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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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春良

第一章一

“哥……哥……”當妹妹童舒哭泣著一頭撲到童鐵懷裏時,童鐵意識到,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人,是不能太得意的。

民安派出所所長童鐵有個習慣,高興和苦惱時總願意擦槍,不管槍需不需要擦。早晨,看到各項工作井井有條,童鐵不免有些得意,掏出槍來,卸下彈夾,兩手一合一掰,轉眼間“七七”式便在他手裏變成幾塊鐵。從抽屜裏拽出塊紅綢布,他邊擦邊吹口哨。

自去年末從邊遠的一個鎮分局調到城區這個大派出所,他就沒消停過。起早貪黑地忙著理順關係定製度,找民警談話,了解轄區治安狀況。妻子夏荷說他重點不突出,應該先破幾個大案或抓幾個治安文明小區露露臉,別忙著發號施令,板著個臉天天訓部下。童鐵說:“你以為這是給學生批作文呀,要重點突出,詳略得當。我這叫打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

他不是不想抓治安秩序、破刑事大案,但他的工作思路很清晰,新到一個單位,抓好隊伍是首要任務。警隊建設是幹好一切公安工作的基礎,作為一名基層領導,關鍵不是自己怎麼幹,而是把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經過兩個月的努力,他終於有了得心應手的感覺。

早上,開完例行早會,大家立即投入了緊張的工作。責任區內有治安案件的在調查取證,有群眾來訪的在接待群眾,忙完所裏工作的,把標有自己聯係方式的民警去向卡掛在公示板上,到責任區去了。童鐵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告訴副所長華建國要把考核製度抓得再實一點兒。回到辦公室,他有些得意地想,累了兩個月,是該喘口氣了,便開始擦槍。

正在這時,他視為掌上明珠的小妹童舒掛一臉銀珠碎玉走進來。妹妹去年高中畢業,因為錄取的大學不理想,準備複讀一年再考,此時正是寒假期間,會發生什麼事呢?

“哥……哥……”童舒俯在童鐵肩頭哭泣,一聲聲壓抑而沙啞的哭喊撕裂了童鐵的心。妹妹豆蔻年華,如花似玉,不祥的預感像一條冰涼惡毒的蛇鑽入童鐵心肺。

“妹,別哭,快告訴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童鐵把童舒扶到沙發上。

童舒哽哽咽咽地說:“哥……哥……他……不是人……王八蛋,昨晚上,我……我……”遭受奇恥大辱的童舒實在沒有勇氣把話說完,又趴在沙發扶手上失聲痛哭起來。

童鐵完全明白了,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兩眼要瞪出血。“是誰,快說,哥去崩了這個王八蛋!”

“所長,所長!”華建國在門外喊。

童鐵怒吼一聲:“喊什麼喊,有屁進來放!”

建國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看看童鐵,又看看沙發上痛哭的童舒,摸著自己的後腦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所長,指揮中心來電話,大河鎮小河村農民到縣政府上訪,讓我們去維持一下。”

“維持個鬼,什麼事都讓咱們去給擦屁股!”

建國尷尬地站在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二警務區警長鍾晨擠進來,輕輕扯了童鐵一下:“所長,你是咱們的頭兒,千萬冷靜!”

鍾晨的話到底讓童鐵的頭腦清醒了些,他衝建國擺擺手:“我家裏出了事,這是我妹妹,你通知大家去政府大院吧。”

建國和鍾晨站著沒動,看童鐵的樣子,他的家事非同小可。“所長,需要我們做什麼嗎?”

童鐵略一沉思,頭腦完全冷靜下來。作為一名基層指揮員,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案,他經曆得太多了。他終於控製住自己,一個成熟的方案也在瞬間形成。童鐵說:“把冬夏給我喊回來,你們都先去吧。”

建國和鍾晨轉身走了,童舒還在抽咽。童鐵用濕毛巾輕輕替童舒擦著淚痕,妹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無助失神,空蕩如一潭毫無生機的死水,童鐵心如刀割。想到妹妹的剛烈個性,怕她再做什麼傻事,他撥通了市第十中學的電話。

聽說讓自己過去一趟,夏荷有些為難。“非得馬上去嗎?可我要給學生上課呀。”

“串一下課吧,妹妹出事了……”

夏荷平時與童舒要好,一聽是妹妹的事,她沒再追問,立即掛了電話。

“所長,你找我嗎?”民警李冬夏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她手裏拎著鑰匙鏈,鏈上除了鑰匙,還有一枚金燦燦的7.62毫米手槍子彈。看到一臉嚴肅的童鐵和沙發上披頭散發、抽抽咽咽的姑娘,李冬夏吐下舌頭,立刻嚴肅起來。

童鐵用眼神示意一下,兩人來到走廊。“冬夏,這是我妹妹童舒,今天早上,她……唉……她出大事兒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聰明的冬夏急忙點頭。

童鐵繼續說:“一會兒夏荷就來陪她,你注意別激著童舒,做好筆錄,一定要把整個犯罪過程查清,另外,看好童舒,別讓她做傻事……”

“放心吧,童所!”

政府大院裏,幾百名農民的嚷嚷聲嘈雜混亂,小河村主任李貴柱、村長石玉山混在人群中。

建國帶領幾十名民警站在外圍,鍾晨帶幾名民警守在大樓門口。一個信訪幹部大聲勸導著農民:“農民弟兄們,我跟你們說,你們這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我們不跟你說,我們要見新來的縣長。”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

“縣長還沒來呢,再說你們這麼多人,就是縣長來了也沒法接待,你們先選幾個代表,把大夥兒的意見告訴我……”

“告訴你頂個屁用,我們鎮長都解決不了!”

“我們不選代表!警察都來了,選出領頭的就讓他們抓走了!”

大院裏亂得開了鍋,童鐵隻見信訪幹部的嘴在動,卻再聽不清說什麼。他穿便衣站在人群裏,目光四處搜尋,終於發現人群是在看李貴柱、石玉山的臉色行事。

大門口,一輛黑色轎車停下來,下來一位舉止幹練的女幹部,看到眼前這情況,她沒有急著往裏走,而是站在外圍觀望。

童鐵慢慢擠到李貴柱、石玉山身邊。“大哥,真的又來了個新縣長?”

“真的,指定真的。”石玉山瞅瞅童鐵,警惕地問,“你是誰?”

“我也是來告狀的,要是來了新縣長,我也要找他。你們是告什麼事?來這麼多人?”

“什麼事?天大的事。鎮上煤礦承包給了個體戶,煤洞子掏到咱們地底下,跟每戶都簽了合同,挖煤占地給補償,出一噸給五元,可兩年了,一分錢也沒見著。”

“嗯,這事有理,應該告,可你們這麼亂嚷嚷,縣長還真以為你們聚眾鬧事呢,一反感說不定就不願意管你們的事了。”

“那怎麼辦?”

童鐵說:“我是老告狀的了,省委信訪辦我都去過。到了那兒,就像去開會,先登上記,就坐休息室等,輪到你了,過去,有專人接待,你把事兒說個一清二楚,人家記個明明白白,你就回來等吧,很快就會有信兒。”

李貴柱說:“那咱這兒咋不那樣弄?”

童鐵說:“咱這兒也是那樣弄的,剛才那個幹部講得沒錯,讓選代表,人多沒法接待。”

石玉山說:“得了吧,警察都來了,選出領頭的還不就抓去了?”

童鐵笑了:“警察是來維持秩序的,怕大夥兒堵了交通。你們有理,又沒犯罪,他們憑什麼抓你?”

李貴柱沉思片刻,突然轉身衝人群喊:“大夥兒別吵了,我和玉山跟他們說事兒、見縣長,你們都到邊上等著。”

冬夏把一遝材料輕輕放在桌上。童鐵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反複多次,終於沒勇氣讓這毀滅童舒的罪惡場景重現眼前。他衝冬夏擺擺手:“還是你大致說一下吧!”

冬夏說,寒假期間,童舒覺得功課並不緊張,爸爸又下崗在家,正好趁此機會勤工儉學,就去了皇帝大酒店。昨天晚上,童舒和幾個服務員吃完飯,回到宿舍感覺特別困就睡了,今早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在另一個單人房間,有個男人正站在床邊。

“什麼酒店?”

“皇帝大酒店。”

童鐵心裏抱怨童舒沒經驗,怎麼能到這地方打工?“嫌疑人能確定嗎?”

“童舒隻記得那人紅臉、大嘴,嘴唇挺厚。”

童鐵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難道是他?”

“很可能是他。”冬夏和童鐵想到了一處。

“物證,物證有沒有?”

冬夏盡量斟酌著詞句:“童舒的前胸,還有……大腿、臀部都有抓痕,我拍了照片,還有帶汙跡的短褲和手紙。關於被害人這方麵所有的材料證據都很齊備了,你……是否看一下?”

童鐵閉上眼搖搖頭。他對冬夏一天的工作很滿意,無論犯罪嫌疑人有什麼背景,隻要材料證據齊備,就一定能把他送上法庭。“童舒怎麼樣了?”

“情緒穩定多了,嫂子已經陪她回去了。”

童鐵長出口氣,安排冬夏明天把案件移交責任區刑警中隊。

“我看,不能移交。”一直沉默的鍾晨開口了。

“按回避製度,初步受理後,我不能再過問這個案子,必須移交。再說,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刑警隊辦不好這麼簡單的案子。”

“不是不相信,我是說在犯罪嫌疑人沒確定前,還是想得複雜點兒好。”鍾晨若有所思地說。

有人敲門,冬夏看下表,急忙跑過去,門口站著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青年。

“看你,讓你在咖啡廳等,你偏跑所裏來,我正彙報工作呢!”冬夏埋怨,又向童鐵介紹,“我男朋友,第一醫院的大夫秦天海。”

童鐵握著秦天海的手還沒鬆開,建國氣勢洶洶地闖進來:“所長,出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早說?我把弟兄們都集合好了,這就去端他媽皇帝大酒店的老窩!”

“建國,你冷靜點兒!”童鐵提高了聲音,“案子明天就移交了,你馬上給我回去,我們是派出所,是保護人民的,不是為個人泄私憤的地方!”

“你少跟我說大話,連自己的妹妹都保護不了,還能保護人民?”建國臉漲得通紅,轉身跑到走廊裏對三十多名民警喊,“弟兄們,跟我走!”

童鐵急忙讓鍾晨跟去,別惹出麻煩。冬夏問:“案件還移交嗎?”

“正常移交,如果建國抓到了犯罪嫌疑人也一並移交。”冬夏走到門口,童鐵又叫住她,“物證不要全交過去,特別是要技術部門檢驗的物證,檢材夠一次的就行。”

冬夏晃一下肩膀,邊抽泣邊說:“關你什麼事?”四

隔著霜花,孟可望著窗外大淩河堤的朦朧燈火,很優雅地攏了攏短發。她抬腕看表,快七點了。白書記跟她定好六點四十分在皇帝大酒店為她接風,她準時到來,整個兒包間卻空空如也,隻有穿一身紅衣的兩男兩女四個服務員候著。此時,孟可似乎又看到了白書記那高深莫測的臉。

省委組織部石副部長的任前談話又在她耳邊回響:“孟可啊,一定要記住,首先要搞好團結,一個班子的團結是很重要的,不論對事業,還是對個人前途,明白嗎?”

孟可的心沉甸甸的,看來,她對柳城目前的局麵明顯準備不足。來前,她隻知道縣委書記李康平是省委組織部重點培養的後備幹部,正在中央黨校學習,自己要暫時挑起黨政一把手的重擔,為此她甚至有點兒沾沾自喜。卻沒想到,來柳城之前,原柳城縣長突然調走,龍崗市委組織部不知出於什麼考慮,讓排位最後的縣委常委、縣政法委書記白河全麵主持工作。關於白河要升任縣長的小道消息風一樣傳開,甚至有人猜測白河將來要榮升縣委書記。孟可也曾聽說,在龍崗市委組織部上報的名單中,白河是候選人之一,當時她想問一下石副部長,最終還是忍住了。

盡快熟悉工作,然後去北京拜會一下李康平書記,憑經驗,孟可覺得應該這樣做。

白河一行姍姍來遲,他誇張地向孟可伸出手:“哎呀,孟縣長,實在抱歉。”

緊跟在後麵的是幾位副書記、副縣長,還有組宣兩部的部長。這些人在見麵會上都已見過,所以沒用介紹,寒暄幾句就順序落座。

“孟縣長,實在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龍崗市那邊有點兒急事,非讓我去彙報。本來我是讓他們先過來陪你的,可他們非要等我。”坐下後,白河又一次表示歉意。

孟可從他的話裏讀到許多隻可意會的內容,除了被排斥,也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白河的接風宴實際上是給她一個下馬威,他有意帶領這些人來晚,以體現他在柳城的權威。

服務員要倒白酒,孟可手捂杯子。眾人皆把目光轉向白河。白河很大度地揮揮手:“孟縣長初來乍到,是否海量也不清楚,就隨意吧,不喝白的就來點兒紅酒。”

孟可向來不喝酒,但她又不能太駁白河麵子,隻好任服務員把麵前的杯子斟滿。酒過三巡,大家說了一堆場麵上的廢話,白河突然對服務員說:“謝謝你們勾老板,不妨讓他過來一下。”

不一會兒,一個紅臉闊嘴厚唇的男人走過來,很隨便地向幾位副書記、副縣長打招呼,又伸出雙手使勁與白河搖著。

“來,介紹一下,這是新來的孟縣長,以後要多向孟縣長請示彙報!”

“哎呀呀,孟縣長,可把你盼來了。這縣長位置空了好幾個月,這回好了,我們私營企業有主心骨了。鄙人勾大富,皇帝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招待不周,改天本店專門為您接風洗塵。”

這種老熟人般的誇張舉動讓孟可反感,但嘴裏還得客氣著。

白河說:“孟縣長,勾老板可是咱縣的利稅大戶啊。”

勾大富在一旁謙虛地點頭。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我正忙著有事,一會兒再給……什麼?派出所?我知道了,把這裏貴賓廳的門關上,免得影響領導興致。”勾大富略一遲疑,有意提高聲音,“公安保衛人民很辛苦,你們一定要配合好。”

白河皺著眉問分管政法的陳副書記:“今天公安局有行動?怎麼沒彙報?”

“哦,可能是臨時的,例行檢查吧。”陳副書記含含糊糊地說。

白河麵露慍色:“這個田得懷,跟他大會講小會談,要顧全大局,多為建設全縣經濟軟環境著想,他就是不聽,動不動就弄得雞飛狗跳。”

“您別發火,白書記,今天這事跟田局長沒關係,可能隻是民安派出所的行動。”勾大富話中有話。

“那個所長不是換掉了嗎?”白河看著陳副書記。

陳副書記隻好說:“是換掉了,新來這個是南山分局調來的,工作和協調能力都滿不錯的……”

“叫什麼?”

“童鐵。”勾大富搶著回答。

孟可微微一怔,她實在不敢想象,童鐵若真帶著一群警察突然闖進來會是什麼情景。難道分別十年,竟然在這樣尷尬的場合重逢?

其實孟可的擔心是多餘的。即便警察真闖進來,也是華建國。但這時候華建國肯定已經接到了縣局領導的電話,無論如何是進不來的。

“來,喝酒喝酒!”白河終於把話題扯回來,“孟縣長,你剛來不知道,咱這柳城不比省城,地方小,稅源少,公安局不管不顧瞎攪和,客人不敢來,經濟還怎麼搞活?”

孟可想著石副部長的叮囑,控製住情緒,笑容可掬地端起酒杯。白河暗吸冷氣。他太熟悉這樣的笑容了,憑著多年混跡官場的經驗,他知道這笑容背後的含義。到底是大機關下來的,看來以後真不能小看這個黃毛丫頭。

建國抓回來二十多個男女。男的全都耷頭耷腦,生怕遇見熟人,女的一個個擠眉弄眼,嬉皮笑臉,個別的甚至對著警察搔首弄姿。

“所長,主要的沒抓著,這幫家夥全是現行,反正先出口惡氣再說。”建國說著端起童鐵的杯子咕咚咚猛喝一氣。

童鐵關上門:“建國,你弄不好要捅馬蜂窩。”

自他到任以來,雖獲取很多皇帝大酒店涉嫌賭嫖的線索,但一直沒動手。田局長特意交代過,娛樂場所方方麵麵的關係複雜,采取大動作一定要慎之再慎。況且皇帝大酒店是全城唯一的四星級,是柳城一些頭麵人物出入的地方。前任所長曾因打擊手段過硬多次受到領導批評,說公安局拖了柳城經濟發展軟環境的後腿,前不久被調走與此也不無關係。

“反正搜也搜了,人也抓了,責任我承擔。你能咽下這口惡氣我還咽不下呢!”建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什麼責任不責任的,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麼辦?兩人一組,立即查證,全部上限處理。”

童鐵又打通田局長的手機,把這次行動從掃黃打非的角度彙報了一下。

“行動前怎麼不請示!”田局長顯然有些不高興。

“局長,情況緊急,怕去晚了走漏消息,現在看結果還是不錯的!”童鐵盡量斟酌著措辭。

“下午我給財政局老錢打電話,他還說咱們一分錢沒有怎麼退庫,明天把罰款都給我送局財會來。”

童鐵知道,臨近年關,局財會室正等米下鍋,你把十來萬塊錢拍到田局長麵前,即使他挨縣領導一頓罵心裏也高興。

建國一直惦記著童鐵家裏的事,說今晚他在所裏,攆童鐵快回去。童鐵走出派出所大門,民警高自強開車追了上來。汽車順著濱河街行駛,童鐵突然看見白天在縣政府門前告狀的李貴柱幾個人在路邊晃蕩。他急忙喊停車。

“老李、老石、你們怎麼沒回去?”

石玉山吃了一驚:“你是警察?不是來抓咱們吧!”

童鐵笑著說:“我可是最講信用的警察了,怎麼能抓你呢?你們這是……”

李貴柱歎口氣:“大夥兒都回去了,我們幾個代表不討著說法咋回去?”

童鐵見天色已晚,問他們住下沒有。石玉山說正要去蹲火車站。童鐵讓他們上車,拉到轄區和平旅社開了房間。

回到家,夏荷和童舒還在等他。

“這麼晚了,還等我,怎麼不先吃?”童鐵盡量輕鬆地說,“洋洋呢?”

“吃完睡了。”

童鐵來到兒子的房間,瞅瞅熟睡的兒子,然後到客廳吃飯。三個人沉悶著。童鐵悄悄瞅童舒,妹妹已經平靜了,但他知道妹妹平靜的外表下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痛楚,隻是懂事的童舒不想讓他和夏荷過分擔心罷了。童鐵不住地往妹妹碗裏夾菜,童舒隻艱難地咽下幾口。

吃完飯,夏荷收拾碗筷。童鐵把自己的被褥抱到洋洋的房間,還沒鋪好,童舒也抱著被子過來了。“哥,回你屋睡吧,我和大洋住一屋。”

“你和夏荷住一起吧,你倆很長時間沒見麵了,好好嘮會兒。”

“哥,你過去吧,我……沒事的。”童舒說著把被子放下。

“妹,哥有責任,沒……保護好你。”童鐵艱難地說。

“哥,不怨你。”童舒眼裏又湧出淚水。

站在門口的夏荷早已淚流滿麵。

歡迎宴會在熱烈的氣氛中結束,孟可匆匆回到政府四樓的辦公室。她鎖好門,簡單洗漱一下,就拿過一遝請示報告來到裏間床上批閱。本來秘書長已在賓館開了房間,她看辦公室是個套間,條件也不錯,就態度堅決地住在了辦公室。

孟可一頁頁翻著,有勞動局送來的有關國有企業下崗職工再就業的方案,有民政局解決部分殘疾人低保經費的請示,有財政局關於全年預算內預算外收支情況的報告。一個百萬人口的大縣,財政全口徑收入不足一個億,而公務員和事業編製人員工資就超過一個億。政府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還拿什麼投入基礎設施建設,拿什麼謀求跨越式發展?

想起白天數百名農民上訪的事,她不禁又皺起眉頭。這該是上任第一件棘手的事了。

幾天來她與柳城領導接觸的一幕幕又浮現眼前,特別是白河那張高深莫測的臉和他在兩個領導班子麵前的表現。隨著她的走馬上任,白河主持工作的使命也告完成,按說他應該把精力放在自己分管的政法工作上,不應再以當家人自居。可眼下呢?龍崗市委組織部長宣讀決定時,常委們都在場,孟可作為縣委第一副書記、縣政府代縣長,在李康平不在時全麵主持柳城的工作,這一點白河不是聽得分明嗎?但在領導層,顯然還存在著一個以白河為核心的小圈子。那麼今晚這場宴會,她是不該參加的。

這是她來柳城的第一個敗筆。

第二章一

早上來到所裏,冬夏彙報說案子已全部移交責任區刑警中隊,說著遞上刑事案件移交登記簿。童鐵看是中隊內勤簽的字,瞅著冬夏沒吱聲。冬夏會意:“內勤接卷後,我又找武誌光中隊長彙報了具體情況,武隊長親自帶李坤上案,說一有進展就和你聯係。”

內勤進來說,局裏通知,讓所長去縣政府開會。

等著挨罵吧,童鐵想。

來到政府三樓小會議室,童鐵知道自己猜錯了。到會的有土地局的、大河鎮的、檢察院的、監察局的,還有公安局王副局長和刑警大隊宋大隊長。童鐵坐到王副局長身邊問什麼會,王副局長說可能是調人上專案,說著抬抬下巴向大河鎮領導坐的地方示意,童鐵就明白是有關農民上訪的事,昨天來上訪的農民都是大河鎮小河村的。

會開得簡潔,政府秘書長講了幾句,就開始宣布抽調各單位人員,然後說請大家稍等,新到任的孟縣長還要做指示。不一會兒,孟可便邁著沉穩的步伐走進來。

童鐵望著孟可,很平靜。之前他就聽說孟可要來當縣長,隻是沒想到她這麼快就進入了工作狀態。她還是齊耳短發,得體而樸素的裝扮,偶爾攏頭發的動作和當年當學生會主席時完全一樣。

“同誌們,昨天農民上訪,有人說農民聚眾鬧事行為過激,要查。我覺得農民的人數雖然多些,但並沒什麼過激言行,而且他們要解決的問題合情合理。今天組成工作組就是要查清農民上訪的原因。我強調三點,第一,各單位領導一定要高度重視,必須保證選調到工作組的同誌都是高素質的,絕不允許搞本位主義,把混日子沒能力的人弄來湊數。第二,注意保密,也許通過工作會抖摟出一些烏七八糟的事,任何人不得私下傳播。第三,不允許任何單位和個人阻撓幹預工作組的工作。工作組長由政府秘書長擔任,直接對我負責。各單位迅速上報名單,下午人員到位。”

孟可講完,匆匆離去。童鐵覺得她沒發現自己,誰知走到樓梯口,一個秘書過來說:“童所長,孟縣長讓你到她辦公室去一趟。”

童鐵想,她可真是眼觀六路。

進了門,孟可笑容可掬地站起來。近距離觀察,他還是覺出她的變化,她的皮膚比以前白皙了,麵龐也比當年的學生會主席圓潤豐滿了許多。

“老同學,你不在大機關待著,跑這裏來幹什麼?”童鐵笑著說。

“待在省城你也不去看我,這回我到基層來看看你不行嗎?”

“唉呀,不敢當,看來大機關真是造就官僚的好地方,你音信皆無,誰知道省委的大門朝哪兒開?”

“算了,分別這麼多年,一見麵又鬥嘴,你真是改不掉老毛病。”孟可說著,給童鐵倒茶。

童鐵捧茶在手,看著綠瑩瑩的茶尖在水中舒展開。兩個人一時無語。

半晌,還是童鐵打破沉默:“孟縣長,你叫我來,有什麼指示嗎?”

“有!”孟可攏了攏短發,目光犀利地盯住童鐵,“你的派出所昨晚行動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童鐵暗自吃驚。

“我是問你有沒有行動?”孟可突然換成了公事公辦的語氣。

“有,這是法律賦予我的權力,是我的正常工作,難道還要越級向孟縣長請示嗎?”童鐵也針鋒相對。

“那好,作為老同學,我勸你多想想你的前任是怎麼調走的;作為縣長,我提醒你不要拿著你所說的法律來壓政府,破壞全縣經濟發展的軟環境!”

聽了這話,童鐵分明感到他們之間已隔上一道厚重的壁障了。

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在空中飛舞,調皮地鑽入人的衣領、袖口,然後化作一絲冰涼。

童鐵回到家,使勁抖落一身雪花,也想把這煩悶的心情抖落,他不想讓壓抑的氣氛長久籠罩著自己的家庭。客廳收拾得比往日整潔幹淨,壁鏡上還掛了兩個小紅燈籠,氣氛溫馨喜慶。夏荷正笑盈盈地在廚房忙著,見童鐵回來,向他揮了揮菜鏟。

童鐵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夏荷說:“平常日子。我們畢業班補課結束了,我多做幾個菜而已。”

童鐵有些感激地望著夏荷。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與其在痛苦中掙紮,不如暫時忘掉一切,想法兒快樂起來,哪怕這種快樂是裝出來的。此時,童鐵就在夏荷刻意營造出來的氣氛中稍稍輕鬆了一下。他來到兒子的房間,見童舒正給兒子嘴角抹紅藥水,忙問怎麼了。

童舒說:“大洋今天護校值日,讓人家給打了,還搶走了他的五元零花錢。這歸不歸你們派出所管啊?”

童鐵說:“同學打架是常有的事。”

“爸,不是同學,是六年級的,比我大多了,他管我要錢,我跟他幹,最後沒幹過他。”兒子一副不服輸的模樣。

童鐵拍拍兒子的頭:“好樣的,像我兒子。”

夏荷招呼大家吃飯。桌上,夏荷看到兒子有些腫脹的嘴,心疼地輕輕摸了摸。“童舒說得對,你們派出所該管管這事。”

童鐵說:“你當老師,你還不知道嗎?學生打架,這是學校教育管理的事;要說搶錢,你們中學可以,小學生不夠法定年齡,恐怕還是學校的事。”

兒子被打被搶,童鐵內心也很氣憤,但一個小學生,為這事派警察他實在張不開嘴。誰知第二天一早,他還在上班路上就接到田局長的電話,說是主管財經的王副縣長的兒子昨天在學校讓人搶了,讓童鐵馬上去查。童鐵給夏荷打電話,問昨天搶大洋的學生叫什麼。

夏荷明白怎麼回事後,抱怨說:“就縣長的孩子是孩子?”

“好了,我是所長,明顯不夠處理的事怎麼好動用警力?在我眼裏沒有什麼縣長書記,他們是有困難找警察的老百姓,理解萬歲吧。”

到了派出所樓下,鍾晨剛好出來準備下片,童鐵叫住他問:“中心小學是你的警區吧?有個學生搶錢。”

“這小兔崽子又給我惹禍了?”鍾晨瞪大眼睛。

責任區刑警中隊,武誌光反複翻看著材料,眉頭越皺越緊。這不算疑難案件,可為什麼辦得這麼棘手?他感到有一隻無形的黑手在幕後操縱著,有一雙偷窺的眼睛正時刻緊盯著自己。

按說,隻要到皇帝大酒店確定嫌疑人,采血樣技術檢驗,抓人報捕移送起訴,這個案件就會和他承辦的無數普普通通的案件一樣,很快被他忘記。假如硬讓他記住這個案子的話,也隻能是因為本案被害人是民安派出所所長童鐵的妹妹。

可是,從這幾天的工作情況看,這又決不是一起普通的強奸案。找第一知情人,不在,找領班,不在,找大堂經理,不在,副經理,不在,直至找總經理,還是不在。於是傳喚。蓋著公安局鮮紅大印的傳喚證一份一份送到皇帝大酒店總服務台上,到今天為止,包括給總經理勾大富的傳喚證也開出兩份了,人影都沒見著一個。酒店服務員也是一問三不知,嘴封得天緊。想起事發當天華建國搜查酒店的行動,武誌光不住抱怨派出所這群愣頭青打草驚蛇。

武誌光也是近期才來民安刑警中隊的,他原來負責柳城西南片鄉鎮的刑偵工作,對城區的一些情況不了解,所以當他苦思冥想出自以為得意的妙計時,還是被隊員李坤給否了。

“我一天清查三遍,就不怕管事的不出來。”

李坤吃驚地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

“你這是什麼毛病?”武誌光有些不耐煩。

李坤瞅瞅門口,壓低聲音:“隊長,這些年你總跑鄉下,城區的事兒知道得少。這皇帝大酒店是誰開的?是勾大富。勾大富是誰?跟白書記、縣長都是哥們兒。聽說,上次派出所那幫弟兄去端他的窩,抓走了十來對,白書記當時就知道了,第二天把咱局頭兒好一頓批。”

這回輪到武誌光吃驚了。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假如李坤說的是事實——十有八九是真的,那手中這個案子怎麼查?

那天,鍾晨和高自強出去不一會兒便帶回一個少年,叫楊玉曉。聽說搶兒子錢的就是他,童鐵仔細打量一番,覺得除了衣服破舊外,與其他孩子並無兩樣,凍得通紅的小臉充滿稚氣,一雙明亮的眼睛閃著驚慌不安的神色。

“你搶誰的不好,非得搶縣太爺的公子,這回好了,一會兒就把你送監獄去!”高自強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

童鐵擺手製止,輕聲問:“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搶同學的錢?”

“我……我餓得慌。”

鍾晨歎口氣:“這孩子其實也挺可憐,父母都沒了,一個出車禍,一個得癌症。”

孩子的遭遇觸動了童鐵那根為人父的敏感神經。他決定暫時把這孩子收留在所裏,等過了春節再想辦法協調街道,送他去福利院。楊玉曉長期流浪,缺嘴,不論吃什麼都香,童鐵就囑咐值班民警經常弄點兒吃的給小家夥解解饞。

回到家,夏荷神色不安地說:“童舒下午說出去逛逛,一直沒回來,不會出什麼事吧?”

兩人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多鍾,也不見童舒的影子。正焦急著,建國打電話說,在紅玫瑰歌廳發現了童舒。

這幾天,娛樂一條街每到晚上經常有搶手包的案件發生,建國天天下班後扮成富商的樣子在那一帶轉悠。走進紅玫瑰歌廳時,一個姑娘吸引了建國的視線,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走出歌廳,一陣寒風讓他打了個激靈,猛然記起這姑娘不就是童鐵的妹妹嗎?她跑這兒來幹什麼?建國以前不認識童舒,這會兒也不好貿然上前詢問,就撥通了童鐵的電話。

童鐵急匆匆趕到娛樂一條街,從歌廳把妹妹拽出來。童舒執拗地掙脫,但手被童鐵死死攥住。童鐵強壓怒火,心平氣和地開導了妹妹一路,內心不住埋怨童舒不懂事。本來這些天就有傳言,說皇帝大酒店的服務員全是賣淫女,這議論是否針對童舒,一時也說不清。但童鐵明白,如果有人想為犯罪嫌疑人開脫,把這案子往涉黃案件上靠是最省事的。在這關鍵時刻,童舒卻跑到這種場所與一群三陪女混跡在一起,不是授人以柄嗎?

然而,無論童鐵怎麼勸說,童舒一直沉默不語。回到家裏,她迎著童鐵的目光,倔強地說:“哥,我的事兒,我自己解決!”

童鐵終於控製不住,巴掌重重落在童舒臉上。

“你瘋了你!”夏荷趕緊用身體護住妹妹。

童舒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她感到右臉火辣辣地疼,伸手去捂,那把握了一下午的匕首掉到地上。

童鐵撿起來,是自己的警用匕首,不知童舒什麼時候拿了去。他明白了八九分。

夏荷也發現童舒左手插在兜裏握著什麼,便哄著童舒拿出來。是一個玻璃瓶,夏荷要打開,童舒急忙說:“嫂子,別動!”

童鐵接過來一看,竟是一瓶濃硫酸。

“哪來的?”童鐵的目光咄咄逼人。

“是……是學校化學實驗室的。”見童鐵雙眼血紅,童舒低下頭。

“妹,你好糊塗啊!”

“哥,我要報仇!”童舒一直十分平靜,這平靜卻像錐子一樣紮在童鐵心上。

夏荷早哭成個淚人,邊哭邊衝童鐵吼:“你不能破案,反過來還打她,當警察就這能耐!”

童鐵頹然坐到沙發上。他想起小時候,這個小自己很多的妹妹就替自己挨了不少打。記得那年,鄰居家的壞小子楊丁欺負童舒,童鐵找機會狠狠教訓了他一頓。誰知楊丁媽找到家裏告狀。童鐵見二嬸手裏的柳樹條,做好了挨打的準備,誰知柳樹條卻落在童舒身上。楊丁媽走後,二嬸又含著淚給童舒抹紅藥水。

童鐵說:“二嬸,你不該打妹妹,你該打我,是我錯了。”

二嬸哭著說:“我不能打你,你媽臨死時我答應過她,對你要比對親兒子還親!”

聽了這話,童鐵立刻感到自己長大了。雖然失去了父母,可二叔二嬸就是自己的爸媽,童舒就是自己的親妹妹,他暗暗發誓,將來決不許任何人欺負妹妹。誰知今天自己卻打了妹妹一巴掌,又是在童舒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

童鐵望著自己的手,怎麼跟二叔二嬸交代呢?

第三章一

大河鎮地處柳城東南,地下煤炭儲量豐富,一個國有煤礦已開采了三十多年,黑亮亮的煤還是源源不斷從地下開采出來。隨著經濟的發展,當地人不再滿足於得點兒補償款,然後讓國有煤礦把煤挖走。很快,在國有煤礦劃定的區域外,以大河鎮為中心的十來個鄉村一下子冒出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鄉鎮村煤礦,甚至還有個人辦的小煤窯。

大河鎮也有個鎮辦煤礦,隻一個井口,隔三差五出個三五十噸。去年初,一個叫慕廣的煤販子承包後,又開了個新井口。問題就出在這兒,新井口的采區正是小河村百十戶農民的農田。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幾經交涉,農民們和礦主達成協議,每出一噸煤給農民十元錢的補償。開采後,成千上萬噸煤拉走了,補償款卻遲遲沒兌現,所以才引起農民集體上訪。

孟可沒有把這件事單純當成上訪事件處理,一出手就動用反貪和公安偵查力量,一查還真查出了問題。大河鎮的書記、鎮長除收受賄賂外,慕廣按每噸一元付的補償款也讓兩人揮霍殆盡。

常委會上,孟可力排眾議,支持檢察院將兩名幹部繩之以法。而主管幹部的王副書記卻主張謹慎從事,別破壞了柳城穩定團結的大好局麵,先讓紀檢監察部門搞一陣子再說。明眼人一看便知,讓司法機關已伸出的手收回來,無非是想拖一陣子找出點兒回旋餘地。王副書記在柳城管理組織口好幾年了,對柳城幾百名科級幹部的枝枝蔓蔓了如指掌,他惱火孟可這個黃毛丫頭對一件上訪案出手竟這麼狠、這麼準,又這麼快,使他沒有周旋的時間。最後還是白河表態,支持了孟可,說對已經觸犯刑律的,決不姑息遷就,發現一個法辦一個。

一時間孟可聲名大震。但隨著案件調查的深入,孟可越來越感到阻力重重。先是被逮捕的兩個人翻供,接著又有幾個證人躲了起來,就是專案組內也有人懷疑提起公訴的證據是否充分。孟可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纏,過多浪費精力。當初她憑著直覺,感到這起上訪事件肯定有幕後交易,決心一追到底,想以此打開局麵,為自己的工作奠定一個基調,也給那些土皇帝一樣的鄉鎮幹部一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道孟可會使用權力,也能夠使用好權力。現在目的基本達到了,就該迅速結案。但這必須有先決條件,一要把案子辦成鐵案,二要對農民進行合理補償。從另一個角度說,王副書記的話也並非一點兒道理沒有。孟可畢竟不是反貪局長,她的工作主要是抓經濟促發展,對有類似問題的幹部敲山震虎,殺一儆百,讓他們有所收斂,同時又樹立自己的威信,這就足夠了。真要抓起來一批,誰在下麵支撐工作局麵?

童鐵走進孟可辦公室時,孟可沒有像上次那樣跟他寒暄,而是急切地說:“童鐵,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剛來,對這裏的幹部不太了解,你能幫我推薦幾個忠誠可靠又有能力的警察嗎?”

童鐵又開始擦槍了。卸下彈夾,兩手扣在一起,一掰,“七七”式便成了幾塊鐵。不過今天擦槍不是因為得意。

鍾晨抽調到專案組,每天除了向孟可彙報案件進展情況外,下班後還和童鐵碰頭,研究下一步工作。隨著調查的深入,一條條線索逐漸理清,一個個證據相互印證,終於形成了完整鏈條,將原大河鎮的書記和鎮長牢牢綁在被告席上,無論他們是否翻供,都能把他們判了。孟可的第一個目標基本實現。

但孟可的第二個目標卻並不樂觀。當初孟可對煤礦承包人慕廣還抱有很大希望,想讓他把每噸剩餘的九元補償款盡快交上,被揮霍掉的由大河鎮財政承擔。誰知慕廣的流動資金都投到了礦上,自己也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因為行賄吃官司,所以拉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眼瞅著補償款無法兌現,孟可心急火燎。就在這時,勾大富突然冒出來,提議由其退還慕廣的投資,將煤礦從慕手中轉包過來,農民的補償款由勾大富給付。慕廣死活不同意,但孟可覺得這是一個最佳方案,命令鎮政府以慕違約為由,解除了承包關係,支持了勾大富。

在這件事上,勾大富可以說為孟可解了燃眉之急,孟可在一次會議上還表揚了他,稱其為民營企業家的領頭人。

童鐵沒想到孟可這麼快和勾大富走到了一起。更讓童鐵感到心煩意亂的是,鍾晨告訴他,礦分局的一個民警透露,民安責任區刑警中隊長武誌光在負責南片刑事案件時,曾把一起輪奸案當成賣淫嫖娼案處理,該案被害人是農村的打工妹。

“真有這事?”童鐵吃驚地瞪大眼睛。

“不像是望風捕影。”

這就是說,對這類案件,武誌光曾辦過假案、錯案、冤案,不管是什麼原因,案子畢竟是他一手經辦的,那麼童舒的案子在武誌光手裏還有希望可言嗎?

童鐵牙關咬緊,一下一下用力擦著槍,幾塊鐵在手裏擺弄了幾下,變魔術一樣,又成為一支閃著幽幽黑光的冰冷武器。

“所長,所長,我的責任區那兒……”冬夏邊喊邊拎著那串掛著子彈的鑰匙串走進來,讓童鐵的神態嚇了一跳,吐下舌頭悄悄退出去,沒想到正退到身後的鍾晨身上,順便踩了鍾晨一腳。

鍾晨疼得齜牙咧嘴:“你沒長眼睛啊!”

“我後麵沒長眼睛,你前麵還沒長嗎?”冬夏眼睛一瞪。

“所長又在擦槍?”鍾晨急忙轉移話題,“他吹口哨沒?”

“還吹口哨?我叫他兩聲都沒搭理我!”

建國從外麵回來,急忙示意他倆離開童鐵的門口。“你們也不想想,這一陣子,有讓他擦槍吹口哨的事嗎?”

鍾晨皺眉歎氣,冬夏卻若有所思。

童舒的案件在派出所時以冬夏為主,她理解童鐵的這份痛苦,認為自己有責任過問。誰知走進武誌光的辦公室,凳子還沒坐穩,武誌光就指責說:“你們派出所都是一群窩囊廢,童鐵是最大的窩囊廢,領著你們這群小窩囊廢,把一件小案子弄得這麼複雜。”

冬夏愣了,武誌光劈頭蓋臉的指責太突然,她沒有準備。然而冬夏是誰?當年警察學院的霸王花,怎麼能無緣無故讓人熊一頓?她跨前一步,指著武誌光的鼻子說:“你們刑警隊才窩囊廢,你才是最大的窩囊廢。一個這麼簡單的案子,到你們手上就擱淺了,查不下去了。三歲小孩兒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查,可你就是不動彈,你怕什麼?你的正義感哪兒去了?你的良心被警犬吃了嗎?”

冬夏的強烈反應讓武誌光一愣,他緩和了語氣:“黃毛丫頭,少來訓我,你才當幾天警察?我告訴你,過去我負責的那片,三年出十二起殺人案,我就破了十二起,破案率是多少,回去好好算算!”

冬夏卻不吃這一套:“少跟我提過去,過去讓你學會的是什麼?是圓滑是世故。過去的經曆讓你磨平了一個刑警應有的棱角,變成了一個見風使舵的老警棍!”

說罷,冬夏氣洶洶摔門而去。不一會兒,又氣洶洶返回,咚地一腳踢開門,在武誌光驚訝的目光中,抓起落在桌上那串掛著子彈的鑰匙串,再一次氣洶洶地摔門而去。

冬夏的哭泣,經曆了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的過程,一聳一聳地抖動著雙肩。鍾晨進來,輕輕拍拍冬夏的肩膀:“告訴我誰惹你了,我立馬去收拾他!”

冬夏晃一下肩膀,邊抽泣邊說:“關你什麼事?”

鍾晨歎口氣,拿條濕毛巾送到冬夏手邊,自己默默坐到冬夏對麵,拿起鑰匙串端詳。這是一枚很普通的7.62毫米的子彈,是“五四”式手槍用的,當然,“七九”式微衝也能用。這種黃銅子彈並不鮮見。令人稱奇的是,子彈尾部外緣被鑽了個小孔,一根細細的銀白色金屬絲穿過小孔,做成個環。一顆光溜溜的子彈加上這個特製金屬環,就變成了小裝飾品,創意很獨特。這創意獨特的飾品又因佩帶它的人是英姿颯爽的女警官李冬夏,就更添了幾分神秘。而且,這顆子彈沒用過,彈殼底部外緣的出廠批號11.83清晰可見,黃色引火帽還保持著出廠時的飽滿,彈頭也十分光滑,沒有出膛時留下的劃痕。

這背後興許有故事!鍾晨心裏再次冒出這個念頭。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不見了鑰匙串,冬夏那神態絕對不是用焦急形容得了的,就像有人突然挖了她的心頭肉一樣。鍾晨開始注意冬夏手裏的鑰匙串。冬夏的鑰匙串除了掛在腰間就是拎在手上,大多時候是拎在手上。以前,他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女孩子的習慣而已,或者說是冬夏的一個少女情結吧,就如人長大後不時回憶鑰匙掛在脖子上的兒童時光。那次丟鑰匙串事件以後,鍾晨改變了看法。這枚7.62毫米的黃銅子彈,對他來說,謎一樣充滿了誘惑,就如它的主人冬夏。

正拿著鑰匙串出神,冷不丁被冬夏一把奪過來。鍾晨為掩飾尷尬,趕緊問:“說說,到底誰惹你了?”

“還有誰,武誌光這個老混蛋!”冬夏惡狠狠地說。

冬夏一五一十說完,鍾晨心頭沉重起來。他想武誌光的話決不是空穴來風,有必要跟童鐵說一下。冬夏的手機響了,隻看了一眼,她的臉立即嫵媚起來,匆匆出去接電話。鍾晨知道一定又是那個秦大夫,心裏不免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