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階邊緣的影子
寧波市文學期刊聯盟優秀作品選
作者:石裏龍
一
透過潔淨的塑鋼窗,窗外是漸露亮色的黎明。蒙蒙中那條逶迤的甬江像是靜靜地躺著,正是退潮的時候,江麵瘦小,深褐色的灘塗裸露著,渾濁的江水幾乎是靜止在江麵上,看上去像是一條黃色的帶子纏繞在這個海邊又江邊的小鎮上。
尹建國把視線轉了回來,看到白小米依舊躺在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沉睡著。她的頭側在一旁,頭發已經需要靠不斷地焗油,才能遮掩那如同衰草的枯敗;身體的皮膚也略顯鬆弛,不過一對乳房還飽滿,依舊保持彈性。三十二歲的年紀,女人終究無法阻擋歲月留下一點痕跡。
尹建國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後,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鍾,時間已經指到七點半,該是去上班的時候了。
他穿鞋子弄出的聲音驚醒了她。
又要走了麼?
尹建國抬起頭來,看見小米側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是的,你再睡一會兒吧。他勉強地笑了笑,然後站了起來。
小米沒有說什麼,隻是兩隻眼睛依然看著他。她突然從床上跳下來,走到後麵緊緊地抱住他的腰。
我不想你走。
我還要上班。尹建國拍了拍她的手臂。因為吹了一夜的空調,她的手像蛇一樣清涼而光滑。
白小米重新坐回到了床上,看著尹建國把門慢慢打開,然後又輕輕關上。
尹建國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穿行在城市黎明的街道上。
辦公樓是擠在一片新近蓋起來的高樓中間,顯得低矮而破舊。然而作為一個存在了幾十年的國營企業的機關樓,它曾經向無數市民展示過迷人的魅力。曾經有很多人,把能躋身於此視為人生重要目標。隻是現在一切都已經風光不再。
辦公室還沒有人。尹建國坐在電腦前打開了電腦,開始完成昨天主任交代的一份材料。然而沒有寫下幾行他就感覺有些不耐煩了。這種公文現在越來越讓他感到煩躁,空話、套話,自欺欺人的勾當。
剛開始尹建國極度反感,但主任告訴他材料就得這麼寫,領導們認為這樣的東西是有用的,慢慢地他就習慣了。
尹建國點燃了香煙。
林文走了進來,他走到了尹建國的邊上,把頭低了下來看著尹建國,似乎想要對尹建國說什麼,可尹建國不領情,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快走開。
林文算是尹建國的同學。分配那一年尹建國被分到了車間當實習工人,而林文因為在單位有關係,直接分到了辦公室。後來尹建國調到辦公室,兩個人才熱絡起來,成了朋友。
林文是一個對女人充滿興趣的人,至今還沒有結婚,但他經常對尹建國講他與女人之間的故事。
昨晚在酒吧裏,一個單身女人喝多了,看她掏出了香煙似乎在找火的時候,我馬上過去給她點上了香煙,然後兩人聊上了,後來越聊越有興致,我幾乎沒有費多少手腳,半夜就把這女人帶上了床。
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就算是喝醉了酒,天亮醒過來也許會告你誘奸。
這你就不懂了,女人是有區別的,什麼樣的女人我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種放得開的。要不然,你請我上我也不上。再說了,現在的女人啊,寂寞著呢。
尹建國不由得想起了白小米。不知道白小米是不是因為寂寞才會糾纏他不放。而他自己呢?是否也是因為寂寞才一次次去找她?
二
尹建國住在十平米的小間,南麵大一點的一間是母親的臥室,母親帶著五歲的女兒睡在大間,尹建國的小房間在北。
從小房間的窗戶看出去,是緊貼著江麵的淤泥灘塗。每當退潮後,江麵變得十分狹窄,裸露出來的灘塗一覽無餘,江水在黃昏的光澤下波瀾不驚。
尹建國喜歡看黃昏的太陽照耀水麵,然後一點點沉下去,沉下去。
尹建國有時候也會想,自己的死亡是否會像這條大河的顏色,有金黃色的光芒在最後一刻黯然收攏,靈魂失去任何顏色,飄在大河上,一點點地沉下去,然後是永遠消失,萬劫不複。
尹建國坐在窗下繼續寫作。他知道自己不是這方麵的天才,然而寫作文學作品卻是他的喜好,或者說是他唯一的樂趣,也不僅是因為這是他在工資之外能有外快的唯一途徑,如果一篇小說發表了,即便是極短的篇幅,他也會覺得聊以自慰。
關於業餘寫作,尹建國幾乎沒有告訴過其他人,算是在秘密的狀態下進行。在這個商品經濟的年代,一個文學愛好者,肯定會是另類,或許還有善意的嘲笑,而這些不是他所需要的。
年底的時候,尹建國的一篇中篇小說在省級文學雜誌發表了。題目《邊鼓》,是迄今為止他寫得最長的小說。
寫的其實也就是司空見慣的婚外情,但沙龍裏的文友對他的婚外情描寫做了充分的肯定,說符合當今的潮流,加上充裕的性場麵渲染,就構成了成功的關鍵。
小說的發表給尹建國帶來一筆不小的收入,領到稿費的那天夜裏,他看著手裏五顏六色的紙幣,突然又想起了老婆明菊。
還沒有離婚的時候,明菊勸過尹建國,叫他別寫這些東西了,該多想點辦法去掙錢。她時常望著對麵新修的那棟十幾層高的樓房出神,偶爾也會對尹建國說:
我們要是在那兒有一套房子該多好。
這個時候尹建國也會望著高樓,但他說不出話來。每月三四千元的收入,想擁有那樣一套現代住宅,無疑是一個中國夢。
尹建國第一次見到明菊是在聽一個知名教授講座的時候,她坐在尹建國的旁邊。那個時候她就有一頭長發,斜眼看去,遮著半邊臉,白皙的皮膚藏在後麵,很是動人。
感情這個東西是很微妙的。那天尹建國發現她也偷偷地在看自己,於是就怦然心動。之後他用詩人般的浪漫開始給她寫情書,而她也欣然接受。沒有多長時間,尹建國判斷自己肯定是愛上她了,於是在一次約會的時候他很小聲地對她說了一句我愛你。她很害羞,臉有些紅,但還是很快地點了點頭。
年輕的時候愛情很簡單,結婚前明菊問尹建國,你會給我幸福嗎?尹建國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我會讓你幸福的。
幸福這個東西有些時候也很簡單,但有些時候很複雜,尹建國並沒有把它弄清楚。但不管如何,許多年以後他明白,在這樣一間小房子裏麵生活,並不能使明菊感到幸福。
後來讀到托馬斯·哈代在《苔絲》中這樣寫道,每日用麵包來維持和拯救自己的軀體依然是一門學問、一種信仰和一種欲望。他開始對她的離去不再心懷怨恨。
然而對生活本身呢?尹建國似乎並不能釋然。
生活本身不是寫作,但寫小說本身卻是件有趣的事情,你創造一些虛幻的人,一些虛幻的事情,把它們放到一個並不真實存在的環境裏麵,人物的一舉一動,或者事情的好壞發展,都隨了自己的心情,並無定數。
這還有個好處,當你覺得發生的一切不太合適的時候,你可以讓它重新來過,於是寫作總是令人愉悅的。然而現實的人生不能逾越,推倒重來更是一場幻夢,所以人總有那麼多的遺憾和後悔。
不過尹建國從來沒有對明菊的離去感到遺憾和後悔,所有的,僅僅是一種失落,小說家用得最多的是“無底的深淵”,而他深感是一種空寂,隱隱還有一絲失敗的感覺,當然不僅僅是對一個女人的失敗。
他曾經很多次臆想把自己的人生之路推倒重來,試圖來證明現狀的多樣性。在臆想裏他或許是一名乞丐,坐在城市的街頭,人們用冰涼的眼光打量他,時而會扔給他幾枚硬幣,它們在他麵前的破瓷碗裏叮當作響。有時候他會想象自己是一名億萬富翁,在城郊那棟空曠的別墅裏麵隻有他一個人,躺在院子裏的安樂椅上,失去了任何的夢想。
金錢這個東西很奇怪,少了會有太多的欲望,多了就失去了很多的希望,他不知道這兩樣哪一個更重要一些。
當然這些臆想對於他現實的普通勞動者身份而言,最後隻能付之一笑。
自從與妻子明菊離婚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尹建國無法遏止自己的想象。
他明白自己死亡的時候母親早已歸去,就剩下女兒。女兒現在隻有五歲,長得非常像她的母親,尹建國不會給她梳頭,給她梳頭是他母親的事情,她常常給她梳出兩個小辮子來,耷拉在兩個瘦小的肩頭上。
看著女兒的小辮子,尹建國常常回想起女兒的母親。
頭發散落在枕頭上是女人最性感的樣子,女兒的母親也仿佛明白這一點,她喜歡將床頭的壁燈調到盡可能暗的程度,讓她白皙的身體在紫色的光影下若隱若現,頭發就隨意的散落在枕頭上麵,或許還遮住了麵龐,那雙深邃的眼睛藏在黑色的發絲後麵,間或閃出欲望的光芒。
爸爸,你在幹什麼?
孩子的聲音打斷了尹建國的回憶,他轉過頭來,看著女兒依偎在自己的身邊。女兒長得像她母親,唯一像尹建國的地方是她的眼睛,一樣的小。女人的眼睛小了會少一些嫵媚,不知道她長大了會不會怪自己,這是尹建國時常感到遺憾的地方。
尹建國告訴他的女兒他在工作,可是孩子似乎並不理會這個,而是快速地爬到了他的大腿上,眼睛好奇地打量寫字桌上的一切,並拿起鼠標,胡亂地敲了起來。
尹建國沒有製止她,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孩子薄薄的頭發,尹建國忘記了剛才想象中的死亡,反而露出了淡然的笑來。
奶奶過來,阻止了孩子的胡鬧。
玲玲,爸爸在工作。
奶奶拉起玲玲的小手,孩子極不情願的離開了父親的房間。
走出門口。母親又轉過身子,她告訴尹建國,五月九號就是玲玲的生日了。
尹建國告訴母親,這次他沒有忘記。
那一天,尹建國向主任請了假,提前一個小時下班,然後去本市最大的商場,買了一個蛋糕和一個最大的卡通洋娃娃。
還沒有到家,尹建國就遠遠看見玲玲獨自站在小區門口,母親今天特意給她穿了那件最漂亮的裙子,紅色的,上身是一件開襟的小馬甲。而且還在她的兩條小辮子上紮了淡藍色的頭花。
女兒站在那兒沒有說話,一個勁地笑著,那笑有些殷勤,甚至還有點狡黠。尹建國知道她在等她的洋娃娃,於是向自行車的後架指了指,便拉開了書包架上的彈簧,玲玲飛快地把它從上麵抱了下來,急切地要從袋子裏麵把它拿出來,然而卻總是不能成功。
來,爸爸幫你。尹建國蹲下了身子。
女兒站在父親的麵前,看他把洋娃娃從包裝袋裏拿出來,然後遞給女兒,女兒高興地把它抱在懷裏,對爸爸說了聲謝謝,然後便滿臉欣喜地跑回去了。
尹建國站了起來,注視著女兒蹦蹦跳跳的身影。
母親站在裏屋的門口,一直注視著兒子和孫女。當玲玲跑到她身邊的時候,她便帶著玲玲轉身進屋去了。
母親一直有點憂鬱,那是她那個時代留下的傷痕。好在有個孫女,給她帶來快樂。接送孩子,和孩子說話,一起歡笑,很多時候尹建國在背後看著她們倆,覺得生活裏滋生出來了好多幸福。
母親這天比平日裏更顯得高興,做了很多菜,三個人根本吃不了。吃飯前先吃蛋糕,奶奶把蛋糕放在桌子的當中,打開了蓋子。
尹建國拿出盒子裏的小蠟燭,叫玲玲把蠟燭插在蛋糕上。
玲玲,爸爸把蠟燭點燃後,你要一口氣把蠟燭吹滅。
好。玲玲高興的看著色彩鮮豔的蛋糕。
小小的火苗躥動著,紅光映照著玲玲稚嫩的小臉。玲玲鼓起腮幫子,對著紅紅的火苗,噗的吹了出去,可惜沒有全部吹滅。
再來一次。尹建國笑著鼓勵女兒。
吃飯的時候母親的眼睛總是注視著玲玲,嘴角露出輕輕的笑容。很久以來,尹建國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母親這一刻的微笑出自內心,非常的由衷。
奶奶的微笑被玲玲看到了。
奶奶,你為什麼笑啊?
因為玲玲長大了,奶奶高興啊。
尹建國放下手裏的筷子,看你的小手,怎麼全是奶油。
來,讓奶奶給你擦幹淨。
不,我要爸爸給我擦幹淨。
尹建國拿起毛巾給孩子擦起手來。
我真的長大了嗎?爸爸。
真的。尹建國很肯定的回答女兒。
那媽媽是不是該來看我了啊,奶奶說了,等我長大了,就可以看見媽媽了。
孩子的問題讓他覺得有些突然,看著女兒瞪得大大的眼睛,尹建國覺得有些愧疚,甚至是慌亂。
玲玲,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很遠,爸爸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回來看你。
玲玲一臉沮喪地轉過頭去看著她的奶奶。
奶奶,這是真的嗎?
奶奶看著孫女,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三
窗外的甬江,常令尹建國聯想起那句“不廢江河”的詞。他不知道這條江河流淌了多少年,但知道將會一直流淌下去,如同生命裏有些恒久不變的東西。生命注定是要在這樣的恒久裏延續。
尹建國習慣於黃昏時候在江邊散步,迎著夕陽。
雖然江的這邊還沒有像樣的人行道,但到傍晚還會有很多人在這裏散步,尹建國並不認識他們,但走在人群裏麵,尹建國卻會產生一種很踏實的感覺。
夕陽就要落下去了,橘紅色陽光裏麵一群孩子在追逐打鬧,聲音很大,惹得一對老夫妻皺起了眉頭。老夫妻的後麵跟了個中年婦女,帶著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顯然想加入到前麵那群孩子中間去,卻被他的母親緊緊地攥住了手。孩子奮力地想要掙脫,卻換來了母親的一通斥責,於是隻好無奈地安靜下來了。
孩子們漸漸地跑遠了,白小米的身影出現在他的不遠處。她穿了件紫色的裙子,頭發挽成一個發髻留在腦後,手裏提著一個尹建國熟悉的黃色肩包,人看上去很精神。
尹建國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把包放在了肩上,手很自然地和他的胳臂挽到了一起,然後他們離開了這條小道,向旁邊的小公園走去。
尹建國第一次見到白小米就在這個小公園,也是一個人散步,走到這裏的時候感覺到了疲累,便進去到這公園裏的石凳上麵休息,進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就坐在他常坐的那條石凳上。
記得天不是很熱,還吹了一點風,女人穿了一件鵝黃色的短袖上衣,下身是真絲的裙子。頭發顯然是很隨意地紮著,散落出來的發絲在空氣裏麵隨意飄揚。
尹建國看見她的時候一團淡藍色的煙霧正從她的嘴裏吐出來,不過看情形並不是很熟練。再往上他看見了她的眼睛,眼光裏是淡淡的落寞。
後來尹建國相信這就是小說家筆下的豔遇,但當時他僅有的思忖是要不要坐在旁邊的另一條石凳上。這個時候女人把眼光轉到他的身上,但僅僅是瞟了一眼,又望到別處去了。
尹建國決定坐下來,看他手裏的小說《不朽》,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他看了很長時間,但是隻看了一小半。這是本晦澀的小說,甚至不太像小說,中間穿插了太多的評論,而且主題鬆散,情節淩亂,而尹建國堅持要把它看完。
不過今天他的思想集中不到書上,他被身邊的這個女人吸引過去了。
其實她長得算不上美麗,但不醜,重要的是她的那件緊身上衣讓胸部豐滿而別致,使她看上去很性感。還有她的麵部表情,憂鬱本身會呈現一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