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家鄉
1948年2月,我出生在甘肅省永靖縣一個農民家庭。家中人口多,記得我們兄妹上學回來後,總是坐在炕上聽奶奶講過去的故事。奶奶說,民國18 年,天下大旱, 莊稼顆粒無收,家中生活實在無法維持下去,爺爺和奶奶領著全家6 口人,沿路乞討到了青海貴德縣。我爺爺病倒了,無錢看病抓藥,奶奶忍痛將我兩個10 歲多的姑姑賣給了當地人,賣了6 塊銀元,給爺爺看病抓藥,但由於爺爺疾病嚴重,加之沒有補充營養,兩個月後,爺爺去世了。奶奶買了一張草席,用草繩捆住後,雇人抬到黃河邊,放進黃河中水葬了。那時的土地都是地主的,要埋人就得花5 兩銀子的地皮錢,可見當時的民間社會現狀了。窮人無活路,死人無處葬。奶奶領著兩個十幾歲的孩子沿路乞討往家鄉返。民國19年,那年北方風調雨順,莊稼長得非常好,雨水多,野菜茂盛,野菜籽也多,三口人邊走邊摘灰條菜籽,回到老家時,光野菜籽就摘了100 多斤,加上自家地種的小秋田,生活總算有了著落。但是家中無人幹活,生活還是十分艱難。
我們莊上有一大富戶,戶主叫朱顯榮,是國民黨甘肅軍閥魯大昌部隊的一個團長,他家牛羊上千,騾馬成群,正缺人手放牧。他們家有二大人當家,他是朱顯榮的大兄弟,莊上人都叫他二大人。看到奶奶的兩個兒子都十幾歲了, 正是放牛羊的好材料,一天二大人找我奶奶說:“嫂子,你生活不太好,兩個兒子給我放牛羊,你也來我家做飯吧。”奶奶迫於無奈,隻好答應了他。本來二大人與我奶奶是同一個太爺的後輩,有血緣關係,隻因他們一支家族興旺,富裕有權,而我們這一支是窮光蛋,三口人都成了他們家的長工了。奶奶說:“我不願做飯,我去和尕娃們放牛,晚上好照看尕娃們。”
奶奶講,一天中午,幾十個土匪來搶牛羊,尕娃們被嚇壞了。我奶奶不怕,她要過尕娃們手中的“七九”步槍,對著土匪開了幾槍,雖然未打中土匪,可把土匪嚇壞了,丟下趕著的牛羊,一溜煙不見了人影。土匪們沒想到,放牛的尕娃們怎麼還有快槍呢?
20世紀四五十年代,在永靖縣十八灣牧區,狼特別多。我本家的叔叔家一年打死了5 隻狼,還活捉了7 隻小狼崽,其中5 隻送人了,兩隻用鐵鏈拴住飼養,一隻拴在羊圈門口,另一隻拴在他家的大門口。我們每次去叔叔家,看見門口的大灰狼,心裏怕得要命,手拉住大人的袖子不鬆手,那小狼不怕人,站起來還齜牙咧嘴地表示一番它的厲害。
奶奶說,二大人為了防賊,給山莊配了幾支“七九”式步槍,白天尕娃們背著槍去放牧,裝樣子嚇人,夜間由大人們背著放哨,防狼害也防土匪。
一天,奶奶帶尕娃們放牛羊時,突然山間竄出來一隻金錢豹,一下子咬死了幾隻羊。金錢豹叼著一隻羊,跑到灌木叢中吃了起來,幾個尕娃們嚇得跑到奶奶身邊不敢動了。奶奶她不怕,要過尕娃們手中的槍,對著金錢豹連開兩槍。金錢豹聽見槍聲丟了羊,跑進了一個山洞中。奶奶叫尕娃們拿鐵鍬把洞口封死,又把麥場上的豆草背來,扒開洞口,點火用煙熏豹子。尕娃們用破衣衫扇煙進洞,奶奶又叫尕娃們把冒煙的小老鼠洞都堵上了。幾個人坐在洞口,從上午燒到後晌,奶奶說:“得了吧,可能熏死了,前頭還有響動,這半天沒有動靜了,你們站遠些,我進去看看。”奶奶點了個火把,扒開洞口,一手拿著步槍,一手拿著火把進了洞,大約進了5 丈多,遠遠看見一個土台上,金錢豹張著大嘴,瞪著綠油油的大眼睛。奶奶覺得金錢豹還活著,忙回頭跑出了洞,大喊尕娃們快放火,豹子還活著,接著繼續燒到天黑,奶奶吩咐把草堵進洞中,用土把洞口封住,明天再來看。第二天,奶奶領著幾個娃挖開了洞口,點上火把進了洞,奶奶一看豹子還是昨天那個樣子趴著,眼睛綠油油地瞪著,奶奶丟了幾個土塊過去,豹子不動,奶奶大著膽子用槍撥了一下,沒想到豹子是僵硬的,早就被煙熏死了。她叫進來幾個尕娃,用繩子捆住,把金錢豹拉出了洞口。尕娃們叫來山莊幹活的大人,剝了豹子皮,放羊的和種地的七八個人美美地吃了頓豹子肉。從此,奶奶打豹子的名聲大了,遠近聞名。因為本來我奶奶就姓金,莊裏人從此就叫她“金豹子奶奶”。
奶奶還告訴我們,1953年糧食特別多,家中放不下,就在大門外,靠山挖了幾眼窯洞,幾千斤豆子裝在窯洞裏,蓋上麥草捆放著。一天夜裏,鄰居的兩頭牛跑出來,把麥草捆給扒倒了,兩頭牛鑽到洞口吃了半夜的大白豆子,吃飽後又到水池喝水。天亮時鄰家出來一看,兩頭牛臥在井口邊,牛肚子圓滾滾的,口中流白沫,他忙拉牛頭,牛已經沒氣了。鄰居哭著喊著,心痛壞了,拉開肚子一看,腹膛裏全是大白豆子,泡得圓圓的,足有30 斤。鄰居一看牛肚子裏的大白豆,知道是奶奶的大白豆脹死了他的牛,馬上惡狠狠地說:“姓朱的,你賠我的牛來,這是你窯洞的大白豆,脹死了我的牛,你賠,你賠我的牛。”我父親還在割牛肉,沒說話,奶奶走到鄰居麵前,手指著鄰居的鼻子說:“羅家娃,你再說一遍,讓我金豹子聽聽!你不管好牛,整天吃別人家的草、糧食,你的牛吃了我的豆子,你先賠了我的豆子,再來跟豹子奶奶說話。今天你說這樣的話,真不知羞恥!大家評個理。”鄰居看金豹子奶奶說狠話了,他知道金奶奶的厲害,悄悄地再不敢言語了。
下午,鄰居派人拿來了10 斤牛肉,並帶話說:“上午急壞了,說了錯話,奶奶不要見怪了,對不起老人家了。”金豹子奶奶說:“知道錯,就對了。糧食也不賠了,牛肉我吃,回去告訴他,多謝了!”
1955 年至1956 年,農村大辦高級社,奶奶的牛、驢、羊全部無償入了社,家中一無所有,生活馬上一落千丈,加之1958年開始吃食堂,幾百人吃一鍋飯,哪裏還有好飯吃。到了1961年7月,我到離家20多裏遠的學校去念書。一天,我從學校往家趕,10多個學生中,我歲數最小,加上吃不飽,走了10多裏時,我餓得走不動了,一下倒在地上,站不起來了。我同桌肖卓瑪,她扶我起來,休息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個碗口大、兩指厚的白麵饃讓我吃。我驚奇地看著白麵饃,問她哪裏來的,她說家裏做的,我說大家都在吃食堂的菜糊糊、榆樹皮、麥麩子的黑餅子,你家怎麼還有白麵饃?她說偷隊上地裏的麥子做的,她家離莊子遠,沒人知道。我吃了一大口白麵饃,哎呀!比點心還香甜,好吃極了。吃了半塊,半塊送給她吃,她不要,說她還有呢。她從懷中又拿出了一個和我一樣的饃。吃了半塊饃,我有力氣了,剩下的半個我揣在懷裏舍不得吃,時不時從懷中掐一點,慢慢地咀嚼著,品著它的香味,我覺得世上再沒有比這個饃香的東西了。
1965年5月,一個星期天,我在家替父親放生產隊的羊,我拿著一本舊版《紅樓夢》,蹲在路邊坎子上聚精會神地讀,突然一個人喊我,“尕娃過來”,我一看是我四舅和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站在路中間叫我。我走到他們麵前,舅舅說這是公社羅書記。我向羅書記問了好,他拿過我手中的書,翻看了幾頁,問我:“這個書你能看懂嗎?”我說:“部分懂,多數看不懂。”“我聽說這個書中有個《好了歌》,你背一下我聽。”“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身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好了,這個尕娃不錯,放羊看古書,兩不耽誤。你叫什麼?”“我叫朱克祿。”這時舅舅說:“這是我外甥,我的藏書大部分都叫他拿去看了。”羅書記說:“有出息,下次來你還要背給我聽。”說完兩人就走了。
6月15日,公社來了通知,叫我6月20日到永靖縣人事局報到。我想,怎麼讓我到縣上報到?20日,我帶了行李,到了縣人事局,正好羅書記坐在裏麵,見我來了,就喊:“小朱,拿上行李,下午2 點坐車去臨夏學習,完了跟我去社教。”
1965 年6 月,王坪公社書記羅仁和同誌點名,讓我參加了永靖縣社會主義教育工作團。1966 年11 月,在文化大革命的衝擊下,社會主義教育工作團撤銷,我被分配到永靖縣商業局工作。
1968 年元旦剛過,滿街貼著參軍光榮的標語。“文革”時期,人民解放軍在群眾中威望很高,我萌發了參加解放軍的念頭。一天,我跑去報名,縣武裝部登記的同誌問我:“幹什麼工作?”我說:“在縣商業局工作,職工。”他說:“在單位工作的同誌不予報名,你回去吧。”我說:“參軍是青年的光榮任務,是你們的標語上寫的,怎麼不要我了?你們又沒寫在單位工作的青年不準參軍的標語。”那個軍人瞧了我一眼,說:“你問領導去吧。”我又找作戰科李科長,他說:“是有這麼一條臨時決定,但沒有規定已工作了的青年不讓參軍服兵役的正式條文。”我回到單位後,問我們單位的指導員,他就是解放軍轉業下來的,他曾在部隊當過司務長。我問他怎樣才能參軍,他說:“你決心大,就天天去纏他,給他的領導寫信。”對,這是個好主意。我連寫了四封信,發到縣武裝部郭德智政委的名下,過了幾天,作戰科李科長來單位找我,說:“誰是朱克祿?”單位指導員說就是這個小夥子。他一見我說:“哎呀,你是朱克祿嗎?郭政委說你寫了四封要求參軍的信,政委要我找你。你來過我那兒嗎?”我回答說:“我找過你,你給我解釋清楚了參軍的道理。”他說:“這樣吧,你回原籍報名,這樣就不存在從單位參軍的問題了。”我聽後高興極了,送走了李科長,交清了手續,第二天辭別了和我工作了一年多的領導和同誌,踏上了參軍的道路。
我要去參軍的消息村子裏的鄉親們都知道了,幾個老漢坐在一起議論著:這個尕娃已經在縣上有工作了,可怎麼又要去當兵?這兵不好當吧?新中國成立前,河州馬步芳派韓啟功抓兵,弄得家破人亡,慘得很啊!河州賢孝們編成了唱本,唱了幾十年哩。共產黨號召青年自願當兵,這兵一當就可能回不來了;唉,社會已經變了,共產黨的兵可能好當多了。縣上安排體檢,我們村三個人合格,在縣上武裝部定兵時,我們村三個人都定上了,並發來了入伍通知書。公社發來指示,今年的新兵各村要組織社火隆重送到公社,由公社統一送到縣武裝部。村上接到通知,馬上組織起一百多人的社火隊,排練了幾天。到了送入伍通知書的那天,社火隊由大隊長王扁頭帶領,來到我的家門前,頓時鞭炮齊鳴,鑼鼓震天,獅子騰躍,船姑娘們歌唱,真是既隆重又熱鬧。我們全家齊站在門口迎接社火隊,家裏準備了糖果和幾瓶酒送給了社火隊。大隊長親手給我披上了紅緞子和大紅花,嘴裏不停地說著:“恭喜、恭喜,參軍保邊疆是男子漢們的任務,好男兒誌在四方。我當了五年兵,剿了四年匪,腿上挨了一槍,殘廢退伍了,我祝你立功受獎,送來立功喜報。”我激動地說:“向你學習,努力奮鬥。”
這時村上的鄰居、親戚朋友也來披紅,我身上披了幾十條大紅綢子被麵,擁得我連頭都無法轉動。接著四位反穿皮襖的財寶神來到門前,唱起了民間送財喜慶詞,“哎……雨露哈滋潤,哎……萬物生,梧桐的樹上鳳凰鳴,哎……鳳凰鳴來鳳凰鳴。”“哎……參軍哈當兵,哎,保國家,百姓們吧跟著共產黨,哎,跟共產黨來,跟共產黨。”我父母忙著給財寶神點頭鞠躬感謝。我的幾個同學上前打開酒瓶,給社火隊員們敬酒、敬煙,表示謝意。接著獅子耍了一套真功夫,兩個妖婆懷裏抱著個塑料娃,扭來搖去大聲說唱著,真是好不熱鬧。大隊長等財寶神唱完大聲宣布,社火隊員們明天在村口集合,要送參軍青年去公社集合,大家不要遲到。下午四點,大隊長又宰羊設酒宴,招待了我們三個入伍青年和家屬。第二天大隊長帶著幾個小夥子,牽著七匹大騾子,每個騾子頭上紮了幾個紅花,騾子背上備好了騎鞍。我們三個青年每人一匹,家屬們每人一匹,大隊長腿不好,也準備了一匹。大隊長大聲喊:“社火隊的鑼鼓響起來,出莊送參軍青年上公社,牽馬的尕娃們,過來讓參軍青年上馬。”牽騾子的三個人說:“大隊長,我們牽的是大騾子不是馬。”大隊長看了小夥子一眼,大聲說:“我叫你們牽馬來你們牽的就是馬,什麼騾子不騾子的,我們的騾子頭上紮上紅花,那就成馬了,懂不懂啊,幾個真是笨蛋。”“好了,我們牽的都是馬,成了吧。”“參軍青年們,請上馬,我們今天給你們牽馬墜鐙,你們好好保衛祖國,保衛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