的小巴士。去克裏比的路與海岸平行,通往內陸,沿途全是栽種著低矮棕櫚樹的農莊,偶爾才見一兩處建築。有時會看到年輕的牧羊小夥兒在塵土飛揚的路肩趕著羊群,打破這單調的沉悶。雙車道的高速公路保證會車的安全,不會出現某輛車被逼出柏油路麵的情況。海麵持續吹來微風。大部分時間門羅都在重溫筆記,間或看看車窗外,凝望著曾經熟悉的風景,任回憶紛飛。

今天的心情不同,她的心中充滿深深的憂傷,強烈的負罪感折磨著她。她的腦海深處又開始輕輕顫動,那聲音大了起來。第一次響起這聲音就是在接受伯班克的任務之後。

也許回到克裏比是一個錯誤。

第六章

博尼費斯?阿卡姆比是個大塊頭,身材高大,肚肥腰圓。他穿著考究,開一輛嶄新的豐田四驅陸地巡洋艦越野車,是好幾家營利公司的老板。他長得也不錯,皮膚細嫩,門牙間的縫隙看上去還挺性感。阿卡姆比娶了三個老婆,生了十二個孩子。兩個老婆住在杜阿拉,最年輕的三老婆住在克裏比。比起最後一次門羅看到他時,他過得更滋潤了。那時他還年輕——那時大家都還年輕——隻有一個老婆。若是他當年追求門羅,門羅很快便會做他的二老婆。

阿卡姆比的姓氏和政治關係是他的保護傘,幫助他做大生意,供養他過奢侈的生活。門羅要找他做的事是外人很少知道的生意。

克裏比還是老樣子——慵懶的小鎮,幾條大街就串聯起全部的麵積,各式酒店數不勝數。新添了幾座建築,除此之外沒什麼改變。出租車司機幾分鍾就找到了門羅形容的地方。

這是一間很普通的辦公室,在一幢三層建築的底樓。外牆的塗料斑駁剝落,冷凝水從伸到人行道上方的空調管裏不斷滴下。辦公室裏很清涼,略略有些黴味,地毯有幾處卷了邊兒。前台接待員坐在一把木椅子裏,麵前一張金屬辦公桌,漆已經掉了,看得出來已經修補了很多次。桌上放了一台手動打字機,旁邊亂七八糟地堆了一堆牛皮紙文件夾。

門羅離開非洲九年,從此再沒說過芳族語,此刻竟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Hakum ayen Akambe,”她說。“請通知他我到了。”這就夠了,芳族語就是她的名片。接待員麵露驚訝,起身走向對麵的門口。

從門裏傳出阿卡姆比低沉的聲音。

“伊……伊……薩,”他喊道,本來兩個字的名字被他拖長成了三個字。他走出辦公室,張開雙臂歡迎她,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伊薩,”他又說了一遍,緊接著啪的一聲合起雙手,再將手扶在她雙肩上,“還會有誰,隻有你。你怎麼樣?多少年了?”

“很久了,”她用微笑回應他,感受著他溫暖的雙手。“很久很久。”

“來,一起喝杯咖啡,”他說完,對著走回接待處的職員大聲說了幾句。他讓到一旁,請門羅走進他的辦公室。和接待廳相比,這裏家具嶄新,地板和牆麵幹淨整潔,氣派的實木辦公桌幾乎占了一麵牆。阿卡姆比坐到辦公室後超大的椅子裏,門羅坐在與辦公桌呈直角的沙發上。

“伊薩,”咖啡端進來之後,他又喊了一次。“這些年你躲到哪裏去了?”

“我去了大洋彼岸,一邊上學,一邊工作。”

“哈,”他說著靠進椅子裏,雙手搭在突出的肚腩上。“原來你回到故鄉了。你走之後麻煩可不小。弗朗西斯科花了很多錢找你。直到他得知你已離開這裏,並且安然無恙,這才放棄。”

一陣錐心的負罪感,隨即化成麻木的痛苦,腦海中各種紛雜的聲音反複呼喚著她的名字,擾亂她的心神。她迎著阿卡姆比的目光,待心中波瀾平息,輕聲說:“你有他的消息嗎?”

“他會到這裏來找我,幾個月來一次。”

“他沒有離開過非洲?”

“他一直在。”

她苦笑,小口喝著咖啡。“他怎麼樣?”阿卡姆比往淺褐色的咖啡裏加了一勺糖,沉默片刻,才又抬起頭。“他變了。幹得拚命,玩得也拚命,女人更多了,喝很多酒,變得不像你,反而更像我。”他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接著說,“他時不時會過一段隱居的日子。他在島上烏雷卡附近建了一座房子。”他頓了頓,又添了一勺糖。“時光蒼老了人的靈魂,”他說。“他的兄弟們隻要他時不時有生意做就行了,不管他。”阿卡姆比沉默了好一會兒。“你應該去見見他,伊薩。這是你欠他的。”

她聳聳肩膀,放下咖啡杯。“有時間我會去的。好了,我來這裏是有任務的,時間很緊。我需要你的專業技術,你還做證件嗎?”

“有時做,有時不做。”說這話時他左右搖晃著腦袋。“你需要什麼?”

門羅把自己和布拉福德的護照照片遞給他。“我需要兩套居住證,一人一套。”

“這我可以做,”他說。

“喀麥隆和赤道幾內亞都要。”

“哈,”他在桌上敲著手指。“赤道幾內亞的時間長,價錢高。”

“最好是外交身份,”她說著把其餘的照片放在桌上,然後放下一遝現金。“如果不夠,下次來時付齊。”

他翻了翻現金。“夠了,”他說。“你住在哪裏?五天之內做好送給你。”

“巴菲花園酒店,”她說完,起身準備離開。

阿卡姆比抬手示意她停下,凝重認真地說:“伊薩,我在尋找人生的伴侶。”

聽出他的話外之音,她忍俊不禁,卻擺出嚴肅的神情。

“博尼費斯,或許有一天我會考慮你的請求,今天不行。”坐在出租車上,她終於放聲大笑,四老婆,哈哈。

司機將車從阿卡姆比的辦公室開到克裏比南麵,拐上一條狹窄的通往濱海房屋的土路。房子四周圍著高高的籬笆,阻擋了視線。司機在唯一可以望見裏麵的鐵門前停下車。門羅踏上沙石路麵,站在那裏望著籬笆。從前這裏隔斷了她的生命,現在也一樣。各種屬於過去的聲音一齊響了起來,她拚命壓下頭腦中的尖叫,強壓下按門鈴的衝動,走回車裏。車子一路向北開回了杜阿拉。

門羅回到酒店時,天已經黑了。她買了一瓶水,走到布拉福德的房間外,自己開門進去。昏黃的街燈的光從窗簾透進來,布拉福德呼吸平穩,和空調嗡嗡的響聲此起彼伏。她把水倒進玻璃杯,跪在床前,伸手抬起他的頭。

她剛碰到他的脖子,手腕便被他的手緊緊鉗住,動作迅速準確。他用力把她拉到臉麵前,壓低聲音說:“你敢再做一次,我就給你裝上追蹤器。”她微笑,示意他放鬆,他放開了她。門羅伸手扶起他,把玻璃杯遞到他嘴邊,他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喝飽了水,他靠在枕頭上,眯起眼睛問:“你這麼做到底為什麼?”

“我需要辦幾件事情,單獨辦。”

“下次直接說,我會給你空間。”

“OK,”她說,“下次我會說。”

她站起來,轉身走向門口。“明早見,”她悄聲說。隨著門鎖哢嗒一聲輕響,她內心的不安、狂躁又開始翻騰。

……卻因心中憂愁哀哭、因心裏憂傷哀號①……

她故意走得很響,到走廊對麵打開自己的房門,特意讓布拉福德聽見開門、鎖門的聲音。

……留下自己的名,為我選民指著賭咒……

今夜注定無眠,不是因為克裏比,不是因為那扇門,也不是因為海濱那幢房子。

……主耶和華必殺你們……

門羅沿著樓梯一直向上,直到無路可走,麵前是通往樓頂的門。

……另起別名稱呼他的仆人……

夜幕為空氣帶來清涼,黑暗為心靈帶來慰藉。她找到一塊幹燥、能望見天空的地方,躺下來,仰望滿天星辰。它們未曾改變,和過去一樣,和那晚一樣。

沉寂中,腦海中的聲音反複呼號,越來越響:

惡人必誅。

她不再掙紮,不再壓抑——沒有必要。它們贏了,今晚是它們的天下,她將放下防備,跟隨指引,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她殺死彼得?威廉的那個晚上。

那晚他們駐紮在倉促搭成的臨時營地。臨時營地十分隱蔽,有水源,附近的紅樹沼澤裏藏著幾條船,可以順著支流送他們到穆尼河⑤地區。全隊共有六人,棕櫚葉頂的帳篷東一個西一個地散落在空地上。他們的計劃是在營地等廂式貨車,然後回到弗朗西斯科在克裏比的房子,在那裏等待下一批貨物到達。

寂靜把不遠處的聲音傳了過來,她躲在附近仔細聽。弗朗西斯科和彼得在爭執。昏黃的日光迅速消退,不出一小時,這裏將變得漆黑。她嗅到了風暴的氣息,感覺到空氣裏的變化。等下起雨來,就聽不見他們了。於是她又爬近一些,貼在弗朗西斯科帳篷之外。

他們的生活原本平靜順利,直到兩年半之前,吉恩?諾埃爾和他的雇傭兵兄弟彼得?威廉加入了團隊。吉恩為人不壞。在他眼裏,她就是個一心想混跡叢林的十五歲小孩,和其他的隊員不一樣,卻是完成任務不可或缺的因素。他對她不錯。沒活幹的時候他教她做繩子、打繩結、設陷阱、給匕首淬毒、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捕獵,還教她如何保養槍支,如何使用槍支。教會她殺人的卻是彼得。

彼得個頭不高,滿身肌肉,英俊瀟灑,能言善道,很會討人歡心。但他的眼神讓她不能放心,從他到克裏比的第一天起,她就避開他。

彼得自告奮勇,並且獲得了弗朗西斯科的許可,開始訓練她。“學會保護自己”是他堂皇的理由。即使彼得返回南非自己的家,遠在幾千公裏之外,他那邪惡的氣息似乎仍留在營地。而她被迫每天跟著他。她無法拒絕弗朗西斯科下的命令,她為弗朗西斯科幹活。更重要的是,她一心崇拜他。她不過是懵懂的小女孩,比她年長十一歲的弗朗西斯科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哥哥。

彼得的訓練如約開始。的確是訓練,在遠離營地的地方。隊伍不定期地變換駐營地,甚至國家,有時用小卡車,有時用廂式貨車,隻是她必須一直跟著彼得。她不知道他從哪兒學來這些本事,也不知道他要教自己什麼。他自稱是格鬥大師,至於是什麼格鬥,她也不知道。她隻知道不論她如何努力學,她總是帶著滿身傷痕和血跡回到營地,其他人不會多說一個字。

這些都不算什麼。

她日漸掌握技巧,學會了反擊。彼得便讓她不停地打,直到她耗盡體力。每天都以同樣的方式結束:她躺在地上,彼得用刀抵住她的喉嚨,強暴她,嘴巴一刻不停地奚落她,臭汗一滴滴落在她的臉上。

他威脅殺掉她全家,假如她膽敢離開營地。她相信他說到做到。不管她對家有沒有感情,她的家人都不該被一個虐待狂折磨、殺害。他們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即便知道也無能為力。如果彼得割斷她的喉嚨,唯一在乎她的人就是弗朗西斯科,但是他打不過彼得——誰也打不過他。

後來彼得開始教她用刀。每次格鬥開始,她都沒把握自己能否活下來。彼得故意劃傷她,口口聲聲威脅要殺死她。她拚命地打,她要贏,她要讓他流血,要讓一切結束,要讓這地獄般的生活結束。每當刀碰到他的身體,紅色的液體沾染了刀刃,她便欣喜若狂,但隨即便是他的刀尖割破她身體帶來的疼痛,於是,她的欣喜隨之終結。

她變得越強,彼得的折磨就越變本加厲。她想逃離這個惡魔,告訴弗朗西斯科——當著彼得的麵——她已經學成,不再需要訓練。當晚彼得找到她,用布塞住她的嘴,把她按倒在地,割破她一隻手腕,嘲弄她無力的反抗。等她流夠了血,他才把她拽起來,紮起她手腕上的傷口。他輕輕拍拍她的臉,湊上去親她,威脅她膽敢再反抗,就把她兩隻手腕都割破,扔到大西洋裏喂鯊魚。

接下來的幾天他沒來找她,她知道這是給她時間思考,以及休養。

後來她換了方式,偷偷央求弗朗西斯科把他趕走。她說不出真實原因,隻希望憑借弗朗西斯科對她的寵愛達到目的。努力失敗之後,她開始權衡說真話的後果,開始考慮離開。

格鬥訓練的內容變得更加困難。彼得在營地周圍設下陷阱,不知道他會從哪個帳篷、哪棵樹、哪塊石頭後麵冒出來。他想方設法地嚇唬她,激怒她,樂此不疲。再也沒有安全的地方,她的精神高度緊張,終日惶惶不安。

她整天隻想著如何擺脫彼得,和其他人在一起她才能有安全感。如果弗朗西斯科在,她就待在他身邊;他不在,她就去找吉恩?諾埃爾。她能感覺到彼得虎視眈眈的目光。假如和眾人在一起時被他看見,他的臉上立刻浮起猙獰的假笑。假如白天找不到她,彼得晚上就會來。於是她開始藏到營地之外的地方睡覺。她越是躲,越增加了彼得追捕她的樂趣。她的反抗越強烈,彼得的打擊就越強烈。

他的手鐵鉗一般箍住她的喉嚨,刀背在她臉頰上來回刮擦,不遺餘力地折磨她。他會把她的臉拉近,逼迫她直視他的眼睛,然後發出陣陣怪笑。

“你永遠比不上我狠,比不上我快,伊薩。”他惡毒地說。“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她不知道他的年齡,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年雇傭兵,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兵才變得如此變態。他總是說起政變、暗殺和強暴。她當然確信他是個殺手,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相信。

隻有去克裏比或杜阿拉增加補給時,以及坐在廂式貨車裏,她才得以喘息。他們乘弗朗西斯科的拖網漁船去克裏比,把摩托快艇甩在後麵。在坐廂式貨車遷移的前兩三天,他們一般會坐摩托或牛車穿過泥濘的叢林小道,這時她通常一個人。一旦遷移結束,對她的折磨又將變本加厲地開始。

她知道逃跑無望,她靠著複仇的念頭活下來。聽到弗朗西斯科和彼得的爭吵,她知道機會來了。如果雙方有分歧,彼得就會被趕走。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喉頭發緊,阻擋了空氣的流入,讓她不得不用力呼吸。

彼得不是不可能強迫她跟他一起走。她的雙手開始顫抖,大腦高速運轉。她對彼得沒有用,他隨時可以把她扔下船,眼都不會眨一下。可是弗朗西斯科在乎她,彼得為了泄憤一定會擄走她。爭執變成了吼叫。

彼得衝出弗朗西斯科的帳篷,往紅樹沼澤藏船的地方去了。夜幕已經降臨,風力變強,雷聲漸響,雨就要來了。

她沒有時間思考,她必須行動。她回到床上,那裏藏著一把別人都不用的麻醉槍,吉恩?諾埃爾讓她保管的。她熟悉地形,至少和彼得一樣熟悉。她繞到他背後,赤腳走在泥濘中,遠遠地跟著,盯緊著彼得的同時提防著即將到來的風雨。此時此刻,她最不想遇上的就是曼巴蛇或其他生活在沼澤中的毒物。必須一擊就中,但不能冒險靠近——對手比她力量大、比她速度快,如果失手,她必死無疑。

他背對著她,解開了船隻的纜繩。假如他打算在這種天氣離開,必定無暇旁顧,隻想走得越快越好。她鬥膽拉近了距離,爬到近處。看清楚他了,瞄準,開槍。

槍聲和著漸近的驚雷,震碎了叢林的死寂。

飛鏢紮進彼得的雙胛之間,他趔趄了一下,跪倒在地。確定麻醉藥生效之後,她走過去又補了一槍,然後雙腳叉開在他的身體兩側,居高臨下地站著。他的眼珠在眼窩裏顫動。她掏出刀來,《舊約》的教義在心中呼叫:汝不可殺人,她停住手。

她把他的頭向後拽,膝蓋抵住他的胸,割開了他的喉嚨。鮮血從他的頸中汩汩湧出,活像斷裂的消防栓中流出的水,弄髒了她的衣服。她冷漠地看著流血的他,鬆開手,任由他的頭摔到地上。她起身輕聲念道:快跑的未必能贏,力戰的未必得勝,智慧的未必得糧食,明哲的未必得貲財,靈巧的未必得喜悅。所臨到眾人的,是在乎當時的機會①。

她不能將屍體留在路上,最好拖進叢林裏讓野獸分食。她走到船邊檢查燃料。如果清空全部的貯槽燃料,足夠開到杜阿拉。她發動引擎,讓船朝上遊開去。彼得?威廉不見了,沒人會去找這隻船——她需要考慮各種可能性。

雨來了。開始是慢慢落下的大滴,然後是密集的暴雨,打在人身上都會痛。她摸回營地的時候,叢林早已被層層黑暗包裹。她渾身濕透,身上沒有一絲血跡,暴雨衝走了全部證據。她脫下濕衣服,鑽進蚊帳,嬰兒般蜷縮在床上,無聲地痛哭。

門羅起身走下屋頂的時候,第一縷陽光已將天空染成紫羅蘭的色調,城市街道上的喧鬧宣告了一天的開始。經過一夜的釋放,門羅腦海中的吼叫已經變成輕聲低語。

有多少經文章節在腦中翻騰回響?她數不清。這得感謝她的父親——說怨恨也行——為了每一句烙印在她意識中的教義。父親。

門羅對他曾經有過敬畏,有過祟拜,也有過愛,總在期盼他的讚許,即使機會渺茫。僅有幾次他在家,眼裏也隻有《聖經》。所以她認真學習,逐句背誦,像一隻街頭藝人訓練的猴子,隻為博取關注和讚許。母親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裏,最後她成了酒鬼。

非洲的生活慵懶散漫。母親曾經說過,像一台慢吞吞的風扇,卷起悶熱酸臭的空氣,繞著人打轉,令時間失去意義。破敗落後的城市無法提供人們抵抗嚴酷生活的基本條件。

門羅自然不知道出生前的事情,但有一件事情她很清楚:接受來到喀麥隆傳道的使命後,她的父母親不想再要孩子。她的出生是一個錯誤。

所以她成了無人教養的孩子,和當地的孩子混在一起,在通往山邊小城的土路上玩耍。她和其他孩子一起奔跑,光著腳,衝著假想中的球門踢泄了氣的足球,看到偶爾路過的汽車就歡呼雀躍。她和小夥伴一起從小溪裏運水,學會搗碎木薯,裝進大鋁罐裏,架在屋後的火上烤。她能認出被誤認作蔬菜的植物,有時會去市場上賣水果。她說當地人的語言,了解當地人的習俗。

她和別人不一樣。她家裏有空調,有冰箱,有一個女傭,還有一個廚子。她父親有全職司機接送,有花匠負責不讓瘋長的野草占領庭院。直到門羅十三歲,父母親最後一次表現出虛偽的關心,把她送到杜阿拉的美國學校上學。那是一所私人寄宿學校,吃住都在他們的朋友家裏。門羅變得為所欲為,開始還背著父母親,後來幹脆放開來。和家有關的隻有那些經文教義,空洞的文字都成了不負責任的父母的化身。他們關心如何拯救別人的命運,卻將自己的親生骨肉棄之不顧。

經過布拉福德的房門口,門羅發出一聲歎息。他的房門開著,雖然沒有看到他的人,門羅知道昨晚離開的事情已被他覺察。他應該也是一夜未眠,守在屋頂門口吧。沒必要掩飾行蹤了,她幹脆打開了門,走進浴室。

第七章

兩人雖已和解,氣氛仍然緊張。在陪伴門羅去城裏的路上,布拉福德一言不發。也許這是他所說的“空間”,感覺更像是無言的抱怨。門羅相信,就算他要報複,也隻會在完成尋找艾米莉的任務之後。因此,午飯之後,門羅主動示好,希望重新找回之前兩人之間的默契。她遞給他一張飛往馬拉博的機票。

“我們的下一步,”她說,“比奧科島,赤道幾內亞。”

布拉福德接過機票,翻了翻。

“去過嗎?”她問。

他把機票放在桌上,淡淡一笑,“沒,不過‘巨人勘探’在那裏有鑽井。”

門羅沉默片刻,說:“很奇怪,報告裏沒提過這點。”

“有問題嗎?”

“不知道。”她用手指捋捋頭發,然後交叉雙手,托住下巴。“反常的巧合。”

他的眼光從桌上的機票移到她臉上。“什麼意思?”

“我懷疑艾米莉的失蹤地是赤道幾內亞和加蓬的邊境。”

布拉福德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他靠進椅子裏,半天不說話,忽然坐起來盯著她。“我知道規矩,我不是質疑你的判斷,但我有幾個問題。”

她點點頭。

他低下頭再次沉默,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我當時在那裏,邁克爾,在調查小組。我看過報告,和失蹤之前見過她的人談過話。為何你的判斷從納米比亞一下跳到赤道幾內亞?”

“我有獨家情報。比如說,克裏斯托夫?伯傑的護照。我在非洲長大,在赤道幾內亞、加蓬、剛果、剛果民主共和國,那時叫紮伊爾,都待過,所以我知道的曆史傳說大多數人都不知道。”

“可以想象,”他說。

“你熟悉當地的曆史和政治嗎?”

“理查德提過喀麥隆和加蓬,所以我做了調查,但是不多。他沒提過赤道幾內亞。”

“美國人入境赤道幾內亞不需要簽證,所以我沒告訴他。那是個怪異且偏執的小國家——去過那裏的人都會這麼說。你讀過弗雷德裏克?福賽思①的小說《戰爭的猛犬》嗎?”

“聽說過,沒看過,需要列為調查內容嗎?”

她苦笑了一下。“是小說,邁爾斯,除非你相信虛構。書裏講了一個大企業發現花錢在某個小國家購買采礦權不如直接占領它,於是派了一隊雇傭兵去。”

他的手指摩挲著玻璃杯邊,點頭表示理解。

“福賽思寫這本書的時候住在馬拉博。靈感的來源無需質疑。正因如此,這本書在赤道幾亞內被禁。其實沒必要對老百姓這麼做,外麵的世界才是他們的威脅。”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繼續說,“幾年前,一隊雇傭兵幾乎重現了小說的內容,在津巴布韋買軍火時被發現了。”

“我記得,”他說。“一敗塗地。瑪格麗特?撒切爾的兒子不是承認自己是幕後策劃嗎?”

“沒錯,”她說。“從那之後,赤道幾內亞便從安哥拉雇傭軍隊保護國家。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摩洛哥總統衛隊由以色列人訓練——這不奇怪,他們在喀麥隆從事軍事訓練已經十多年了。偏執嘛。我跑題了吧。”

“克裏斯托夫護照的事情我聽懂了,”他說。“簽證章對吧?”

“是的。”

“和當地曆史有何關係?”

“赤道幾內亞曆史第101章,”她咯咯笑了。“說來話長了,想聽嗎?”

他點點頭。

“1969年,赤道幾內亞從西班牙獨立後不久,馬西埃?恩圭馬總統宣稱接管國家時幾乎沒有貨幣儲備,這導致了其與西方世界政治關係的惡化,也是‘非洲納粹集中營’的由來。”

她頓了頓。

“繼續,”布拉福德說。

“1979年,現任總統特奧多羅?奧比昂發動了一場血腥的政治陰謀,殺了他的叔叔。曆史從這裏開始有了不同版本,問的人不同,得到的答案也不同。恩圭馬在被捕殺之前,就把國庫席卷一空,有大約五百萬美元被他帶回家鄉,埋在自家房子外麵的小棚屋裏。這些錢被挖出來的時候,大部分已經腐爛。他聲稱這麼做是為了防盜。我不敢說這就是全部事實,因為不同敘述者傳達了不太一樣的信息。而且,”她聳聳肩膀,“說這故事的人同時說奧比昂抓到叔叔馬西埃之後才砍死他,而官方的版本說馬西埃一個月之後被一隊摩洛哥人執行了死刑。我比較相信後者。”

“為什麼?”

“因為馬西埃?恩圭馬把自己打造成神,靠君權神授統治人民。當地人相信他殺人之後會喝下死人的血,吸取他們的精氣。殺戮、殘害、踐踏人權,種種事件被訴諸文字,增加了傳說的可信度。不管怎樣,因為他身上神的光環,我懷疑不會有人敢下手殺他——奧比昂也不敢,雖然國家廣播台宣稱他日日與上帝交流,能夠殺人而無罪。”

布拉福德沉默良久。“那麼民間傳說和曆史都說恩圭馬臨死前埋起了國家的錢。這件事與艾米莉的失蹤有關,因為……?”

“這就不能不提另外一個問題了。你對克裏斯托夫談話的翻譯件有多熟悉?”

“不是很熟悉。”

“有一句話他對調查者重複了很多遍,我去看他的時候他也不斷地對我重複:‘我們去了埋錢的地方。’聽上去毫無意義,但是和這個國家的曆史聯係起來,再聯係他護照上的簽證章……”她用一隻手指指著桌子。“就是這裏。”

布拉福德不停地用手掌揉擦雙眼,長長歎了一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說。“可是,克裏斯托夫是怎麼知道這個傳說的?為什麼他對你、對調查員隻說這一件事?”

“我不知道。”

他深深地靠進椅子裏,把椅子兩條前腿都翹離了地麵,手放在腦後,兩眼瞪著天花板。好一會兒布拉福德才把椅子腿放下。“恩圭馬的家鄉在哪裏?”

“納桑阿永,在大陸最東端,距加蓬邊界幾公裏。”

“你認為他們在那裏失蹤?”

“可能性很大。”

邁爾斯眯起眼睛,緊閉雙唇,雙手攤平按在桌麵上,門羅懷疑他這是準備要勒死自己。他輕輕搖頭,張開嘴,話沒出口又閉上,最後終於說道:“如果不是埋錢的地方,那麼會是哪裏?”

“人們認為的埋錢的地方。納桑阿永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子,地圖上都不會標。我覺得是蒙戈莫,現任總統的家鄉,比納桑阿永大多了。距納桑阿永北邊隻有幾公裏,人們都認為馬西埃?恩圭馬是從那裏走出來的。”

布拉福德翻了翻硬邦邦的機票。“我們飛到馬拉博——上島,繞了一大圈。”

她笑了。“也不算繞。從這裏到大陸隻能坐船或坐車——飛機是到不了的,所以不管從哪個方麵看都會是勞頓的旅途,但是我們可以在馬拉博乘坐當地航班。此外,外國人總會在馬拉博逗留很長時間,那裏也是政府機構所在地。我先結識幾個大人物,必要時把名號抬出來唬人,然後我們再往內陸地區走。”

布拉福德叫來服務員又點了一杯酒。他轉向門羅,讚許地點頭。“所以那裏才是我們應該調查的地方。才一周就做出這樣的成績,真不錯。”

“了解這個國家和曆史是有用的,”她說,“邁爾斯,你結婚了嗎?”

他先是嗬嗬一笑,隨即意識到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於是認真地回答:“離過兩次婚,第二次婚姻隻有八個月,可以不算。你這是看上我了嗎?”

她忍俊不禁,“我要是看上你,一定會讓你明明白白知道。說正經的,邁爾斯,如果你的生命裏有某位非常重要的人,在我們走之前打個電話吧。”她探身專注地看著他。“我知道你身經百戰,世界各地都去過,你覺得暴政統治下的國家都一樣。大多數情況下這是成立的,但赤道幾內亞是個例外。也許是因為共產黨統治了幾年,也許是因為它太小、太容易被控製。部分原因肯定和政變有關。我甚至無法形容在那個國家蔓延的猜疑和偏執的情緒。總統及他的家族掌握著生殺大權,踏進邊境你就知道了。

“我們要去那裏向人們提問,而當地人視提問為侮辱以及對權威的挑戰。假如我們的行為不自覺地惹怒了當地政府,我們很可能被加入‘永遠消失’的名單。你我同樣清楚,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的政府幫不上一點兒忙。如果你記得津巴布韋的慘敗,那麼我相信你也知道赤道幾內亞已經駐有步兵。如果有人被懷疑是外國雇傭兵或涉嫌政變,不管有罪與否,下場要麼是在監獄裏苟延殘喘,要麼和記者、反對派一起被拉去行刑。我們也會是這樣的下場。”

“謝謝你的提醒,”他說著咧嘴而笑,“不完全是壞事,至少你的故事很好嘛。”

門羅眼中閃過一絲微笑。“從這裏往北幾百公裏的尼日利亞出產世界最高級別的原油,往南是加蓬,另一個產油國,當時喀麥隆也產油。一貧如洗的赤道幾內亞設法弄到了短程導彈。”她晃動手中的酒杯,繞出一個大大的弧形。“不用說,瘋狂的小國家獨裁者擁有了核彈頭,周邊的國家自然不高興。這就是石油的魅力。美國對賣方施壓,讓他收回導彈,但是赤道幾內亞總統一口回絕。所以賣家告訴他,彈頭已接近失效期,如果不複位就會爆炸。”

“如果彈頭沒有爆炸,他們會怎麼樣?”

“噢,總統很明智,在‘失效期’前退回了導彈,事情到此結束。”

邁爾斯哈哈大笑,一口幹掉杯中的酒。“別告訴我這就是真相。”

她聳聳肩。“我從當地人那裏聽說的,是真是假,誰知道呢?”她將雙手放在桌上,拍了幾下,然後起身。“你沒有帶預防藥品吧?”

他搖搖頭。

“我想也是。得過瘧疾嗎?”

“得過登革熱,兩次。”

“我們要去的地方,瘧疾會要人命。”她遞給他一隻小盒子。“如果發燒就吃這藥。能保住你的命,在我們找到醫院之前。”

步行能夠促進對環境的適應,自然沒有必要坐出租車。門羅堅持步行回酒店。兩人靜靜地走在人群中,快走到一半時,經過一家小店,門口掛著電話服務的廣告。門羅停下腳步,走進半扇破得不像樣子的推拉門,布拉福德跟在她身後。

她對布拉福德說:“我想一個人進去。”於是他退回去,雙臂抱在胸口,靠在門框上。

門裏麵空間狹小,大部分還被一間服裝店占了。前麵有一個櫃台,櫃台後麵的過道兩旁分布著四間小小的紙板隔間。

這裏有數以百計的類似的公司。是它們滿足了人們的需要。通過國家電話公司打國際長途,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都打不出,還要繳納相當於人均一年收入的保證金。

門羅選了最裏麵的一間,給凱特?布裏登打了電話。盡管通話質量不高,回聲很明顯,她還是詳細告訴布裏登執行任務到現在的過程,以及目前準備去赤道幾內亞的打算。

“伯班克知道你們準備去哪裏嗎?”布裏登問。

“離開歐洲前我聯係過他,他知道我在喀麥隆。他派了保姆來,所以肯定了解情況。一旦有確切消息,我會打電話給他,現在就說浪費時間。”

這通電話的主要目的是定期聯係。在居留赤道幾內亞期間,她會每周電話聯係一次。如果某一周沒有聯係,布裏登就會知道出事了——這是唯一的方式。布裏登有門羅的遺囑和最後指示,她知道該做什麼。

談話持續了六分鍾,計費的女人要收九塊錢。門羅拿出七塊錢放在櫃台上,抬起手腕。“我算過時間。”

“你不懂嗎?”那女人回答,“這裏的時間不是美國時間。”

“美國每分鍾有六十秒,”門羅說,“喀麥隆也一樣。”她換成那女人的部落語,說:“就這麼多錢。”

回到街上後,布拉福德問:“你會多少種語言?”

“我的資料裏有,”她冷淡地回答。

“是的,我知道,”他微笑。“那是估計值。”

“二十二種。”

他低低吹出一聲口哨。“破世界紀錄了吧?”

“再會四十種,可能接近紀錄,”她說。“有時方言算,有時不算。”

“你怎麼學會的?我是說,阿拉伯語——我唯一會的外語,都學得非常吃力。你怎麼會說這麼多語言?”

她聳聳肩。“我不知道。從我記事起就會很多語言。是幸福的詛咒還是惡毒的天賦?你懂我意思吧。”

“不是太懂。”

她轉身麵對著他。“我身邊所有人說的所有話,我沒有一句不明白。六歲說英語,我的保姆說莫科維部落語,尼日利亞司機說伊博語,廚子和花匠說芳族語,還有法語是國家法定語言。然後我開始能聽懂方言。當地人認為我有巫術,他們說我是小巫婆,因為我知道本不該我知道的事情。他們十分畏懼巫蠱之術。”

“巫蠱之術?”

“巫術、力量——當地文化裏有著濃厚的迷信色彩。我那時還小,不懂這些事情。我說過,我身邊的人本來就說各種不同語言,我整天和當地人待在一起,我認為這是唯一的解釋。到我十幾歲的時候,我搬到杜阿拉,接觸到更多的人。不出兩個月,我又會說希臘語和阿拉伯語,那時,我才發現自己與眾不同。”

“真奇怪你竟然沒有加入NSA①、CIA②什麼的。”

“我注意到了,我的資料裏沒有這部分內容。”

“什麼內容?”

“招募和邀請。”

“我認為你拒絕了。”

她放聲大笑。“他們出價太低。”

“嗨,”他說,“難道你不愛國嗎?”

她默然不語,腦海中重複著他的問題,許久才喃喃道:“愛國?”她望著他。“你在部隊待了多少年,邁爾斯?”

“感覺有半輩子了。”

她點了點頭。“你們都應該獲得獎勵和嘉許,你肯定有過的吧。”她沉默良久。“我能理解愛國主義,僅僅理解而已。我和別人不一樣,”她說。“我不熱愛任何國家,不為任何國家獻身。我想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過歸屬感。”她看著他,從他的眼中看出他聽懂了,便接著說,“愛國者保衛他們的家園,邁爾斯,我的家在哪裏?”

“什麼意思?你是美國人。”

“我是嗎?”她反問道。“是什麼決定我是美國人?因為我拿著美國護照?”

“嗯,算一個原因,還有你的家族。”

“我的家族和我一樣嗎?”她一聲歎息。“我出生在這裏,喀麥隆。在這裏,在邊境生活了將近十八年,但我不是喀麥隆人。我懂土耳其語,了解土耳其文化,比美國文化了解得還多,但我不是土耳其人。我有三本不同國家的護照,在十三個國家居住過,會說二十二種語言。”她問道,“我應該愛哪一個國家呢?我應該屬於哪一個國家?”

“你最認同哪一個國家?”

她瞪著他。“一個也不。”她後悔說得太多,迅速轉換了話題。“在電話公司你沒有打電話。”

“我覺得沒什麼必要,”他說。“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工作很危險,接受任務前我就安排好了。”

“接受任務的時候你知道自己將會麵對什麼嗎?”

他的嘴角微微揚起。

第八章

五天之後,博尼費斯?阿卡姆比的包裹送到了酒店,直接由他的大兒子敲開門羅的房門,把一隻棕色小信封親手遞給她。少年一聲不響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門羅把真件和偽造件放在一起,用指尖輕刷證件的封皮,然後對著光變換著角度看。滿意之後,她給了小費,打發他走了。

她獨自坐在床邊,手肘支在膝蓋上,手指關節敲打著小信封。這些證件是回到過去的邀請函。她握緊信封,去他的吧,這些證件讓她距離艾米莉?伯班克和五百萬美元更近了一步,或許還能幫助她清除腦子裏瘋狂的聲音。

她跳下床,準備到對麵房間。沒等她敲門,布拉福德已經打開門,她徑直走進房內。“馬拉博在等我們,”她說著坐在床邊,放下四張證件。旁邊就是布拉福德一直帶在身邊的筆記本。“你在喀麥隆和赤道幾內亞的居住許可證。”

布拉福德拿走筆記本,塞進背包,來回翻了翻薄薄的幾內亞居住證。“看上去很粗糙。”

“可能吧,”她說,“真件也是這樣。”她頓了頓。“你瞧,邁爾斯,我知道你不是第一次進入危險地區,再強調一次,我不是在侮辱你的智商,你將就將就吧。”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證件,“堅決執行你的命令。”

“你可能用不著喀麥隆的證件。在赤道幾內亞,要求出示證件很常見,警察和軍人經常無故沒收證件。沒收這些總比沒收護照好,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拿走你的護照。居住證上寫著你的身份是大使,如果真的遇上檢查,可以保證你不被捉進警局。”

布拉福德把證件放回床上,臉上掛著戲謔的笑,“如果他們要求查看我的護照,或者我就是被捉進警局了呢?”

“哦,”她說,故意長歎一聲,“既然你的工作就是緊緊跟在我身邊,我想不會出現我無能為力的狀況。”她笑了。“不過,既然你能想方設法地讓自己進局子,你一定能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出來。”

“哦,謝謝你,”他衝她眨眨眼睛。

她站起身。“你的任務實在是吃力不討好,真遺憾,邁爾斯。換一種情況,我想我會喜歡你的。”

“這個也不算是看上我,對吧?”

“不算,”她說。她走向門口,在門關上之前,又轉身看了他一眼。或許,換一種情況。

飛機將在三十分鍾後起飛,可辦理登機手續的隊伍慢得像蝸牛。布拉福德瞄了一眼手表,一個小時以來他不斷地悄悄拉起袖口偷瞄手表。門羅伸出一隻手按在他的手上。“沒事的,”她說。

隊伍前麵有兩個女人為了超重的行李和違禁品和航空公司職員爭執不休。兩人旁邊放了一隻用麻線捆起來的紙板箱,裏麵漏出來的東西把水泥地麵弄得黏乎乎的一團髒,透明拉鏈袋裏裝著各種蔬菜,還有嘰嘰叫的小雞仔。

布拉福德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匆匆寫了起來。自從兩人抵達喀麥隆以來,他一直在寫這樣潦草、難認的筆記。門羅側過臉,從他的胳膊上方往他手上看。他眨了眨眼,故意偏了偏身體,擋住了筆記本。過了半分鍾,他寫完一行之後,便合上筆記本,塞回背包裏。

晚點了兩小時的飛機終於從杜阿拉起飛了,乘客沒有抱怨的情緒,機組人員也沒有道歉的意思。通風係統運作起來,驅散了難聞的蒜味、野生動物的肉味和擠在一起的人味,大家都舒了口氣。

俯瞰馬拉博,是嵌在海岸線上的紅白相間的一條狹長陸地,切斷了海岸沿線深綠的森林地帶,否則將可以一直延伸到山中。短短十五分鍾的航程似乎對不起之前三個小時焦躁的排隊等待。

飛機落地,門羅發現一切都變了。飛機棚和新建築體現了現代化與新興工業的活力,代替了從前植被高密的地麵,再沒有燒毀的飛機佇立在廢棄的跑道上。

他們的護照順利地蓋上了入境章。海關女入境官仔細檢查他們的行李,武裝軍人站在一旁監視。門羅發現他們的製服比過去新了,武器也更加精良。

機場外麵,出租車司機在大聲攬客。突然,視線範圍之內的一個男人引起了門羅的注意。

他在靠近出口的地方,一隻腳反踏在牆上,抽了一半的香煙夾在指間,地上的煙蒂幾乎堆成一團。門羅望向他的時候,他轉開了眼光。她坐進出租車,再回頭看時,那人已經不見了。

出租車加速開動,熱風呼呼地吹進開著的車窗。開到首都約兩公裏路程。平整的柏油馬路中間整齊地排列著路燈,道路兩旁是各種倉庫、集裝箱貨場、商店和樓房,全部都是新的,保養得非常好。

對於一個小國家來說,這算得上是質的飛躍了。十年前的機場隻有針尖大小,到城區的小路泥濘崎嶇,要穿過陰森森的叢林,繞過澤地河床,隻因為單道橋垮塌了。

司機把他們拉到巴伊亞,市區最好的酒店:酒店有三層樓,幹淨涼爽,坐落在半島的尖端,海景一覽無遺。大堂內的接待處沒有人,左邊最裏麵的牆那裏,吧台服務員趴在吧台上睡覺,空調的嗡鳴是寂靜中唯一的聲音。

門羅喊了一聲。不一會兒,從旁邊一間房裏衝出一個女人,睡眼惺忪,滿臉晦氣。女人從接待台下麵拖出一本登記簿,麵無表情地翻到標記著當天日期的一頁,故意慢吞吞地寫下兩人的名字和護照信息。收了兩間房的錢之後,女人才說現在隻有一間空房,另一間要到晚上才有。

房間簡樸幹淨,浴室空蕩蕩的,連最普通的香皂片都沒有,卻意外地提供了一卷廁紙,這是其他酒店都沒有的。這裏之所以被稱為頂級酒店,是因為樓頂的大水箱裏能流出自來水。

門羅從臥室門裏看出去,布拉福德正在走廊上觀察進出的通道,又從窗戶裏向外觀察周圍的情況。“如果另一間房不在這一層,”他說,“我們就一起住這裏。”

她聳聳肩,離開了門邊。“看看再說吧,”她說。

餐廳晚上才開門,於是,兩人離開酒店去吃飯。整個城市靜悄悄的,街道兩邊都沒有行人,仿佛全城的人要麼是一起進入了夢鄉,要麼就是憑空消失了。從海上持續吹來的風混合著柴油味、黴味以及在陽光下腐敗的垃圾臭味。

馬拉博仍保留著不少漂亮的西班牙建築,門廊和石柱曆經半個世紀的侵蝕和失修,與新式的空心磚建築形成鮮明對比。這些奇形怪狀的新建築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不放過任何一點空間。

4點鍾,飯店和雜貨鋪陸續開門,城區裏交錯縱橫的單向小馬路——原來用來走馬車,修整後仍然坑窪不平——重新變得擁堵,各種車輛跑上路帶客賺錢,小馬路瞬間壓力巨大。

城市的麵貌隨著光線的變幻而改變。靠海的街道林立著許多不起眼的小酒吧,像水手雲集的海港小鎮一樣,白天死氣沉沉,一到晚上便煥發出活力。酒吧裏大多是石油公司的外國員工。這些外國人走到哪裏,當地的婦女就跟到哪裏,獻媚、調情、陪酒,最好從酒吧一直陪到床上。

主幹道之外的道路上沒這麼多金錢交易,黑乎乎的沒有路燈,人口稠密擁擠。那裏外國人不多,但情景大致相同,生命、活力與歡笑跟隨著夜幕一同到來。廉價的喀麥隆啤酒十分暢銷,食物在門外的火堆上烹製,小孩子在空蕩的街道上玩耍。

在一間露天酒吧,門羅和布拉福德坐在做工粗糙的木椅裏,麵前一張簡陋的桌子,鋪著紅白相間的塑料布。門羅靠在椅子裏,仰起頭,閉上眼睛,呼吸著城市的氣息。

來到這裏純粹是因為布拉福德無法阻擋她的意願,不然她就甩掉他自己來。他很警覺,提防著周圍,審視著人群,僵硬的脖子把所有情緒暴露無遺。

她閉著眼睛說:“邁爾斯,放鬆一下吧。”

“我不是收錢來放鬆的,”他說。

她笑了,不理會他,依舊沉浸在周遭的人聲中。良久,附近的一陣談話讓門羅坐了起來,她微微側過身仔細傾聽。

在她眼角餘光的位置,兩個男人坐在長椅上,接著又來了第三個——正是在機場盯梢她的香煙男。三個人都很年輕,大約二十出頭,都穿著寬鬆長褲。香煙男的皮帶上掛著兩部手機。

微風送來談話的隻言片語。他們說的是芳族語,談了很多,內容包括她,還有她的同伴,具體細節聽不清。等到三人都喝了不少啤酒之後,門羅轉向布拉福德,提議去別處。

他們穿過黑暗無車的街道往海邊走。人們聚在人行道邊、台階上和大門前,從窗戶透出的燈光和音樂籠罩著人們的歡聲笑語。

門羅和布拉福德一路走來,身後不斷傳來竊竊私語聲,充分說明此處鮮見外國人。不時地會有人大聲喊他們,小孩子好幾次跑上來要糖吃。

像赤道幾內亞的其他城市一樣,達不到入刑標準的街頭犯罪增長迅猛。即便如此,與周邊同類城市相比,馬拉博還算安全。門羅沒有聽到,也沒有感到任何威脅,可惜她的安慰平息不了布拉福德緊張的情緒。他的姿勢表明他時刻準備著迎戰從任何陰暗角落衝出來的襲擊者。

門羅想的不一樣,她擔心的不是街頭混混。

他們又找到一間小酒吧,這裏的常客既有外國人也有當地人,店主是一對受人尊敬的華人母女。他們剛坐定幾分鍾,在前一個酒吧裏看到的那幫小夥子也來了,隻是三個人變成了兩個人。他們和別人拚桌坐下,店主殷勤地招呼他們。

門羅看了一眼布拉福德,他的肢體語言表明他也明白被跟蹤了。他轉向她,她點頭,默認了他的想法。他們坐下喝酒,等她充分觀察了對方,同時也被對方充分觀察之後,他們回到酒店,拿到了第二間房的鑰匙。

門羅走到房門口時,布拉福德叫住她。“你什麼時候發現他們的?”

她打開房門,示意他進來,“在機場看到一個,第一個酒吧看到另外兩個。”

“你認識他們嗎?”

她脫下鞋子,扔到床邊。“不認識。”

他盯著窗戶。“我不喜歡這樣。”

“當然了,”她說。“你不是收錢來喜歡跟蹤的。”

他無奈地笑笑,又說:“你聽見他們說什麼了嗎?”

“沒什麼特別的。”她脫下被汗水浸透的T恤,晾在椅背上。運動款的胸衣也濕透了,等布拉福德走了再說吧。

他忽然不說話了,她順著他的眼光看到自己的胳膊和肚子,慘白的傷疤反射著氖光燈的光芒。

“四十二條,”她說。“如果你想知道。”

“對不起,”他說,抬起眼睛迎著她的目光。“我平常不是這麼無禮的。我想……”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的資料不是你認為的那樣完整,”她說,旋即莞爾一笑。

他搔搔後腦勺。“跟蹤我們的男人……”

她點頭。“穿著考究,不是軍人,不是警察,算是好消息。我奇怪的是,或者說擔心,第一個人既然等在機場,說明他們知道我們到達的時間,也有可能他們跟錯人了。”

“會不會是想打劫呢?”

她坐在床沿,抬頭看著他。“你認真的嗎?我認為如果他們盯上了我們少得可憐的行李,在我們第一次出現在不應該出現的地方時,他們就可以動手了。”

她站了起來。“但凡我知道一點消息,邁爾斯,我一定會告訴你。”

說完,她打開門,示意他該走了。

外交部大樓是一幢古老的殖民地時期建築,朽壞的內部經過多次整修,如今卻顯得惡俗花哨。大樓外觀形似小寫的字母“n”,底層鋪設了瓷磚,人和車輛均可由此進入雜草叢生的院子。他們從左邊上樓,找到了部長辦公室,時間是上午8點。

部長秘書坐在金屬辦公桌後,桌上僅有一支半禿的鉛筆、一支沒了筆帽的圓珠筆和一本破舊的筆記本。他們從秘書處得知求見部長隻能當天預約,先來先接待。前提是部長在市內。他有沒有時間接待等候的人,誰也不知道。秘書能夠確認部長昨天在市內,但無法確定今天或明天他是否在辦公室,也無法確定他哪天會在辦公室。她指著一張破破爛爛的塑料沙發,建議他們坐下來等。

門羅坐下,伸直腿,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沒有視覺的幹擾,她可以更加專注於聽覺:後麵的談話聲,走廊裏的低語,布拉福德的筆不停地在紙上寫字的聲音。

她會等,今天、明天,無論多久,隻要不是遙遙無期。她不指望外交部長能提供多少信息,即使他們真的掌握信息。信息並不是她此次求見的主要目的。馬拉博之後,調查將轉向赤道幾內亞鮮有人至的地方。她求見部長是為了消除當局對他們的行動的疑慮,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把部長的名頭抬出來唬人。

上午又陸續來了不少希望求見部長的人。不遠處傳來空調的嗡鳴,不過他們等待的門廳裏卻悶熱潮濕,吊高了的天花板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到了10點鍾,人們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中午剛過,部長還沒有出現,秘書起身下班,建議大家3、4點鍾再來。

出了外交部他們就看到昨晚跟蹤他們的三人之一混在樹蔭下乘涼的人群中。一等門羅他們走過,他便跟了上來。他的跟蹤水平實在業餘,跟得很緊,就差和門羅他們並排走了。他們給跟蹤者起了個名,“影子二號”。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回酒店,3點鍾返回外交部,重複著上午的事情:汗流浹背地坐在沙發上,等待唯一的聽眾。

4點剛過,門羅從半躺的姿勢坐起來。“他來了,”她悄聲說。

吵吵嚷嚷的聲音從寬闊的樓梯底部響起,隨著部長的到來逐漸增強。部長輕快地穿過走廊來到前廳,身後跟著一隊隨行人員。他在打電話,聲音很大,一點不擔心被隨從聽見。進入等候區,他停下腳步,點點頭,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個小時之後再次走出辦公室,正式結束一天的辦公。部長和隨行人員離開之後,秘書從辦公桌後麵拿出皮包,對等待的人們說:“明天再來吧。”說完她就走了。

人們陸續離去,門羅站起來舒展身體,扭扭僵硬的脖子。她對布拉福德說:“我們去吃晚飯。”他把筆夾進筆記本,把本子放起來。“今天能打多少分?”他問。“0分?”

“也不算,”她說,左右扭動幾下,關節發出咯咯的響聲。“聽等候區裏的人們談話挺有意思。”她故意頓了頓,看到他陰沉著臉,不由得哈哈大笑。“等待是這裏生活的一部分,邁爾斯,沒必要刻意改變。等待的同時,我在聽、在觀察、在學習。我們不趕時間。”

他們步行回酒店,走到通往海邊的街區時,看到了“影子一號”,即那個在機場盯梢他們的人。

快到城市主幹道海濱路時,路上的人忽然多了起來,警察也比平時多。遠處傳來尖利的警哨聲,沿途還有臨時路障禁止車輛進入海濱路。

為了盡量避免被當地警察看到,門羅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機對她搖搖頭,嘰裏咕嚕地說了一串話,開走了。

“總統要經過這裏,”門羅對布拉福德說。“全市戒嚴——去機場的路,去港口的路,所有經過主幹道的路。可能一小時、可能十小時、可能兩天,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我們隻能步行了。如果有人問話或者索要我們的證件,不要說話。幾內亞的證件你帶了嗎?”

布拉福德點點頭。

“好,”她說,“我們走吧。”

海濱路所有路口都有三到四名為一組的警察把守,他們一會兒正經嚴肅,一會兒玩笑打鬧,如此反複。佩槍的很少,開車的也不多,他們的主要職能大概就是吹警哨和查證件。門羅和布拉福德走過時,警察沒有注意他倆,他們關注的是交通,而不是行人。他們過了街,眼看著就要走遠,一名警察吹響了警哨。

“別理他,”門羅壓低聲音說。“不要回頭。”

又一聲警哨,他們繼續走。警察衝著他們喊了起來,命令兩個白人停下。門羅隻得慢下腳步,她向布拉福德遞了個眼色,提醒他小心應付。

第九章

兩名警察大跨步走了過來,深藍色製服的邊緣已經磨白,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到處都是汙漬。稍年長的警察用一段電線當皮帶,除了警哨之外,還帶了一根黑色警棍,掛在簡陋的褲帶環上。他一直走到布拉福德麵前才停下來,幾乎和他臉貼臉,然後扯著嗓門說:“你們必須遵守法律,必須遵守。”接著便要求查看布拉福德的證件。

“他不會說西班牙語,”門羅說。警察站得那麼近,都能聞到他嘴裏廉價啤酒的味道。警察命令她翻譯。

他仔細檢查了布拉福德的居住證之後,便還給他,接著要求查看門羅的證件。他看了看,哼了一聲,拿著證件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的證件不合法,”他帶著勝利的口吻說。“你隻有兩個名字,你待在這裏是非法的。”

門羅盯著地麵,緊緊咬住下嘴唇,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然後抬頭直視著警官的眼睛,乞憐地說:“真是對不起,我隻有兩個名字。我真是太可悲了,出生的時候爹媽隻給起了兩個名字,在我們那裏一般人都這樣。”警官陰沉著臉,一隻手按在警棍上。

“你們國家是你們國家,這裏是赤道幾內亞共和國,你必須尊重這片土地的文化和我們的法律。你隻有兩個名字,你這是非法居留。”

“我明白您的話,”她說,“可是我真的隻有兩個名字啊,給我簽發許可的人是知道的。”

警官拉下臉,再次重申:“你是非法居留。法律維護共和國的和平,外國人也必須遵守法律。”他故意慢吞吞地將證件放進胸前的口袋。“明天早上到警察局來,證件先由我保管。”說完,他步伐僵硬地走回封鎖的街道,年輕的警官跟在後麵。

布拉福德目送他們走遠後,小聲問門羅:“什麼意思?”

她挽住他的手臂,拉著他往酒店的方向走。她說:“這就是這個國家的特色。無論外麵的人懷著多麼美好的意圖,不管有多少石油從地下泵出,有些事情永遠無法改變,在金錢麵前甚至日益惡化。當各種關係成為社交的必需條件,昨天的善良人會變成明天的暴君,帶上鋥亮的警哨,穿上二手的製服,暴君登場了。”

她扭頭看了看站在街角的那位警察,旁邊還有三個穿著藍製服的人。“法律的製定隨心所欲。酒後開車可以,車子髒了卻會受到傳訊。行賄是非法的,受賄卻可以。據他的說法,我觸犯了不允許隻有兩個名字的法律。”她不無嘲諷地歎息。“至於我們,隻能隨機應變,盡量不要惹禍上身。”

“你要把證件拿回來嗎?”

“居住證嗎?不要。要拿回來,大概明天一天甚至這一周都要待在警察局,搞清楚證件在誰手上,我準備跳進哪個圈套,更別提花錢了。”她輕輕捏了他一下。“證件是我找人做的,所以不必擔心。”

晚上他們待在酒店沒有出去,門羅認為全城戒嚴的時候,最好避免再被警察盯上。他們沒有在街上閑逛,也不和當地人攀談,在酒店的露天餐廳吃了飯。餐廳每張桌子上方都有巨型遮陽傘,上麵是各種石油公司的廣告。

門羅叫住走過來清理餐桌的服務員,朝遠處努努嘴,兩名“影子男”正坐在那裏大口喝著西班牙啤酒,不時地偷瞄門羅他們。“認識他們嗎?”她問。

服務員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隨即轉回頭說:“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要了三罐“影子男”喝的啤酒,等服務員端來後,她拿起啤酒罐,起身準備離開餐桌。她剛站起來,布拉福德便拉住她的胳膊。

“你去哪兒?”他問。

他溫熱的手掌包裹著她的皮膚,門羅眼前模糊成一片灰色。她鎮定情緒,吸一口氣,俯下身盯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我隻說一次,邁爾斯,因為我喜歡你。再碰我一次,我發誓捏斷你全部手指。”

他抽回手掌。“對不起,”他說。“壞習慣。”

“回答你的問題,”她耳語道,“我去問問他們是誰,想幹什麼。”說罷,她挺直脊背,往“影子男”那裏走去。

她帶著純真無邪的笑容來到他們麵前,用西班牙語說:“我在市裏見過你們,”然後將啤酒放在桌子上,“一起喝一杯如何?”

沒人說話。不等他們回答,她自己拉開一把椅子坐下,眼含笑意,瞟了一眼在機場盯梢她的人,故作羞澀地靠過去,伸出手。“我叫邁克爾。”

那人略一猶豫,隨即握住她的手,回報以微笑。“尼古拉斯。”

他的手掌小而厚實,握手很有力,戴著一隻粗大的金戒指,手腕上是一隻芬迪①手表。坐在對麵的“影子男”雙臂抱在胸前,小聲用芳族語發出一句警告。尼古拉斯沒說話,反而轉向門羅,向她介紹自己的同伴。“我堂兄,特奧多羅。”她衝著特奧多羅甜甜一笑,伸出手嬌聲道:“你很害怕我嗎?”

兩個男人都笑了。雖然笑得不夠自然,但這正是她需要的效果。她把啤酒分別放在兩人麵前,然後打開自己那一罐,舉罐作祝酒狀。

大家喝了起來,她開始向他們問一些不鹹不淡的城市生活問題。不出所料,他們問起了布拉福德。

“他是你男朋友嗎?”

她咯咯嬌笑。“不,他不是。”

“你丈夫?”

她噘起小嘴。“也不是。”

“你結婚了嗎?”

她挑起眉毛,張大眼睛。“你在找老婆嗎?”

眾人一陣哄笑。

門羅又點了三罐啤酒。布拉福德就坐在後麵的餐桌旁,靠在椅子裏,腿伸直在桌下,雙手懶洋洋地搭在肚皮上。他半閉著眼睛,任誰看了都會認為他在休息,可門羅知道他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在關注著她。她不管。

第四輪啤酒喝完了,門羅提議喝點烈酒。她知道當地的小夥子習慣在啤酒之後來點烈的。在鄉村的慶祝活動中,不滿的酒杯一定會被人用最近的酒瓶倒滿,弄成伏特加、威士忌、葡萄酒以及各色酒種的混合物,她也打算這麼做。

又喝了幾輪,門羅不再聊無關的話題,她問起了他們的私生活。有孩子了嗎?有了。幾個老婆?尼古拉斯隻有一個。特奧多羅的錢還不夠付嫁妝,但他有女朋友,也有小孩。有兄弟姐妹嗎?很多。家庭顯赫?他們笑了。下輩子吧。

“你說芳族語,”她說。“你從大陸來?”

“是的,從一個大村子,很重要的村子。”

她羨慕地笑了。“這國家最重要的村子?”

一陣笑聲。“當然。”

她表情訝異。“可是還有哪個村子比總統的村子還重要呢?”

“那就是我們的村子啊!”

搞定!

問答在友好親切的氛圍中繼續:景色,動物,部落習俗。門羅把每一條看似簡單的細節聯係起來,構建起蒙戈莫地區的樣子。道路情況、軍隊情況、陸地安全情況,她已經知道哪些發生了改變,哪些依然如故。兩個小夥子喝完了第八輪,她開始問為什麼要跟著她。聽到這裏,尼古拉斯站起來,表示要回去,特奧多羅跟他一起走了。

談話結束。

門羅望著他們穿過庭院,步伐已經不像走進來時那樣協調。待他們走到酒店前台的大門,她坐直身子,收起了偽裝的表情。戲演完了,她得到的情報比她預想的要多得多,隻是缺少了最關鍵的那一條。她回到自己的餐桌,布拉福德還是那個姿勢,伸直的腿,半閉的眼睛。“兩個人都喝多走了,”她說,“‘影子三號’很快會來。我要上床休息了。”

他偏了偏腦袋,瞅著她。“坐一會好嗎?我有個問題。”

她拉開一把椅子坐下。他默默無語地審視她,她也默默無語地回視著他。終於他開了口,“為什麼這麼做?”

他接著嗬嗬一笑,捋了捋頭發,坐起來,表情嚴肅認真。“為什麼作賤自己,裝出一副純情少女的模樣,演這麼場戲?我不明白。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看著你這麼貶低自己,真是太……該怎麼說……羞恥……痛苦。”

“作賤自己的人是我,做蠢事的人是我,和你有什麼相幹?”

他聳聳肩。

門羅坐直身子,模仿他的樣子。“聽著,邁爾斯,在我的生活中有很多羞恥痛苦的事情,但絕不包括今晚。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獲取完成任務所需的情報,裝成純情少女——用你的話來講,才能讓那些人開口。這才是我拿錢辦事的原因——我需要的情報,我總能找到辦法得到它。今晚的事太小兒科了。”

她起身準備離開,隨後又把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俯身對他耳語:“我明白你為什麼煩惱,邁爾斯。”她走了。

小小的首府城市一天的生活從黎明前的放水開始。每天晚上山裏蓄水,早上開閘從管道流向市區。7、8點鍾時,水流變成水滴,直到龍頭再也滴不出水來。接下來的水裝在各種容器中,一直用到下一次放水。住在高檔小區的人們比較幸福,接到的水足夠洗澡、洗盤子、衝廁所。作為世界上降雨量最大的國家,水在首府城市竟是稀有資源。

8點鍾,門羅和布拉福德叫了出租車,開了五分鍾到達外交部。昨天阻斷了城市交通的路障已經撤去,狹窄的馬路上熙熙攘攘。

有人比他們到得更早:一位老奶奶坐在沙發一角,一眼便看出來自小村子。她穿一件鮮亮的印花裙子,顯然是壓在箱底保存了很多年的衣服。腳上的鞋子倒是很現代的係帶皮鞋,已經舊了,換過腳掌,不過幹淨鋥亮。她的雙手關節因長年勞作而突起,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

這位奶奶來自大陸,是“消失一代”的幸存者,馬西埃?恩圭馬十年恐怖統治下的幸存者。在一上午的等待中,她向門羅娓娓講述了許多過去的故事。

部長到來時已近中午。他沒有帶隨從,走過前廳時,他向門羅和布拉福德點點頭。不一會兒,秘書引兩人來到關著門的部長辦公室。老奶奶默默坐在沙發上,與部長見麵的榮幸被後來者搶奪,她沒有絲毫怨言。

部長接見他們的時候,依然端坐在實木大辦公桌後麵,握手的動作和他的手一樣綿軟無力。他穿一套意大利定製的西服,說英語,嗓音幹澀刺耳。他示意兩人坐在辦公桌前麵的椅子裏。椅子是奢華古典的式樣,套著深紅色的天鵝絨坐墊。

門羅帶著愉快及謙虛的表情大大褒揚了一番赤道幾內亞共和國,然後遞給他一張艾米莉?伯班克的照片,以及一張艾米莉身高等數據的記錄表。“我們在尋找一位朋友,”她說。“她失蹤了很久,我們有理由相信她在,或是曾經在赤道幾內亞,很可能是蒙戈莫地區。得知貴政府誠信可靠,對外國遊客關懷備至,不知部長大人是否聽說過這位朋友,是否得到過她的消息。在我們自己去找她之前,我們想先向您詢問情況。”

部長接過照片,認真地瞧了瞧,一副無動於衷的神情。雖然如此,他仍然問道:“她什麼時候來這裏的?”

“我們不知道確切日期,”門羅回答道。“大約四年前。”

“四年可是很長的時間,”他說。“會發生很多事情,四年前我還不是部長。”

“我明白。”

“她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麼?她在哪個公司工作,還是哪個教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