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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中的動物(二十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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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陸春祥

悲情馬嘉魚

《齊東野語》,宋朝作家周密的另一部大作。卷十四,有《姚幹父雜文》篇。他說,小時候曾經跟姚鎔學習過,他是個很有學問的老先生。

姚先生寫了不少文章,但基本沒保存下來,周密存有老師為數不多的幾篇寫動物的雜文,其中有一篇是《馬嘉魚》,全文如下:

海有魚曰馬嘉,銀膚燕尾,大者視睟兒,臠用火薰之可致遠。常潛淵不可捕。春夏乳子,則隨潮出波上,漁者用此時簾而取之。簾為疏目,廣袤數十尋,兩舟引張之,縋以鐵,下垂水底。魚過者,必鑽觸求進,愈觸愈束愈怒,則頰張鬣舒,鉤著其目,致不可脫。向使觸網而能退卻,則悠然逝矣。知進而不知退,用罹烹醢之酷,悲夫!

馬嘉魚的外形特點為:銀白色的皮膚,尾巴很漂亮,個子也很結實,有滿歲的嬰孩那麼大。它的生活習性則是:常常活動在深海,很難抓到。但春夏生養幼魚的時候,它們則會成群浮到水麵上產子。

漁民為什麼看中馬嘉魚?將這種大魚,切成塊,用火熏,做成魚幹,味道極好,能保存很久,可以賣到很遠的地方。

你以為你在深海就抓不到你了?漁民們看中馬嘉魚的致命弱點有兩處:一是春夏之交它們一定會浮到水麵上來;二是這種魚碰到網時,不會跑掉,隻會很生氣,越生氣越往網裏鑽,直到被網勒死。

漁民們的捕魚工具是這樣的:用格子很疏的網,長寬幾十米,網的下端墜上小鐵塊,一直垂到水的底部,然後,兩隻小船一起拉著,快速往前進。

捕捉馬嘉魚的場景一定很壯觀,因為漁民們信心滿滿,他們期待有一個好收成,他們一點也不擔心馬嘉魚會跑掉。

果然,成群的馬嘉魚來了,它們視網不見,想鑽撞,想繼續前進,而越撞越被束縛,又更怒撞,腮頰張開,魚鰭展開,然而,一切的抗爭都徒勞,它們被鉤在網眼中,永遠不能脫身了。

對此,姚先生的評論是:馬嘉魚假使碰到網就知道退卻,那就可以輕鬆脫險啊。隻知道進而不知道退,因此慘遭烹煮成肉醬,實在是可悲啊!

姚先生的評論大致不錯,布衣我還想再深入討論一下其中蘊含的哲學關係。

有三組關係需要思考。

進和退。馬嘉魚在前進過程中,遇到了困難,不,應該是危險。這個時候,需要冷靜,用平和的心態應對危險。那就退一步試試看,退一步,海闊天空,退其實就是進。馬嘉魚不會退,那就成為漁民的獵物。人退了,一定可以得到另外一個世界。

變和通。馬嘉魚在遇險過程中,不僅不會退,還習慣將生活中不好的一麵“發揚光大”。它容易生氣,這個時候,它是越來越生氣:憑什麼不讓我過去啊!憑什麼嘛!我就是要過去!憤怒讓它徹底失去理智,繼而釀成悲劇。如果它能學會應變,就能一通百通,對於人來說,有變通才能有變化。

強和弱。漁民的經驗是,馬嘉魚雖然強大,是因為它在深海,憑一般的技術條件,我奈何你不得。但有強必有弱,馬嘉魚的弱點就是,死不悔改,沒腦子,隻會憤怒反抗,一條道走到黑。所以,對於人來說,隻有善於利用對手的弱點,才能戰勝對手,不管對手有多強。

當然,從馬嘉魚身上,我們還可以得到另一種暗喻,就是,為了名,為了利,為了財,為了各式各樣的“為了”,人類並不舍得放棄,也會像馬嘉魚那樣,一味的隻知進,不知退。

是什麼促使馬嘉魚這麼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當然,是它的使命和職責,它們為了下一代,必須要作出犧牲,前仆後繼。所以,我說它們是“悲情”。

從這個角度講,人類是醜惡的,我們不懂得憐憫,至少是缺乏憐憫。人類隻愛惜自己,有時甚至連自身也不愛惜!

大惡“窮奇”

饕餮,混沌,檮杌,窮奇,傳說中的四大凶獸。

饕餮,極貪吃,見什麼吃什麼,最後被撐死,它是貪欲的象征;混沌,既混又沌,是非不分;檮杌,頑固不化,態度凶惡;窮奇,一反常態,抑善揚惡。

雖然,混沌和窮奇都是助紂為虐,但最有故事的還是“窮奇”。

《神異經》對窮奇的描寫比較全麵:“西北有獸,其狀似虎,有翼能飛,便剿食人,知人言語,聞人鬥輒食直者,聞人忠信輒食其鼻,聞人惡逆不善輒殺獸往饋之,名曰窮奇。”

像老虎,有翅膀,聽得懂人的話,這些都不是它壞的條件。它壞就壞在,站在非正義的立場上幫助壞人。兩人爭鬥,它會將正直而有道理的那一方吃掉;對於忠正而有道義的人,它極看不慣,會將這人的鼻子咬掉;它聽說有大逆不道的壞人做壞事,馬上很興奮,會捕捉野獸去犒賞他。

現實社會,打架爭鬥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時雙方莫衷一是,有時雙方道理卻涇渭分明,而對於窮奇來說,它有先見之明,它一定分得清誰是誰非,正因為它分得清是非,辨得出黑白,所以,才會急匆匆飛到現場,它不是有翅膀嗎?靈敏度很高,很快會到達事發現場。它一到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有道理的一方給收拾掉。壞人於是更加囂張,我可以為所欲為,反正窮奇會來幫忙的。

窮奇來去如風,正直的人常常遭殃。好好的,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間,鼻子沒了,為什麼啊?因為窮奇,它路過,它看不慣,你們為什麼如此忠信?我就看不慣你們的忠信。

窮奇來去如風,壞人們常常會得到驚喜。我不贍養父母,我將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我對上蒼大不敬,昨天我還殺了一個人,沒什麼原因,這個人擋了我的路。突然間,我家門口多了很多東西,鬧,有肉,有糧,有錢,這些東西都是窮奇送來的。窮奇是個厲害的主,它是在鼓勵我呢,我可以繼續做這些事,有它撐腰,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總體來說,窮奇是個分得清善惡,但又一味助惡的大壞蛋。

《山海經》中有兩處寫到這個壞蛋。

《西山經第二·西次四經》這樣寫:又西二百六十裏,曰邽山,其上有獸焉,其狀如牛,蝟毛,名曰窮奇,音如獆狗,是食人。

這裏說窮奇的形狀像牛,毛像刺蝟的刺,叫聲像狗,會吃人。

《海內北經第十二》這樣寫:窮奇狀如虎,有翼,食人從首始,所食被發。在蜪犬北。一曰從足。

這裏又說窮奇的形狀像虎,長著翅膀。吃人的時候,它會先吃頭,它正在吃的這個人披散著頭發(估計作者是看著窮奇的畫像描寫的)。窮奇生活在蜪犬(野狗)生活之地的北邊,也有人說窮奇吃人時先吃腳。

《山海經》的兩處描寫,也沒有提供多少信息,連窮奇的形狀也不確定,像牛,像虎,但都要吃人,很殘酷,從吃頭開始。

光會吃人真的不算太壞,隻是凶猛而已,有多少動物都會吃人的,對要吃人的動物來說,吃人是它們的一種本能,弱肉強食。而窮奇顯然不僅如此。

讓人納悶的是,窮奇為什麼會這樣呢?沒有一種記載說窮奇為什麼有這樣的壞德行。

布衣簡單認為,上古人類是非感極強,愛憎簡單。有好人,就有壞人,有好動物,也肯定有壞動物,沒有好,無所謂壞,壞的越壞,方能顯現好的更好。於是,對各種醜惡現象,都找一個相應的對照物,將窮奇們想像得越壞,越能表達心中的感受。

所以,我們對此種神話獸的態度是,寧願信其有,將它看作是一種壞的惡的象征。窮奇是一種參照物,它也是一麵鏡子,即便現實中沒有這樣的動物,也會有這樣的現象,狼狽為奸,沆瀣一氣,這些成語顯然沒有過時。

現如今,窮奇人人喊打,饕餮卻以另一種隱形態存在於各式各樣的環境中。就如我們人類的身體,饕餮細胞仍然在蓬勃滋長。

“訓胡”的惡

唐朝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六有《羽篇》,他這樣寫一種怪鳥:訓胡,惡鳥也,鳴則後竅應之。

段作家的描寫,經常這樣簡略,讓人摸不著頭腦。語焉不詳,要麼他對這種鳥知之甚少,隻是人雲亦雲,並沒有真憑實據;要麼此鳥在當時很有名,家喻戶曉,根本用不著多寫。

這就讓人費心思了。

訓胡,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鳥呢?當然它是鳥類中的壞分子,不討人喜歡,或許還是罪大惡極。壞到什麼程度?隻有定性,沒有定量。也就是說,隻有罪名,而不知道它犯了什麼罪,很有點像秦檜給嶽飛定罪。

我們可以簡單設想一下它的生活場景:訓胡居無定所,孤單得很,除了它的同伴,基本沒有鳥願意和它在一起。某天早晨醒來,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在確認又確認不影響別人的前提下,它才放開嗓子,向著崇山,對著峻嶺,大聲地嚎叫起來,這叫聲痛快啊,將憋了一夜的怨氣怒氣,統統地發泄出來。

如果僅僅是這樣的叫聲,那訓胡一定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訓胡痛快的叫聲,蕩氣回腸,真的是回腸,因為它的“後竅”會對自己的叫聲應之。什麼是“後竅”呢?這個詞不是很雅觀,就是肛門吧。迅大先生的名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樣寫他玩蟲: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按住它的脊梁,便會啪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

鬧,訓胡的後竅和斑蝥的後竅,應該都是同一個孔。

訓胡的叫聲,怎麼會讓肛門來回應呢?

這應該是個科學問題。訓胡自己搞不清楚,布衣我也搞不清楚。但訓胡獨特的發聲原理,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

我隻知道我很討人厭,可是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會討人厭。誰讓我長成這個樣呢,我這個樣子,一定不受人喜歡,沒有五彩錦繡,沒有動人聲音,不婉轉,聲淒厲。但我每天規規矩矩生活,與別的鳥和睦相處,別看我長得個頭大,力氣也不小,可我不會欺侮其他鳥類,憑良心說,我隻會受到它們的嘲諷。我得學會善待自己,我粗陋的聲音沒人回應,我就讓自己的肛門來回應,難道不行嗎?你們是不是認為肛門就是髒的地方?髒的地方就不能回應?我就是自娛自樂,沒事,應著玩玩。有什麼不可以嗎?大千世界,難道非得要一個長相嗎?

在成長過程中,訓胡的內心一定很糾結。但訓胡仍然長成了訓胡,訓胡就是訓胡。

有人考證,段作家筆下的“訓胡”,說不定就是“訓狐”,這“訓狐”就是梟,或者叫鴞,就是我們大家都熟知的貓頭鷹呢。

查貓頭鷹的身世,果真,很曲折,它也長時間蒙受了不公正的待遇。

在中國古代,貓頭鷹向來不是吉祥鳥,怪鴟,鬼車,流離,逐魂鳥,報喪鳥,這些外號聽聽都嚇人,它是厄運和死亡的象征。

東漢劉向《說苑》中,著名的《鳴梟東徙》這樣描寫傷感的貓頭鷹:梟逢鳩,鳩日:“子將安之?”梟日:“我將東徙。”鳩日:“何故?”梟日:“鄉人皆惡我鳴,以故東徙。”鳩日:”子能更鳴可矣;不能更鳴,東徙,猶惡子之聲。”

在這裏,鳩簡直就是鳥類哲學家,它勸貓頭鷹的話,簡明而有說服力。貓頭鷹認為,西邊那個村的人都厭惡它的聲音,它沒法在那裏待下去了,它要搬到東邊去。而鳩認為,貓頭鷹的本質是聲音不好,要麼你就閉嘴,你聲音不改,搬家又有什麼用呢?人家還不是照樣討厭你!

貓頭鷹真是苦命。盡管它工作拚命,是動物界的捕鼠勞動模範,但人們也隻是利用它超強的工作能力而已,骨子裏仍然不喜歡。它真不如喜鵲,雖然那廝隻是徒有虛名,不會捕鼠,隻會嘰嘰喳喳搭窩,過自己的小日子,但就是討人喜歡。

其實,我們遠遠沒有認識貓頭鷹的好處。

《山海經·北山經第三·北次三經》裏寫到了一種叫黃鳥的異鳥:又東北二百裏,曰軒轅之山,其上多銅,其下多竹。有鳥焉,其狀如梟,而白首,其名曰黃鳥,其鳴自詨,食之不妒。

這種黃鳥,形狀很像貓頭鷹,它的鳴叫聲像在喊自己的名字,從這種鳴叫的習性看,很像前麵的“訓胡”,訓胡是自己喊,肛門答,黃鳥是自己喊,自己答。說不定都是寂寞鬧的。沒人理它們,自己玩自己的,自己走自己的路。

最最奇特的是,吃了黃鳥的肉,可以使人不嫉妒。

嫉妒是打倒自己的大敵人,如果能有吃了不妒的肉,那人類肯定會再前進一大步,會少卻多少紛爭啊。

不管訓胡是不是訓狐,訓胡的惡,訓狐的惡,其實都是莫須有。

一頭有思想的鹿王

北宋劉斧的《青瑣高議·後集卷之九》有《仁鹿記》,記敘了楚元王不殺仁鹿的故事。

這是一頭巨鹿,一個智者,它拯救了一個族群,它是鹿中的思想大師。

在鬱林,楚元王打了個大勝仗。一高興,就計劃在雲夢澤圍獵。這次打獵的場麵,全軍出動,聲勢浩大,官兵們也很興奮。

拉網式追捕,越追越勇,萬餘頭鹿就被圍在山背上了。

楚王帶頭,繼續追捕。

到了傍晚,這些鹿已經被整群包圍進了一個大峽穀,四麵都是懸崖峭壁,隻有中間一條羊腸小道,曲折蜿蜒。

楚王仔細觀察了地形,下命令說:今天已經晚了,我們派重兵將出口堵牢,明天再來,那麼多的鹿,這是上天犒勞我的軍隊啊!

天亮後,楚王命令重兵開始追擊,他自己則親自拿著弓射殺。

這時,突見一頭大鹿,突出重圍,跑到楚王麵前,跪下叩頭並拜。它對楚王說:我是鹿王,因為您的圍捕,我們沒地方逃了,現在陷入絕境。我懇求大王您赦免我們,我有一番話,不知對不對,請大王您裁定。

楚王也吃了一驚,但馬上就鎮定下來,他倒要聽聽這頭鹿王能說些什麼。

你說吧,我聽著呢。

鹿王說:我聽說,古代的賢君,他們不將池塘裏的魚抓光,不將森林裏樹木燒光,不將鳥巢裏的蛋取光,他們不殺正在吃奶的小獸,因此,仁義道德才會傳播,鳥獸才得以繁衍生息。我和你們,雖然不同類,但都是有生命的,生命同樣珍貴。我如果每天送一頭鹿給您,那麼大王您的廚房就不會空了,我們也會得到休養生息,您也就天天都有鮮美的東西可以吃了。如果您今天將我們斬盡殺絕,我們都死了,大王您以後再也沒鹿可吃了。孰利孰弊,請大王思考!

楚元王聽了鹿王的一席話,有理有據,入情入理,很受感動,於是將弓扔到地上,感慨地對鹿王說:你是王,我也是王,你愛你的臣民,和我愛我的人民,道理是一樣的,如果我傷了你們,就是傷了我的人民。

楚王於是下令:立即停止進攻鹿群!有敢殺鹿的,和殺人罪相同!

楚王還和鹿王說:回去告訴你的臣民,你們出山吧,我將看著你們出山穀。

鹿王叩謝再三而去,楚王爬上山頂,看著鹿群撤退。

隻見鹿王跑進鹿群,大聲命令撤退,命令聲裏飽含著感激之情。

鹿王在前麵帶路,後麵一隻接一隻跟上。呦呦和鳴,極其壯觀而溫情。

楚王接受了鹿王深刻的思想教育後,帶著部隊返還。

故事還在繼續。

不久,楚王又帶著軍隊打吳國。這雖是一場失敗的戰爭,卻結下仇恨。稍過一陣,吳王也帶著軍隊來攻打楚,來勢洶洶,楚王抵擋不住,隻好堅避城牆,作縮頭烏龜狀。他想,能拖幾日就幾日,拖死吳兵。

當時吳楚兩方的實際情形是,楚兵經常打仗,已經非常疲勞,而吳兵卻是有備而來,士氣正旺。楚王一想到這些,晚上覺也睡不好。

有一天晚上,吳軍正從包圍圈返回營地,突然發現,萬馬奔馳,他們以為鄰國的救兵來了,急忙撤退而去。

第二天,楚王一行來到吳營舊地,發現有許多鹿的蹄印子,繞著吳營好多圈。他一時不太明白,吳兵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撤退?這時,那頭鹿王突然來到楚王麵前說:大王啊,今天是我們報恩的日子。昨晚,乘著月黑風大,我帶著我的臣民,繞到吳營外,他們一定以為救兵來了,於是急急忙忙跑掉。

楚王這裏才弄明白,原來是鹿王救了他們。

於是,楚王也向鹿王拱手致謝:現在我想要謝謝你們,你們想要什麼東西嗎?

鹿王說:我們是鹿,吃的是野草,喝的是溪水,用不著什麼物質。但是,我還有一些道理想和大王您說。

鹿王於是很誠懇地勸諫道:我們楚國地勢遼闊,含九澤,包四湖,背山靠水,魚蝦滿湖,果栗滿山,物產豐饒,天下沒有比我們國家有這麼好的自然條件了。如果能善修仁德,體貼百姓,您的王位就會很穩固。吳王他如果不修仁義,欺壓百姓,您帶著軍隊去討罰,那裏的百姓一定會打開城門迎接您的,這就是不戰而勝,憑的是道義。大王您不修仁德,而去侵略別國,先前吳國打我們,就是因為你先去打他們,這是沒有道理的。您為什麼不愛百姓而行仁義,那樣您的王位就永世鞏固,這不是非常好的事情嗎?

楚王聽到此,如醍醐灌頂:鹿王啊,你說得真是太好了!我要為你立廟,表彰你的功績。

於是,這裏的山叫做仁鹿山,這裏山穀叫仁鹿穀,這裏廟叫仁鹿廟。

仁,其實不分人獸。

思想大師鹿王,我們人類永遠的老師。

官舟官牛官豬官馬之類

兩千多年前的某天,劉基《鬱離子》中的虛擬人物瓠裏子出了趟長公差。他這次是從吳地返回粵地。估計瓠裏子還有些級別,吳相國客氣地要派人送他到碼頭。相國囑咐他說:我派去的人會選擇一條官船把您送過河的。可能是信息不發達,指令沒有及時傳遞到,致使瓠裏子到碼頭時,送的人還不見蹤影,吳國政府部門的接待水平真是不敢恭維。瓠裏子一看,哎,這江邊停著上千條船呢,哪一條是官船啊?

一會兒,送行的人氣喘籲籲跑來。瓠裏子問:同誌,這麼多船,我們坐哪一條呢?同誌回答說:這太容易了,隻要看到那破篷斷櫓而又掛著舊帆的就是官船。果然,特征極明顯,一下子就找到了。

破篷,斷櫓,舊帆。為什麼會這樣呢?意思很明顯,無非是缺少管理,缺少製度。大家都使用,大家都不管。篷破了,隻要還能扯,櫓斷了,隻要還沒斷盡,帆舊了,隻要還能揚,那麼,這條官船,是不會退役的。想想看,這是皇家的財產哎,你能隨便報廢?好好的,又去新購,豈不是浪費?誰讓你們官員公務那麼頻繁呢?不僅如此,你們這些官員的七大姑八大姨還要常常搭便船呢?事實上也是,隻要不出事故,大家都不敢隨便丟棄的。如果,像波蘭總統的專機,落地一下子沒落穩,失事了,那就要好好地整頓一番了。

若單單從機製上分析,顯然還不全麵,官家的東西未必管不好,這得看什麼類型的。

漢朝的上官桀做未央宮管馬的官時,漢武帝曾經身體不舒服,有一段時間沒出行了。等到皇帝病好,他到馬棚視察,發現官馬大都很瘦弱,為什麼會這樣呢?他非常憤怒,要追究上官桀的責任,並責問他:你以為我不能再看到這些馬了嗎?要治罪。幸虧上官這小子腦袋瓜靈光,他狡辯說:我聽說聖體不安,日夜憂愁,牽腸掛肚,心思確實沒有放在官馬身上。然後的表情是泣不成聲,然後是淚流滿麵,這樣才騙過皇帝。

皇家的東西自然忽視不得,因此,隻要和皇家沾邊,它隨時都會很牛逼。唐德宗時,正直的盧杞任虢州刺史,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向皇帝發飆了:我們虢州有三千頭官豬,經常糟踏莊稼,已經成為老百姓的一塊心病了,皇上您說怎麼辦吧?德宗君臨天下似的批複說:那就把它們遷到沙苑吧!按照一般思路,地方官,隻要管好我這一片就行了,城裏這些企業有汙染,那就遷到鄉鎮去吧,至於會不會再汙染,那我就管不著了,總不能不辦吧,不辦我們還能出成績嗎?但盧杞不這樣,他又上折子爭辯:沙苑那裏的百姓也是陛下的臣民啊,我認為還是把它們殺掉吃掉為好。德宗還算開明,下詔將那些官豬賜與當地貧苦老百姓吃掉。第二年,德宗就升盧杞做了宰相,這樣為我大唐大局考慮的官員應該得到升遷的。我不太清楚,皇家要養這麼多的官豬幹什麼,是專門吃的(估計放養的生態),還是專門用來玩的(從中選拔出健壯的鬥豬)?既然是官豬了,那它的身份就不一樣,這些畜生是可以為所欲為的,老百姓田裏那些青蔥欲滴的莊稼,自然是它們的青睞。而且,養那些官豬的,便如弼馬溫,大小也是個官吧,他們肯定也是打著皇家的旗號,任由那些畜生胡作非為。我再想,養什麼官豬啊,肯定是哪個想從中撈油水出的餿主意,搞個“特供”就行了唄,什麼都可以特供的,悄悄地幹活,誰也不知道!

皇帝有專門的機構為他服務,這不奇怪,但以上洪邁提供的兩個片斷至少說明,那些高級別的官員,那些有專車專船的大官,他們的坐騎絕對不會像瓠裏子看到那樣的破敗。2.0,2.4,3.0,排量規定,專職司機,專門保養。因此,“官舟”隻能是為中下層官員服務的。

這有許多事實可以證明。白居易有一首《官牛》詩,我想應該有些說服力的:官牛官牛駕官車,滻水岸邊搬載沙。一石沙,幾斤重?朝載暮載將何用?載向五門官道西,綠槐陰下鋪沙堤。昨來新拜右丞相,恐怕泥塗汙馬蹄。右丞相,馬蹄踏沙雖淨潔,牛領牽車欲流血。

白詩一直比較通俗。《官牛》裏,這些官牛本來也是可以駕官車的,但為什麼起早落夜來載沙呢?它們做苦力的原因是,五門那邊,有綠色槐樹的官道上,路不平整且有汙泥,形象不太好,這可是個重要路段噢,有要人會經過的,昨天新上任的右丞相,恐怕泥塗弄髒了他的馬蹄,所以要鋪沙。可以肯定的是,丞相的馬一定是名馬,你這個官牛隻好頸項血流出了!原來如此,看來,給官牛下令載沙鋪路的官員,一定深諳此道:上級的事無小事,上級滿意了,工作就到位了,上級不滿意,其他做得再好也白搭。這個新上任的丞相,他要是寒舍躍龍門的話,要是他家處在深山的話,那也必須要問的,路絕對要修到他家門口!

從古到今,從中到外,凡沾官邊的,一般壞不到哪裏去,即便像官船那樣破敗,但它畢竟是可以免費坐的。

“飛”象

象是現存陸地上最大的動物,它絕對飛不起來,有數十噸重呢。

但象棋裏的象會飛。在田字格的範圍內,誰隻要侵犯了它的地盤,它就可以飛掉你,四方呼應,左右相顧,目的隻有一個,就是保護主帥。

象還真幹過這樣的活,保衛工作做得像模像樣。

明朝謝肇淛《五雜俎》卷之九物部一對象有如下記載:

滇人蓄象,如中夏畜牛馬然,騎以出入,裝載糧物,而性尤馴。又有作架於背上,兩人對坐宴飲者,遇坊額必膝行而過,上山則跪前足,下山則跪後足,穩不可言。有為賊所劫者窘急,語象以故,象即卷大樹於鼻端,迎戰而山,賊皆一時奔潰也,惟有獨象時為人害,則阱而殺之。

這一段中寫象是人們生產生活的好幫手。大象在雲南一帶,是非常普通的動物,老百姓把它和牛馬同樣對待,隻是大象比較強大,裝糧載物,一隻象要抵過數頭牛馬。大象具有寬闊的背脊,在那上麵,都可以放張小桌子,坐著喝酒,穩重如山。它還會打仗,你看,劫匪來了,它將大樹當作武器迎戰,敵人全線奔潰。但最終還是死在人的陷阱中。

再看象的不平常。

今朝廷午門立仗及乘輿鹵薄皆用象,不獨取以壯觀,以其性亦馴警,不類它獸也。象以先後為序,皆有位號,食幾品料。每朝則立午門之左右,駕未出時縱遊齕草,及鍾鳴鞭響,則肅然翼待,俟百官入畢,則以鼻相交而立,無一人敢越而進矣。朝畢則複如常。有疾不能立仗,則象奴牽詣它象之所麵求代行,而後它象肯行,不然終不往也。有過或傷人,則宣敕杖之,二象以鼻絞其足踣地,杖畢始起謝恩,一如人意。或貶秩,則立仗必居所貶之位,不敢仍常立,甚可怪也。

謝作家這一段的描述,信息量還是非常大的。總起來說,大概有以下幾個層次:

一、象的本質品性是馴和警。如果性質頑劣,不受人類指揮,那麼,便沒有了和人類做朋友的基礎,而象極溫馴。另外,它還非常的警敏,能有效地認識自己人,以及需要它認識的人。就如機器人一樣,指令輸入後,便隻會按指令辦事,其他六親不認。

二、管理到位。因為有了第一個作基礎,才使得管理有了可能。首先,如管理人類的官員一樣,將它們分成三六九等。你的等級決定了你的各項待遇,比如站立的位置,吃的好壞。而等級,一定是根據大象的年齡、體型、長相、能耐、溫順度等等來分的,什麼位置幹什麼工作,一清二楚。其次,它們的工作也是簡單而明確的,百官入朝後,兩邊的大象會用鼻子相交,搭成一個長長的鼻網,閑人是不能也無法進的,這就確保了百官在裏麵參政議政的安全性,絕對不可能有上訪者闖入。再次,對特殊情況的管理,如果哪一隻象生病了,那麼,它站立的位置是不能空缺的,那就要管象的人將病象牽到其他候補隊員麵前,告訴候補隊員,正式隊員,今天身體不行,你能否代為站立啊,候補隊員同意,正式隊員才可休息。

三、處罰如人。象犯錯以後,絕對是要處罰的,如果傷人,那麼,根據上級的命令,要施以杖刑,怎麼執行呢?命令其他兩頭象,用長鼻子將犯錯者絞倒在地,然後,人上去用杖打,估計,根據犯錯程度,打幾下都有明確規定,而這些規定,象說不定也知道,如果象知道規定,那簡直就是知法犯法了。杖刑實施完畢後,犯錯者還要起身,謝主隆恩。有的時候,杖完以後,遠遠不夠,還要將它們的俸祿降格。那些犯錯者,大氣也不敢出,根本不會反抗。

謝作家在描述象後有一句評論:此物質既粗笨,形亦不典,而靈異乃爾,人之不如物者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