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安長公主再來結綺閣的時候,她正在閣中小憩。紅霞將她引進來的時候,她深情慌張失措,臉頰猶帶淚痕。文雋看她似乎是跑過來的,侍女跟在她後麵氣喘籲籲,麵色擔憂驚懼不已。春娘見狀連忙將其引到一方琉璃塌前,再小心為她遞上一盞清茶,公主卻沒有去接,徑直起身行到文雋身前,帶著哭腔道:“韓姊姊,你要救救我!”這句話剛一說完,她的眼淚珠爭先恐後地落下,她的難過無助全部展現在這個僅僅比她年長兩歲的女子麵前。文雋困意全無,輕輕將她擁進懷裏,一下一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公主莫要驚慌,先慢慢道給我聽,究竟發生了何事?”壽安長公主仰臉看她,臉上滿是委屈和不解:“他們要把我送去西涼和親!”和親?涼州的戰事雙方僵持著,西涼太子三日前已進京,為著兩國休戰議和,難道他們提出的要求是和親?文雋感覺有一股冷汗從背部滑落:“此事非同小可,公主聽誰說的,能確定嗎?\"壽安長公主哀戚地看著文雋:“我親耳偷聽到陛下同杜少監在商議此事......”文雋看著她受驚的眼神,詢問道:“公主聽到後就立馬來了我這裏?”壽安長公主點點頭:“太後病中不見人,皇後貴妃同我不親厚,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韓姊姊你。”文雋又問她:“和親可以令兩國黎民免受戰亂之苦,關乎社稷國運,而公主可以像王嬙那般永垂青史,公主不願意麼?”壽安長公主怔怔看她半晌,苦笑著搖頭:“遠離家國去到西涼那樣的蠻荒之地,嫁一個素未蒙麵的陌生人,留在史書為後人稱頌有什麼意義,那些苦痛愁思都是我在生生經受,你說我自私也好,怯懦也好,我不願意。”文雋看著她嬌弱的身體裏發出如此堅定的抗拒,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可是,您是陛下唯一的妹妹,國朝也就隻有您一個公主......”壽安長公主眼中的懼怕越來越深,她哭音不止:“所以我求你幫幫我!”文雋麵對她熱望的眼神想要躲閃:“公主,我很願意幫你,可是我僅僅是個婕妤,且不說這是關乎家國的大事,您知道韓家如今什麼也不是了,而我在後宮也不過是個婕妤,陛下來我這裏也是屈指可數。不如您教教我,我應該如何幫您?”壽安長公主頹然放開她,表情由哀戚變為諷刺:“陛下把衛王兄趕去了戰場,把我送去和親,把五弟冷落在偏院.....韓姊姊,你以為我乖乖聽陛下的話去和親了,衛王兄就可以平安回來,繼續做他的閑散宗室麼?西涼的戰事結束了沒錯,北邊還有虎視眈眈的燕國呢,我敢保證,兩國開戰,衛王兄還是免不了上戰場的命運,到時候再想和親,還有多餘的公主麼?”文雋錯愕地看著她:“公主到底想說什麼?”壽安長公主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帝王家沒有兄弟情深,君王側也沒有夫妻恩義。”文雋深吸一口氣,努力讓麵色看上去沒有異樣,閣內的人已被春娘清空,隻剩公主和她,她春娘那杯未送出去的茶重新遞到壽安長公主手上:“公主金枝玉葉,不可這樣失態,您嗓子有些啞了,飲口茶潤一潤吧。”壽安長公主遲疑地接過那被涼掉的茶,輕輕抿了口沾濕唇角,道:“韓婕妤,這次隻有你能夠幫我了,我們自小一起長大,陛下待你的不同,或許就是我們的生機。”文雋輕輕歎了一口氣:“我以為隻有他不好,不想您和趙王殿下也處境艱難。”壽安長公主忽然仰頭看著天窗透進來的光,用絲絹擦拭了臉上殘留的淚痕:“這些年誰又是好過的呢?”文雋端坐在她對麵,試圖抿去她們之間的過往回憶,正色道:“公主既然找到了我,又如此挑明心跡,此事我會盡力,隻是不知道事成之後,公主將如何酬謝?”壽安長公主終於輕鬆一笑,眼神中滿是與她年齡不符的篤定:“身外之物想必你看不上,我能承諾的就是將來的公主府,我的夫家,都不再是空無實權的擺設,任何時候都願意償還今日襄助之恩。”文雋喚進來春娘,向她低聲道:“你去尚藥院將孫敬找來,就說我突然身體不適,非常緊急。”果然,壽安長公主回到含章殿後,是夜便忽然口吐白沫神誌不清了,尚藥局當值的直長和醫佐緊急被召去診治,在殿中忙活了整宿,公主病情也隻是暫時穩住。皇後半夜從鳳儀殿過來,也堪堪守了半宿,因為她身子沒好利落,所以尋了貴妃淩晨過來接替她繼續照看著。看著這位金枝玉葉全沒了往日裏的生氣,麵色白得像一張一觸即破的紙,臉上間或是難受痛苦的神情,崔氏帶著起床氣怒斥那位姓劉的尚藥局紙張:“公主千金之軀,被你們折騰了整夜,竟然連個病因都查不出來,陛下養你們有什麼用?”盧奉禦領著孫敬急忙趕來,小心跟崔貴妃陪著不是,用親自檢查公主的病況,大致猜測是誤服了什麼東西中了毒,卻也一時無法確定究竟是何物,就先根據公主的症狀為其在相應的學位施了幾針。崔貴妃見公主麵色終於不那麼慘白了,才偃旗息鼓,命殿中各人好好照料,自己仍悉心守在一側。一大早含章殿的事幾乎就傳遍了宮中各個角落,有人說壽安長公主突然犯病,太醫們又查不出病因,就開始有許多猜測,其中傳得最神乎其神的便是中邪一說。結綺閣中文雋正在等紅霞回來,見她誌得意滿掀簾進來的樣子,她問道:“流言散播得如何了?”紅霞不疾不徐上前笑著道:“婕妤放心,現在隻怕宮中上下都覺得公主突然犯病是因為中邪。”春娘擔心地問:“沒人認出你吧?”紅霞拿出一張白色絹帕遮在臉上,得意道:“我換了行頭出去的,再說掖庭咱們結綺閣這麼遠,誰會想到是我。”文雋讚賞她兩句,又囑咐她們二人讓閣中眾人守口如瓶,如此,主仆三人才稍微放些心。皇後是在回鳳儀殿的半路被李得用截住,陳籍端坐在太極殿,不想顧修容也在。她見了皇後起身向其行禮,另一旁的杜少監亦從容向其施禮。陳籍還著一身朝服,想來是剛下早朝便聽聞了含章殿的事,傳她前來詢問情況:“怎麼這一早就有不少人議論壽安的病症是因為中邪?”皇後聞言一怔,解釋道:“盧奉禦剛剛托人過來回話,說公主應當是誤食藥物引起的中毒,怎麼會有人說是中邪呢?”陳籍麵上閃過一抹冷笑:“誤食中毒?誤食何物查清了麼?”皇後答道:“貴妃正在徹查,大約很快就會出來結果了。”陳籍看了顧氏一眼,又逼視著皇後:“西涼太子剛提出和親一事,壽安就生了這一場莫名其妙的病,皇後覺得是什麼原因呢?”皇後震驚地抬頭望向殿上的人:“和親?陛下欲將公主送去西涼和親麼?”陳籍麵無表情地點頭:“她是朕唯一的妹妹,舍她其誰。”皇後收斂情緒,聲音恢複一貫的平和:“可是公主病得這樣重,我昨夜在一旁瞧著,都擔心她挺不過來......”陳籍忽然難得有些溫柔地看著他的皇後:“西涼人忌諱病中商談嫁娶,更忌諱這種沒來由的病症,壽安偏巧病到點子上了。”皇後隻覺得渾身一顫,自責道:“妾這就命人詳查......”陳籍不耐煩地向他擺擺手,向她身後的人問道:“查出來了嗎,壽安昨日都見過誰?”李得用躬身回話:“回稟陛下,壽安長公主昨日去過結綺閣。”結綺閣平靜異常,春娘久久不回,文雋心中忐忑不安,不曉得自己這兩日的籌謀就是是不是對的。她看著外間的日頭越升越高,已經是初秋時節,太陽光線變得一日比一日柔和。李得用不知什麼時候被紅霞引進閣內:“煩請婕妤跟奴走一趟,陛下有些事情問您。”文雋請李得用稍待,自己稍微對鏡整理了儀容,一回身看見春娘氣喘籲籲站在身後,道:“我見到暮雲姑姑了。”文雋讚許地看著一臉疲憊的春娘:“調整一下,與我去一趟太極殿。”路上,李得用眼中閃過一抹憂心,似自言自語:“婕妤何必要趟這趟渾水?”文雋淡然一笑:“阿翁,如果我說是渾水找上我的,您信嗎?”李得用目中恢複平靜:“總有避開的法子,婕妤為何不用?”文雋搖搖頭:“濁浪滔滔,避無可避,阿翁應該比我更有體會才是。”自搬去結綺閣,她還是第一次來太極殿,人比她想象的要多,皇後、崔貴妃、顧修容都在,還有杜商。原來,他們已經打過照麵。她從容地向帝後行禮,皇後看她的眼神複雜難辨,陳籍質問她:“你好大的膽子!”她立刻跪下:“妾有罪!”陳籍起身從龍座上下來,行到她麵前,聲音低沉又冷漠:“為什麼?”她仰頭看他,目光澄澈又堅定:“妾知錯了,請陛下責罰。”陳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玩味道:“你知錯,朕想聽聽看,你錯在哪裏?”她順著他的眼神:“陛下說妾錯了就是錯了,不拘何事。”崔貴妃憤恨地看她一眼,嘲諷道:“在陛下麵前還敢賣弄聰明,韓婕妤好本事啊。”陳籍不動聲色看了崔氏一眼,崔氏不再說話,他垂目看還跪著的女子,心頭的怒氣忽然就沒了:“你要是有辦法能讓壽安盡快好起來,宮中那些流言消散下去,和親順利進行,朕就網開一麵,不追究你的過錯。”文雋重新伏在地上:“抱歉,妾做不到,妾對公主有過承諾,請陛下責罰。”陳籍冷笑了幾聲,把她從地上拽起,逼著她看著自己:“你就這麼不怕朕,也不怕死?”她肩膀被他拽得生疼,一滴眼淚滑過眼眶,隻吐出兩個字:“我......怕......”這時,李得用朝大殿門口行禮,道:“恭迎太後!”陳籍驟然將她推開,看向那個臉上猶帶病容的女子:“太後怎麼來了?”皇後等人恭敬向太後行禮,皇後小心將她扶到側首位坐下,太後看著臉上慍怒未曾散去的兒子:“我再不來,陛下是打算要逼死自己的親妹妹麼?”陳籍微眯著眼睛,似乎是奇怪自己聽錯:“太後說什麼?”太後病體違和,聲音卻清透有力:“孤說,壽安不能去和親,你的親妹妹陳嬋不能嫁去西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