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十月。風是清冽的,刮在臉上沒有一絲溫度。夜絕淚騎在一頭馬上,踏在北寒國的已經積了幾許薄雪的鄉道上,呆呆地望著雁陣,不知不覺地滲出一滴眼淚。
夜絕淚還記得陽春三月時,那個男子微笑地摘下一朵桃花,輕輕插在她的發髻上,溫柔地說,絕淚,你是最美的新娘。她也記得她一臉的羞澀,矜持地咬著下唇。男人的父親是當朝最有名望的尚書顧禮賢。
她是將軍之女,她臉頰兩側各生著一點淚痣,由聖上親自賜名為“絕淚”,並將她許配給了尚書顧禮賢的兒子,自小定下了這個親。當時人皆賀之,如今看來,是多麼愚昧無知。
七月初,皓月國與北寒國開戰。先帝一病不起,當即駕崩。其弟在顧尚書的協助下公然篡位,下令父親與兄長遠赴戰場。那個男人卻帶來一紙退婚書,神色漠然地離開了將軍府。哥哥從千裏之外趕了回來,怒斥男人,男人卻淡淡地說,她很好,是我不配。男人惋惜地看著夜絕淚的眼眸,愧疚地說,過了風頭再來娶她。當時的她太天真了,居然也能相信他的鬼話。
八月中,皓月國與北寒國的戰場上,快馬急鞭送來一身血衣和一封即令,是她父親夜破曉將軍的。戰報上寫著,吾國鎮國將軍夜破曉大將軍因勾結敵國,狼狽為奸,與北寒國驍戰的軒王爺同歸於盡,身上挨了七十多刀,幾乎看不見一塊完整的皮膚,慘不忍睹。母親當場就不省人事,她呆呆地看著那份血衣,衣角上是一塊凝結的血字:冤。
既然是同歸於盡,何來叛國一說?
哥哥上朝拿著血衣為父親平反,顧尚書卻當著他的麵將血衣丟進香爐,慫恿新帝將哥哥拖出大殿。
九月初,王朝一片混亂。北寒國兵臨城下,數十座城池血染。新帝之前暴政,又懦弱無能,隻好割讓國土,關門大吉。新帝下令,將軍府圈禁,極力排查夜破曉通敵一案。九月中旬,整個國家騷。動起來,數十個貴族親王聯名起義放抗朝廷,形成了一場規模甚大的王國內戰。戰火紛飛,民不聊生,許許多多富饒的江南地帶的人家已經投奔到別處去了。商賈們被朝廷無條件地剝削了許許多多的綾羅綢緞,黃金白銀充當軍餉。一時間國家經濟蕭條,荒無人煙。
九月末,夜絕淚和哥哥夜寒站在城牆上,望著蕭條的皇城。天上的大雁排成一字型和人字形,淒涼地叫著。無數的城民都逃到別的國家去了。哥哥無神的眼眸中透著一絲哀涼。他拉著她的手,輕輕地說:“絕淚,今晚,你便和母親一起離開皓月。”她那時太單純了,根本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新帝借著父親所謂叛國,居然將將軍府滿門抄斬。哥哥早已知道這種結局,所以才讓她離開皓月的,是嗎?
可是太遲了。沒等到晚上,顧尚書便抄著一張聖旨跨入夜府,大肆屠殺。夜絕淚親眼看見顧禮賢臉上殘忍的快意,利劍破開一具又一具屍體,滿目鮮血。顧禮賢帶著和藹的笑,緩緩轉頭,向她說:“絕淚,對不起了,來時你在和央兒再會吧。”
……
她隨哥哥一同殺出了禦林軍和錦衣衛,連夜出逃。
哥哥沒有和她一起出城。臨走前,哥哥將一支金簪插在她發髻上,頹廢一笑,不失寵溺地揉揉她的頭,輕笑道:“絕淚,活下去,驕傲地活下去,不須報仇,你隻需要活下去。”
活下去。帶著她的驕傲活下去。
她不曉得那夜她為了出逃殺死了多少人,為了活下去,眼裏隻有禦林軍鮮紅的衣服和錦衣衛呈藍的錦袍。她雖習武多年,卻頭一次真正舉起劍,白淨的柔荑上染上了鮮血,一襲白衣被染成鮮紅色的紅袍。
皓月國皇都其實離邊境不遠,她極力出逃,馬上逃出城門——守城士兵像砍蘿卜一樣全部人頭落地。城門外火光一片,她逃入城外一片森林——城外的亂葬崗。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片模糊,耳邊充斥著嗡鳴,一個不留神就跌倒在地。
肩上被砍了一刀,還在流血。白色的孝服被真真正正染成了暗紅色,借著月光一看甚是嚇人。她無聲地躺了一會兒,盡管她告訴自己不能哭,忍了一會兒終於低低啜泣了出來。鮮血還在汩汩地流出來,早已讓她失去了痛感,變得麻木。夜絕淚腦子一片混亂,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個名字:
顧鴻央,那個讓她顏麵掃地的男人,混蛋顧禮賢的兒子。
什麼山盟海誓,什麼情深意重,都是騙人的。都是為了可以平步青雲的籌碼。兩個月以前,他們就料到了父親有這樣的後果,所以才虛情假意地演出了這麼一出好戲。夜絕淚努力支起身子,心中燃起一絲恨意。不想報仇,怎麼可能。
不僅要報仇,還要,踏平皓月。
唇角溢出一絲鮮血,她費力站起來,卻聽見遠處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