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東殿時齊國曆代帝王景行一般朝會、宴饗群臣、接見使節、日常批閱奏折章疏之所。杜商頭戴兩梁冠,身著白紗縠單衣,對陳籍行跪拜禮,而後起身向殿上之人稟呈秘書省圖書經籍諸事。陳籍滿意地略微點頭,卻轉言其他:“杜商書請辭的章疏,朕已經看過了。”杜商大約猜到皇帝召見自己的真正意圖,麵色倒也從容,隻是語意中刻意帶著幾分淒惶,道:“家父因早年在永嘉治理水患落下沉屙,此番病了數月也是因為舊疾所至。這些日子,看著他老人家飽受病痛折磨,還時時心憂朝堂社稷,老父久病難愈,為人子者,亦是煎熬萬分。還請陛下體恤,準允父親的請辭,臣一定會子承父誌,盡心竭力報效君恩。”陳籍麵色陰沉,著意看他半晌,道:“你倒是孝子,杜商書此番請辭的真正原因,你與朕都心知肚明,他想走,朕也不好強留。不過杜商,朕是因為你方才最後那句話,才放了你父親,你要記得自己的承諾。”杜商徐徐伏身叩拜:“臣替父親叩謝聖恩,臣方才所言句句肺腑,來日定踐今日之諾。”暑意雖盛,太極殿廊廡處周遭有重重翠幕遮蔽,杜商行在其間倒覺得有幽幽涼意,近來俗事贅多,好在剛剛從太極殿浸出的一身驚汗已然散去。都說君臣一體,自韓侯於獄中自裁之後,他父親終於對朝廷徹底寒了心。有一次,他見父親於亭中梧桐樹下沉吟:“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杜郢春寒料峭之際病了一陣,尚書府便借此閉門謝客至今,一開始還有不少人以探病為由登門,被婉拒得多幾次,那些人便也識趣了。杜府門風嚴謹,杜商日日去秘書省當值,前來探尋消息的人此起彼伏,他都一一不動聲色擋了回去。杜府上至夫人,下至丫頭小廝,外邊的人絲毫從他們嘴裏探聽不出任何消息。就連才嫁入杜家不到一年的那位丞相之女,杜家新婦——崔芸芸,無論崔道仁如何親口追問,她也隻做厭煩狀回說公爹確然病著,便再不肯透出多餘。其實杜郢的病半月之後便漸漸好了,隻是對朝廷心生倦怠,便一直稱病不再去上朝,更不消說處理尚書省諸事,想起這些年崔道仁隻手遮天,朝中凡有才且敢於逆他心意著,不是被貶謫便是流放,更有甚者還丟了性命,自己暗著同他周旋數年,卻怎麼也隻是杯水車薪。韓侯的案子徹底點醒了他自己,他連自救都尚且艱難,又談何去救別人。他當時情緒激昂在早朝上為韓甌辯解,指出證供漏洞,結案太過潦草雲雲,如此倉促將韓侯定為蓄意謀反罪,若將來查出有何冤情,如何對得起眀懿皇後在天之靈,又如何對得起已故韓老侯爺的地下英靈......因崔貴妃喜愛沉香,是以披香殿的窗牖、懸楣、欄檻之類,皆是用沉香檀木所雕成構之,還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層層珠簾,將暑氣隔絕殿外。崔芸芸閑坐殿中,聞著殿中飄忽的甘甜香韻,向正中端坐的華服美人,羨慕道:“陛下待大姊真好。”崔華英聞言一曬:“杜少監待你就不好麼?”另一側的崔月盈也調笑道:“三娘別怕,杜商待你不好,隻管跟大姊說,她自會給你做主。”崔芸芸臉色微紅,嗔怪道:“天下哪有阿姊總拿妹妹逗樂的。”崔華英滿意笑笑,憐愛道:“看樣子杜少監待你很好,想起你快出嫁那陣,我在宮裏也是跟著坐臥不寧的,生怕......”崔芸芸眼中有片刻的失落,很快又恢複了神采:“杜郎是君子,他既然答應娶我,便意味著他這一生都會好好待我。”崔月盈接過崔華英的眼色,道:“是是是,你們家杜郎最好,”她言語稍稍停頓,收起笑容,語調一轉,“雖然阿渠確是有些不對,可是因此就將人打了,這總歸有些說不過去,昨日嬸娘在我跟前哭成那樣,確實是過了,父親也因此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呢。”崔芸芸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場鴻門宴,臉上瞬間笑意全無,冷淡道:“堂兄這些年仗父親的勢幹了多少胡作非為的事,旁人不敢找上門理論,咱們崔家自己心裏還不清楚麼。他這次無媒無聘就敢自行上杜府向我小姑議親,還不是你們往日給縱的。況且此事一出我就問過彥卿,他素來行事坦蕩磊落,此事真的與他無關。”崔月盈吃驚地看著她:“你不是同杜女郎想來不對付的麼,怎麼反倒幫著她說話了?”崔芸芸冷哼一聲:“一碼歸一碼,韓家說倒就倒了,若換做別的女郎,早就借此剔除婚約,另覓良配了。杜芷茹她卻不是,不僅買下韓家罪奴收留安置,還死心塌地一直在等韓文朗回來,我聽著看著很是感佩。可堂兄又做了什麼樣的好事,跑到杜府大言不慚要我小姑同韓家悔婚跟他成婚,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德性,配還是不配!”崔華英見她提起崔渠滿是鄙夷,安撫道:“我跟二娘並不是找你來興師問罪的,阿渠冒然登門固然唐突了些,可是背地裏把人拖到巷子裏蒙頭打一頓,如今整個京城的人都在笑話我們崔家,事態發展至此,崔家可失不起這個麵子。“崔芸芸看著崔華英灼人的眼神,?不自覺避開了去,隻道:“反正不是彥卿做的。”崔月盈在一旁接道:“那還會有誰?”崔芸芸乜了自己二姊一眼:“他鎮日就知道惹是生非,誰知道得罪了別的什麼人。”崔華英耐心漸失,聲音是一貫的嬌媚,卻帶著一絲威嚴:“那放眼京中,有幾個人敢有膽子動崔家的人。”崔芸芸偷眼看她,心下森然:“大姊,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嗎?”崔華英豔麗的嘴唇漾起一抹冷笑,反問道:“不然,讓崔家的男兒被旁人白白欺負了去?”崔月盈拉了拉崔芸芸的手:“既然阿渠的傷跟杜商沒有關係,三娘你就犯不著擔心。”崔芸芸認真看著崔華英道:“大姊可否聽妹妹一言?”崔華英點點頭:“你說。”崔芸芸看了一眼崔月盈,道:“我倒覺得,此事正好可以讓堂兄長個教訓,今日崔家興盛能夠庇護他,倘若哪天......草木尚有枯榮,世間哪有什麼長盛不衰的事物,崔家能護得了他一時,卻未必能得了護他一世。”她說完這一番話,殿中一時間誰也沒有接話,靜默了良久,崔華英微歎一聲:“芸芸,自你出嫁之後,真的跟以前在家中時大不一樣了。”崔芸芸聞言一怔,心下犯酸:“大姊......”崔華英表情溫柔:“父親也同你說過相似的話,是不是?”崔芸芸點點頭,抬眼看她,再看看另一側陷入思量的崔月盈,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崔華英繼續道:“你如今一口一個崔家,你知不知道,崔家永遠是你家。”崔芸芸搖搖頭,聲音細微得沒有多少力量:“我沒有......”崔華英聲音輕柔卻強韌有力:“你以為杜商為何待你好?杜家上下為何不敢有一絲一毫怠慢你?這一切,不過全都是你是崔家的女兒。你二姊嫁入蕭家亦是如此。甚至,我如今擁有的貴妃頭銜,陛下的愛重,都跟我是崔家的女兒都剝離不開。”崔月盈目光柔和地看向崔芸芸:“三娘,你要體會大姊的良苦用心才是。”崔芸芸垂目聽著眼前女子的話,淚珠滑落:“我知道當初自己執意喜歡杜商,父親為了滿足我的心願,對杜家做了什麼,說起來我又有什麼資格指責堂兄的不是呢?”崔華英舍不得見她哭泣,連忙將她攬過來,崔月盈湊上來用絲絹為她拭淚,?嗔道:“你呀,這眼淚怎麼說來就來啊,讓我跟大姊都不好意思再訓你了。”崔芸芸破涕為笑:“我就說今日赴了場鴻門宴吧,你們這都不打自招了。”崔華英在一旁跟著笑了笑,向崔芸芸正色道:“過往的事就別再細究了,你如今啊,就負責跟杜商舉案齊眉,不過也得勸著他些,朝堂之上總要給自己丈人一些顏麵,他一個秘書郎老是學諫官那套算怎麼回事。”杜商朝堂上駁老丈人麵子是出了名的,崔道仁氣得好幾次想調放他外任,可是又想到這樣一來小女兒也要隨著去到任上,心下不舍才打消了這個念頭。崔芸芸想起那個場麵,不覺失笑,又看到崔華英牢牢盯著自己,便含混答應道:“我省得了,這趟回去就跟他說,朝堂上盡量不要說話,尤其不要駁咱們父親的顏麵。”崔華英滿意地笑了笑:“都嫁為人婦了,還像未出閣那般沒個正形。”崔芸芸嬌憨笑了兩聲,試探問道:“那毆打堂兄的那個人,如今找得有眉目了嗎?”崔月盈聽了好笑道:“你這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真不是杜商做的?”崔芸芸連忙擺手:“二姊,我隻差把心掏出來給你瞧分明了。”崔月盈作勢起身:“我倒要看看你這心肝裏麵到底都是些什麼,是不是全教杜商一人給占滿了。”待她們二人打鬧停了後,崔華英才緩緩啟口:“毆打阿渠的那個人,我會跟父親說,讓他不必去追查了,芸芸說的也是,這次就當給他長個記性吧,咱們崔家真要護誰一生一世,也要那個人是值得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