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太史公司馬遷著《史記》言:黃帝娶西陵氏之女,是為嫘祖。劉恕《通鑒外記》亦曰:西陵氏之女嫘祖,為黃帝元妃,治絲繭以供衣服,後世祀為先蠶。嫘祖首創種桑養蠶之法,抽絲編絹之術,諫諍黃帝,旨定農桑,法製衣裳,興嫁娶,尚禮儀,架宮室,奠國基,統一中原,弼政之功,歿世不忘。是以尊為先蠶。後世奉嫘祖為蠶神,曆朝曆代的皇室每年會在季春擇定吉日,由皇後親率後宮嬪禦、朝廷命婦及有封號的貴族女子出宮到桑園祭蠶神行親蠶禮。翌日,宮廷就有內侍和女官攜鳳諭而來,幸好韓文朗休沐在家,連忙禮數周全將一行人迎到正廳,領著文雋從容不迫地謝恩。一行身著青紗公服的宮人,領頭的是黃門令李進義和女史暮雲,李進義是聖上身邊中常侍李得用的義子,而暮雲則是隨侍太後身邊多年。暮雲一襲柳青色宮裝,發挽垂髻,髻發上簪了朵半開的芙蓉,見了韓文朗身側的文雋,緩步走到她身前,輕輕執了她的素手:“鄉君還認得老奴麼?”文雋辨認了好久,方微微出聲:“暮雲姑姑?”一旁的李進義笑著向韓文朗道:“韓領軍,原來鄉君同咱們姑姑是舊識,如此,稍後講授親蠶禮便順遂許多了。”韓文朗附和著,拱手道:“舍妹有勞中貴人同女史費心了。”李進義性子隨和,道:“韓領軍這話倒見外了,你我同在禁中供職,好歹也算半個同僚。其實這份差事是我特意求來的,外間盛傳咱們鄉君有沉魚落雁之容,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一旁和暮雲敘話的文雋隻作沒有聽到,韓文朗淡然道:“中貴人謬讚了,上至宮廷下至臣民,傳言傳著傳著總會失真,舍妹同普通官宦子女無二,天真質樸倒有一些,其餘的都是外間臆測之辭。”李進義八麵玲瓏慣了,領會了他的意思:“韓領軍放心,我今日隻是公事,再無其他,姑姑不是多事之人,這幾個宮人也不饒舌。”韓文朗臉上恢複和緩笑意,伸手請他:“煩勞站了半天,中貴人請就坐,品一品今年的雨前新茶。”府裏下人陸續將茶果點心端到案幾上,韓文朗招呼李進義和暮雲坐下,蘭兒又親自為他們斟茶,每一舉動都顯得小心翼翼。文雋將暮雲女史請到偏廳,女史命粉衣宮人取來箱籠裏的助蠶服,細心講解親蠶禮的禮儀以及服飾穿戴需要特別注意的細節。文雋對這位女史的印象並不深刻,零碎的記憶裏她總是安靜地立在嫻靜婉約的蕭貴嬪身後,以靜默的姿態陪在如今貴為皇太後的身邊。可是,她卻心底升起一些畏懼,這位看似謙和的深宮女史,這些年絕不是她年幼時看到的那般模樣了。千人有千麵,從先帝徳宗病重開始,原本由蕭貴嬪和薑貴姬共同主理的宮廷事務,變為由蕭貴嬪一人主理,除此之外朝政大事也漸漸旁落這位深宮婦人手中,直到徳宗晏駕山陵崩塌。蕭氏在當時還是太尉的崔道仁為首的朝中大員的支持下,力排眾議立皇次子陳籍為少帝,之後這位昔日一直以溫和恭謹麵貌示人的皇太後,卻以鐵血手腕閥除異己,這些都是後話。當年孟國公一案的炮製者之一,戀棧權位的皇太後,在傳聞中文雋無法將她跟當初總是笑語迎人處事低調的蕭貴嬪重疊為一個人。暮雲女史看她好半天陷入沉思,溫聲探詢:“鄉君可是哪裏不適?”她回過神來,看她眼角的細細的紋路:“姑姑勿怪,方才想著許久未曾進宮,恐怕親蠶禮那天行將踏錯,鬧了笑話,丟了侯府體麵,所以失神了。”暮雲依然笑道:“鄉君多慮了,今次侍禮的鄉君中,您是熟記禮儀最快最穩的,一言一行皆在法度之內。”身後一粉衣宮女也道:“鄉君儀度舉止落落大方,無論如何都倒不像是頭回聽姑姑講授親蠶禮的禮儀。”暮雲看了那宮女一眼,她立即埋頭噤聲,唯唯諾諾不敢言語,氣氛突然有些微妙的尷尬。文雋想著宮廷之中果然製度森嚴,方才的交涉中全看不出她治下如此嚴謹,不禁回想隨行的宮人個個屏氣凝神,連李進義也要看她臉色。太後撤簾後韜光養晦多年,此前暮雲作為她的臂膀,為她盡心盡力,內到宮廷,外至朝野,她又是扮演怎樣的角色呢?廳中安靜片刻,暮雲仍笑,語調輕緩:“恕我冒昧,鄉君是不是早年聽已故皇太後——明懿皇後提過親蠶禮諸多禮節?”文雋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雖然重回侯府,可是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有內祖母庇護的高門貴女,朝局早就不是她認識的朝局,宮廷也不再是她可以隨意嬉鬧的宮廷。暮雲看她眉心微蹙,這些年也算閱人無數,心裏也大致猜到這個小姑娘在回避什麼。當年明懿皇後同她講解親蠶禮絕不是講給將來會助蠶的鄉君聽的,而是,作為曾經的皇後給寄予厚望的下一任皇後候選人,講授行親蠶禮的細節,隻怕從起源到沿襲再到禮製等等,她都是知曉的。遙想當初,後宮眾妃嬪爭相費盡心思想巴結的這位小鄉君,無非是因為她既是太後的內侄女,又是孟國公的親外孫女,還是跟皇上有同袍之誼的韓侯獨女,所以薑貴姬和蕭貴嬪都對其疼愛有加,是希望為自己的兒子爭取到這個將來登上帝位有力的籌碼。明懿太後故去,孟氏一門俱傾,廣平侯府式微,她有流落在外七年才回到京中,天下局勢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她身上的流言和謎團多到讓人不明就裏,這位如今不被眾人看好的侯府鄉君,暮雲卻不這麼看。太後蕭氏從來不做無用之事,她也不會。暮雲看她無措的樣子,眼神中散發著平靜的溫柔:“鄉君可能不知道,最早入宮那時,我曾是明懿皇後泰寧殿的宮人,後來被賜給如今的太後。明懿皇後彌留之際口中還喚著鄉君的名字,如今鄉君回來了,看來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文雋抬頭看她,裝作沒有任何的波動起伏:“內祖母......她最後去的痛苦麼?”暮雲眼角有一滴淚珠滑落,文雋疑心自己看錯了,隻聽她氣息平穩:“明懿太後走得很安詳,她實在睡夢中離世的。”三日後,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一早便有華麗宮車停在侯府大門處,府內諸人一派和氣,大家有條不紊地為她整理行裝。她近幾日難得的心無掛礙,白天處理府中雜事,夜裏休息的很好,倒是覺得通身舒暢,應對親蠶禮也有良好的心境。韓文朗將她送到門後,親自將她扶上車,內疚道:“本來這些應該由父親親自為你做的,現在隻能我代勞了,妹妹莫見怪。”文雋揚起嘴角輕輕笑道:“長兄如父,兄長如此說就見外了,我很慶幸是您做我的大哥,文雋一直記得幼時在你韓氏宗祠裏分我的半塊酥餅。”韓文朗聽著宮車遠去的車輪碌碌聲,嘴角含笑,誰說往事不堪回首,其實不然。韓氏每年的祭祖是由老族長選定吉日再相告族中眾人前往韓氏宗祠一起祭拜,韓文朗幼失怙恃,養在伯父家中,伯父家中子女甚多,無暇顧他,他生性溫厚自然就時常被弟兄欺負。祭祀那天,族中長輩看他麵黃肌瘦,憐他境況不堪,就偷偷將酥餅遞給他藏在懷裏,讓他找了角落偷偷吃酥餅。這時,一個粉琢人兒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好奇地看著他,他慌張看她,一時不知所措,就聽見小女孩兒看著他即將放入嘴邊的,甜甜喚他,央求道:“哥哥,我也餓了。”他怕自己不給她,她哭鼻子惹來那些兄弟就不好了,在她水靈的大眼睛注視下,勉為其難將半塊餅分給她,她接過酥餅,連連謝他:“哥哥,你真好,你是我親哥哥就好了。”小女孩兒蹦蹦跳跳離去後,他的兄弟們還是尋跡找來,揚言他偷祭祀的供餅,將他拖到大人堆裏。那些族中長輩惋惜好好的男兒竟然行偷盜之事,這時一個柔嫩童聲道:“哥哥是好人,他不會偷東西的。”眾人聞言,見是韓侯的幼女,又見她手裏半塊酥餅,氣氛一度顯得很是尷尬。韓侯看看自己女兒,哭笑不得,站出來說看著這孩子老實不像是會偷東西的人,再說不過是一塊酥餅,不必小題大做。見韓侯出麵,那個贈餅的人也站了出來,說起這孩子的身世,見他可憐才生出惻隱之心。往事種種浮現眼前,獨立晨風的他胸中湧出絲絲暖意,他不是沒想過,當年父親到族中挑選合適的少年郎過繼,一眼就選中了他,或許也是因為文雋幼時喚他的那聲“哥哥”。皇家的親蠶禮是舉國大事,兆京城中的禦道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浩浩湯湯的一隊一隊的宮女女官陪侍左右,韓文雋乘三匹馬拉的坐皂交路安馬車,平時鄉君進宮乘坐油軿車,按規定隻能使用兩匹馬。她的冠服是金印紫綬,配山玄玉,皆帶綏,以采組為緄帶,各如其綏色,金辟邪首為帶玦。皇後身著青上縹下親蠶服在皇城西郊升壇,鄉君陪侍皇後行親蠶禮,著青衣,頭插步搖,並帶竹筐與鐵鉤隨侍。親蠶禮時,鄉君以下各采九條春蠶,悉數以桑葉授予蠶母,再還居蠶室。祈願大齊治下,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政通人和,安居樂業。皇帝登上重重宮闕,眺望著遠方行親蠶禮桑園的方向,目光深邃,向李得用問道:“聽說前幾日去韓侯府上宣旨的是李進義,這小子倒越發長進了,連太後和皇後都委以重任了。”李得用冷汗連連:“小孩子家做事毛躁,不夠機靈,我細細問過了,他也是臨時被皇後叫去傳鳳諭的。”陳籍笑看他:“緊張什麼?朕又沒怪他,這趟差事辦得好,我正尋思著如何賞他呢。”李得用低垂著頭,道:“臣惶恐,這是他的本分,沒有要賞賜的道理。關於韓鄉君,他回來後並未向他人散播些什麼,還請陛下明鑒。”陳籍不再看他,看著遠山如黛,眯著眼睛深吸一口氣,像在自言自語:“瞧你慌成什麼了?果真是舐犢情深。我不過是想知道,她如今是哪般模樣?朕許久不曾這般高興了,這滿目山河都是朕的,她既完好歸來,那麼,總有一天,她也會是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