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牧人寫作者的記憶(節選)
北極星、冬窩子和夏營地
我是一個漸漸消失的古老遊牧民族的後裔,我現在想說的是那片支離破碎的群山草原,那個在遊牧和農耕的交接處掙紮著的民族。那是一個從人們的視野中漸漸遠去的遊牧民族,而我要說的是他們的那些不大為人注意的人和事,也是幾十年來留存在我的記憶中的真實的人和事(包括人名、地名、時間、空間與事件)。這也許是亞歐大草原上眾多遊牧族群曆史中的一例個案。我沒有心思講述草原遊牧人的奇風異俗和離奇動人的故事。
由於特殊的地域、曆史和生活方式,我的族人在一個偏遠的地方過著不為人知的生活,我所說的不是他們的故事,而是他們留在我耳旁的聲音和他們漸漸遠去的模糊身影。這些聲音和身影,總是從那些數不清的往事和人們通常認為的大事中跳出來,在我的眼前晃動。
我所說的是,從1966年“文革”前後到現在,也就是到2010年祁連山下的夏日塔拉(黃城兒、皇城灘)草原上,堯熬爾(裕固族)人的鄂金尼部落。
祁連山北麓的夏日塔拉草原,南依祁連山阿米岡克爾(冷龍嶺),北鄰河西走廊農耕地區的武威、永昌和山丹等地。夏日塔拉東半部分,自1959年甘、青兩省劃界後,原來在這裏的部分蒙古族牧人遷到了祁連山南麓,而從黑河上遊的山地草原遷來了部分堯熬爾牧人。當時的夏日塔拉,還有一小部分布利亞特蒙古牧人,他們從1945年左右流浪到那裏,1961年全部遷往內蒙古。夏日塔拉東邊的石羊河的兩條支流西營河和斡爾朵河中遊還有部分從事半農半牧的吐蕃特、漢族農民。
夏日塔拉的西半部分是解放軍總後勤部的山丹軍馬場,牧工都是河西各地的漢族人,2001年中牧集團接管山丹軍馬場,山丹軍馬場成為中央駐地方企業。
我的父母和部落裏的老人們常說,早在1953年到1956年間,堯熬爾人的部落改變為村、大隊、鄉政府。部落頭目變成了鄉長或主任,圈頭、輔幫(部落頭目手下的小官)變成了行政主任或村長。在1958年的運動中,長袍和靴子換成了製服、布鞋、球鞋和皮鞋,狐皮帽和氈帽換成了布便帽和棉帽。到“文革”期間,掛在脖子和手腕上的念珠、護身符換成了金屬製成的毛主席像章和“忠”字牌。
以我的族人的審美觀衡量,原來和這裏的高山大河融為一體的服飾全沒有了,那鮮豔奪目的紅纓帽、彩色的長袍、古樸而溫暖的羊毛褐子、銀子和珠寶鑲嵌的頭麵(辮套),都被禁止或沒收了,被稱為“四舊”或“封建落後的東西”。1958年後這裏的遊牧人在夏季不論男女均戴一頂黃色軍帽,或是在黃色軍帽上包一塊花頭巾,冬季戴棉帽或皮帽,身穿短小的製服。穿了數千年長袍靴子的牧人換上這些後,在我的族人看來的確顯得不倫不類。
1966年後,“破四舊”作為“文革”運動的主要目標之一,即“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此後幾十年中,這個小小遊牧部族一整套的風俗習慣大多都隨之消失,傳統的風尚變得簡陋而混亂。遊牧文化的審美觀和價值觀也隨著發生了變化。但是,遊牧的生產方式幾千年來基本上沒有大的改變。
縱觀世界曆史,在各種曆史巨變中,規模比較小的文化和民族往往都是土崩瓦解,很快消融在大的洪流中而不見蹤影。
從20世紀的中葉到21世紀的最初十年間,在青藏高原的東北邊緣,在縱橫交錯的祁連山溝壑裏,在一片片寂靜的灌木林邊,這個小小的遊牧部族半睡半醒。他們是漢文曆史中說的“胡係遊牧人”,也就是現在說的阿爾泰語係的民族。盡管他們人口稀少,又長期在一個文化和風俗都與他們迥然不同的汪洋大海中沉浮,但他們還是保持了相當頑強的內心和族群記憶。在草地上,在牛羊群邊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坐到一起,說的和想的都是“我們是什麼人”“我們來自何處”“我們將往何處”。這些被曆史放逐的人們,套著舊靴子的雙腳站在漫漫黃草和積雪中,他們在仰望著北極星思念著什麼。他們的古歌充滿了愛、豁達和勇敢,歌中說的是遙遠如同夢一般的鄂爾渾河和阿爾泰的泰加林,歌中說勇敢的匈奴人騎著駿馬從冰封雪蓋的祁連山那邊絕塵而去……
我出生於1963年春天,而我開始有比較清晰的記憶可能是在1966年前後的一個夏季,那是夏日塔拉南側名叫什開郭勒(漢名叫大溝)的夏營地,阿爸和大姐趕著羊群到區上的小鎮剪羊毛去了,夏營地又變得靜悄悄。黑壓壓的一群野生青羊從山坡和河床的金色哈日嘎納花叢中緩緩走過,母青羊細心地領著自己的孩子,高大的公青羊們在前麵帶路或是殿後,嗬護著母青羊和它們的孩子們。這一大群野青羊比我們家的羊群要多得多。初夏天氣漸漸溫暖後,野青羊群要遷往高山峻嶺中。遠處鄰居家的大媽站在帳篷前高聲問我阿媽那是什麼人的羊群,阿媽邊走邊開玩笑說那是我們家的羊群。
夏日塔拉南側的祁連山下,有許多一字並排的長滿鬆林的墨綠色穀口,那裏一般都是牧人的夏營地,從東往西是:老虎溝、金洞溝、一棵樹、阿爾切圖(柏樹溝)、娃娃山、黃胡蘭、瑙爾墩、平羌口、鸞鳥口、大烏龍、小烏龍……,再往西過幾個山穀口還有著名的扁都口,就是在漢文史書中寫作“大鬥拔穀”,堯熬爾人和蒙古人叫做察汗鄂博的地方。這些地方的蒙古和吐蕃特語名字大多已經被我淡忘。從古到今,勇敢而熟知這些地形的牧人,常常單槍匹馬從這些冷幽幽的山穀進去,然後翻越祁連山雪峰到達南麓的青海那邊。
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剛剛醒來,看見阿爸在帳篷裏進進出出地張羅著要擀氈。帳篷前好幾個親屬和鄰居來幫助擀氈,人們說笑著,齊聲唱著擀氈的歌謠,節日般的隆重氣氛和篝火的青色煙霧在帳篷前彌漫繚繞。那時,帳篷就在滿是野生漿果和鬆林的大烏龍山穀中。
高山夏營地的七月要下雪,早晨我醒來時,從黑帳篷底下看見阿爸赤著腳在積雪上走著,積雪咯吱咯吱地響著,他在收攏拴馬的長繩索,也許要去拴馬。我很納悶為什麼他不穿鞋在積雪中走路。
瘦高個的阿爸在帳篷前方立了一根木樁後揉皮子,把一個鐮刀般的工具套在腳上,使勁刮著皮子。正在揉搓的皮革的酸味被風吹進了帳篷裏。阿媽圍著頭巾在犛牛群裏擠牛奶,兩個姐姐正在準備趕著羊群去放牧,一隻鳳頭百靈在帳篷上空一邊叫一邊忽上忽下地飛旋著。
帳篷從秋牧場往冬窩子搬遷的那一天,阿爸把我的兩個姐姐馱在一匹駱駝上,又把我和駝背的小叔叔一起馱在另一匹駱駝上。這些駱駝是1961年布利亞特蒙古人遷走時留下的,十多年後這些駱駝在夏日塔拉消失了。駱駝站起來一搖三晃地行走時,我的鼻子正好不斷地撞在駝背叔叔凸起的背上,在駱駝行走的節奏中持續不斷地撞擊著,我在駱駝背上聲嘶力竭地哭叫。陽光燦爛,畜群和牧人在遷徙。
遷徙的隊伍走到西嶂山脊的牧人大道時,轉瞬間天陰了,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風雪。騎著駱駝和馬的人們吆喝著馱行李的犛牛、乳牛群和羊群走在彌漫的風雪中。
夏營地—秋牧場—冬窩子。
秋天的草原上,來了一輛墨綠色的解放牌汽車。一個滿臉小疙瘩的矮胖的堯熬爾漢子,帶著一群陌生的外地人來到我們家的帳篷。看起來,這個熱情過頭的漢子也許是個翻譯和向導的角色。這些人有汽車,他們來自城市,穿著也幹淨點,所以他們在住帳篷和穿長袍、臉被太陽曬紅的牧人麵前有一種毫不掩飾的傲慢和蔑視。那天,我家帳篷裏隻有奶奶和我,這個漢子用堯熬爾話給奶奶說著什麼。奶奶給他們做了羊肉掛麵湯飯。
四季放牧要不斷地轉場,每當要轉場搬遷的時候,奶奶常常牽著我的手緩緩走在畜群的前麵,身材挺拔的奶奶總是穿著黑色長袍和手工縫製的平底長筒靴,頭戴草綠色禮帽。有時候奶奶抱著我騎著一匹黑馬趕路,半路上奶奶和我被受驚的馬摔在斡爾朵河畔。我們倆摔在地上時,奶奶還抱著我,她一邊痛得呻吟著一邊讓我別哭。
山坡上有時能看到捕旱獺的漢族農民的窯洞,他們大多是在農閑時從附近農村來到草地捕旱獺的,也有一些來曆不明的人長年住在簡陋的窯洞裏,幾乎和旱獺一樣生活著。
阿媽和阿爸不在時,奶奶有時領上孩子們去灌木林裏背柴火,然後回到帳篷喝茶,奶奶端來饃饃,給孩子們碗裏倒奶茶放酥油,孩子們並排坐在鋪著舊棉毯子的白氈上。
在雪原上放牧的阿媽被雪灼傷了眼睛,奶奶和家人找來一些白色石子,燒紅這些石子後再把雪灑在石子上,用冒出的蒸汽來熏阿媽的眼睛。我們都在帳篷裏圍著火坐著,阿媽披著頭巾低著頭,額發垂在眼睛上,冒出的白色霧氣直衝阿媽的臉龐。
那時,下了雪後人們總是把犛牛尾巴的長毛纏繞在眼睛上,以防眼睛被雪灼傷。
冬天的黑帳篷裏,我總是覺得冷。早晨醒來時阿媽早已去擠牛奶了,我就爬起來坐在鐵皮羊糞爐子旁邊,把兩個腳埋在還有餘溫的羊糞灰裏,等阿媽來了再燒火喝茶。
斡爾朵河源頭的一棵樹夏營地,雪水河和對岸的鬆濤在轟鳴,灌木林邊野生漿果還沒有成熟。青海省地質勘探隊的人住在一棵樹山穀口的河畔草坪上,他們有一間黃泥小屋和幾頂白色帳篷,他們騎著馬穿梭在祁連山的崇山峻嶺,他們還有運輸隊,由幾個雇用的牧人和一群馱東西用的犛牛組成。在大量的閑暇時間裏,他們在樹林或灌木叢小徑上到處拴下鐵絲或銅絲圈套捕捉野獸,他們拴下的圈套太多了,常常忘了去看或是根本就不操心,所以被套住的野獸常常餓死在那裏。牧人常常能碰到被套住的獐子之類的野獸,於是就帶回帳篷食用。牧人的羊也常常被套住,牧人看不見,羊就會死去。這些事都讓敬畏蒼天大地的牧人很煩惱,因為牧人忌諱這種濫捕的方式和不負責的狩獵。
濕漉漉的雨衣、雨靴和摞拋子(用牲畜毛製的放牧工具,放上石子甩出去驚嚇牲畜),山坡上長滿了白蘑菇和黃蘑菇。雨、霧和雷電的味道漸漸在風和陽光中消失。秋季,河畔矮小但果實肥美的沙棘成熟了,天晴時發出濃烈的酸甜味兒,我帶著在外地工作的叔叔的兒子艾艾和二姑姑家的孩子們會合,一起摘著野生沙棘吃,那年夏天她們家的帳篷離我們的不遠。
區革委會在夏日塔拉南側的一棵樹穀口等幾個夏營地集結了區機關單位和各公社的人馬,說要和祁連山南麓青海省門源縣的人打架爭草場。騎馬的人在夏營地來來往往,有些人被安排住在牧民帳篷裏,我們家住了一個區衛生院姓許的醫生。聽說那一次打架雙方都有一些人受了重傷,人們在帳篷或畜群旁邊講述著打架的經過。
大雁列隊飛著,風吹亂了它們的隊形,它們在空中奔跑著迅速整理隊伍。我扶著帳篷的纜繩望著隊隊大雁,我好像能聽懂它們的叫聲。有時,我在高高的秋草叢裏捉小青蛙。秋雪紛紛揚揚,兩個姐姐去放牧了,人們在起伏的山巒曠野上奔跑著呐喊著收攏畜群。我和姐姐們漸漸學會了一些漢語,能很生硬地應付來人的問話。
騎馬走過去的幾個人中,有一個人在用蹩腳的漢語唱著《白毛女》,唱了一半又唱京劇《紅燈記》,他停下後,接著有另一個人唱起了動畫片《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插曲:
天上閃爍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們草原的羊兒多。
天邊飄浮的雲彩白呀雲彩白,
不如我們草原的羊絨白。
他們唱著歌漸漸遠去。那時,我總是把姐姐聯想成看過的電影《草原英雄小姐妹》中在風雪裏搶救公社羊群的小姐妹。
那個秋天,明房子灘四周總是彌漫著一股沼澤地的長腿黑螳螂味兒,帳篷裏、草灘上、飯裏、茶裏和饃饃裏都是那種怪異的味兒,甚至阿媽精心用麵、酥油和糖做的哈力馬什(堯熬爾人的一種食品)裏也是那個味,兩個姐姐抱怨著。帳篷離開那裏搬到冬窩子後,這個令人不安的味道才消失。
冬天的風在陰雲密布的山頂上淒厲地呼嘯著,然後衝下山坡鑽入帳篷。黃昏裏狼嗥聲時隱時現,雪花在空中旋轉飛舞。牛羊群、人和馬踩著積雪從山腰上走過發出吱吱聲,狗叫聲和人的說話聲在寒風中漸漸遠去,堯熬爾語和漢語開始混合著……
人們在說著斡爾朵河對岸的某個牧人用槍自殺的事,人們說他年輕英俊,是武裝基幹民兵(當時指配有槍的,基礎和骨幹民兵,相當於部隊中的班長、組織中的骨幹,屬一類預備役;而普通民兵相當於部隊中的士兵,屬二類預備役)。自殺的人接連不斷,隔岸一個年輕的生產隊書記的妻子喝毒藥自殺了,不久他自己喝酒喝死了。還有一個年輕幹練的小夥子酒後從懸崖上墜落而死,拋下了一群年幼的孩子和年輕的妻子在孤零零的帳篷裏哭泣和憂傷,除了眼淚和憂傷就是風雪和加倍的勞累……
阿媽在帳篷裏和別的女人聊天,她們說死了的某某人被“去德凱爾”——幽靈帶走的經過,說在一個寂靜的晚上,帳篷營地上月亮光光,幽靈來了後就叫他的名字,他走出帳篷後就爬上懸崖跳下去了等等。
阿媽還說,早在黑河上遊的群山裏放牧時,某某人的女兒因為口角跳河後,一隻白狼在她們家門口的山坡上叫了幾天,死者的母親正在織褐子,她聽著狼叫聲喃喃自語,說女兒你等著,我隨後就去了。她從容織完了褐子,然後就跟著白狼走了。阿媽說那時她們經常在黃昏的河邊林中,聽見跳河死去的母女互相呼喚的聲音,一呼一喚的聲音悠長悠長……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阿媽的這些少頭無尾的幽靈去德凱爾的故事,脊背後麵一陣發涼。
從“文革”開始到結束,整整有十個冬天我們在缺水的鐵騎溝冬窩子裏度過。那時候,那裏沒有幾戶人家,黃草萋萋的山梁和坡地上到處都能看到成群的黃羊。
那時鐵騎溝的溝堖裏隻有一口井,僅有的水井裏是顏色發黑的劣質水,喝起來又苦又澀帶著鹽堿味,而且人喝了常常肚子痛,咳嗽後吐出的痰是灰黑色的。
水井旁邊的坡上露出白色鹽堿土,井旁總是擠滿了焦渴的牛羊群。當我們趕著牛羊群到井邊時,看見一頭黃牛死在井裏,是因為渴極了又喝不上水而跳進去送了命的。從井裏吊出一桶桶水再倒入鐵糟裏,那水一瞬間就被焦渴的牛羊喝光了。畜群常常隻喝了一半井裏就沒有水了,鐵桶扔下去再吊上來隻有青黑色的泥水。剩下那些沒有喝上水的畜群用一雙雙焦渴的眼睛死死地看著人和井,除非用鞭子抽打,它們才會離開已經沒有水的井旁。
阿媽在帳篷裏做飯燒茶,牛肉是用牛皮包裹著再用牛皮繩捆起來儲存在帳篷後的窯洞裏。阿爸趕著犛牛從遠處月牙崖峽穀馱來的冰塊,也是放在窯洞裏用帆布蓋起來的。這些冰塊是我們家的寶貝,小心翼翼地融化後用來燒茶做飯或招待客人。平常我們喝的是劣質的井水,因為冰塊不夠用。全家人洗臉時隻用一盆水輪流洗。有時天下了雪,我們就去背來積雪融化後飲用,融化後的雪水總是有一股黃土味,遠不如融化的冰塊。那時候,我們最好的飲用水是從遠處月牙崖峽穀馱來冰塊融化的水,其次是積雪融化的水,最次的當然是當地的井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