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漸暖,到處都是和風細雨,滿目皆是姹紫嫣紅。隨著時間的流逝,初晴也漸漸從張尋去世的陰霾裏慢慢走出來,雖偶爾也感慨人世無常,但看到春花爛漫,她也懂得斯人已逝,與其沉湎悲痛不如珍惜眼前一草一木,珍惜自己在人世間的每一寸光陰。這些日子裏,她收斂心性,幾乎日日去陪伴窈娘,陪她靜坐著也好,說說話也好。窈娘大概明白她的擔心,也不驅趕她,任其在自己身邊轉悠,或添添茶,或整理文墨。有的時候,窈娘一時興起,也會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看賬本,如何清理賬目。按窈娘的說法,女兒家終歸要嫁人,無論初晴選擇如何,她將來嫁的必定是豪族富戶,既然要做當家主母,早些接觸賬目等諸事,對她大有裨益。不過,年初開始,窈娘的精力似乎大不如前,身體容易困乏,除了緊要事務,她把許多事情分給南歌及幾個妥帖的人處理。初晴日日伴在窈娘身邊,南歌雜務纏身,有時南歌到窈娘屋裏彙報事務,兩人也隻匆匆說幾句話,南歌就又去忙別的事了。閑暇時,窈娘同初晴敘話,其實這些年她忙裏忙外,把所有事情擔在身上,是累了自己卻耽擱了下麵的人。如今她想通透了,把事務分擔下去,自己隻過目些緊要事宜,對她對大家都好。初晴見她興致好,眯著眼睛道:“我看是窈娘您想偷懶吧,您越來越像那些話本裏寫的地主婆了,沒事兒就折磨手底下的人。”窈娘慢慢地執杯飲茶,似乎很醉心茶香:“你不懂,日後她們人人都能獨當一麵的時候,她們自會感激我如今所給的曆練。”初晴疑惑道:“是麼?”窈娘抿嘴一笑:“那是自然,將來她們無論身居何處,處於何位,都是因為如今的辛勞。她們不比你的出身,所以凡事隻能憑著自己的努力,這就是世人所謂的天道酬勤。”初春的景致甚是宜人,雖不得外出,樓裏四處都彌漫著芬芳春意。窈娘終於不堪忍受初晴的日日相伴,便打發她去幫孫伯料理花事,她也並無微詞,反而樂在其中。常祿和白安把重活累活全接了過去,她無需搬抬灑掃,隻負責牽引藤蔓,整理花枝。待一切事畢,她便去房中拿本經藉在園中樹蔭下細細翻看,有時累了就靠著樹小憩一會兒。這些日子,由於河水尚寒,每一入夜,她便早早熄了書燈躺上床榻,在香衾中枕著樂聲沉沉入睡。春日困乏,她也不例外,白日在花園中耗光氣力,夜間甚是好睡。她睡得深沉之際,恍惚聽到耳旁有人輕聲喚她名字,她用手揉了揉惺忪睡眼,回廊裏的燈籠的光亮映到她屋子,不算亮卻剛好能看清喚她名字人白皙的麵龐。她遲疑出聲:“南歌……”,而後向門外張望了一眼,發覺笙簫已經停了,複問,“賓客都散去了麼?”南歌柔聲到:“嗯,客人都走了。”初晴坐起身來執她的手,見她麵色稍顯疲憊道:“這些日子,你累著了吧。”南歌唇角一彎:“還好,窈娘吩咐的那些事,看著多而繁重,其實理出頭緒處理起來也就順暢了。”初晴心疼道:“都累得瘦了小半圈了,有人看著怕是該心疼了。”南歌眸色忽然暗淡下去:“他已許久不來了”,又顧她,“你每日送來的花枝,我很喜歡,有心了。”初晴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南歌,你這麼晚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是不是杜商他……”南歌依然淺淺笑著,搖頭道:“這麼晚來找你,是不是打擾到你了?”初晴見她麵色和緩,心中更是不安:“你從來不會這麼晚來我房裏的,一定有什麼事,對不對?”南歌漸漸斂了笑意,聲音清冷沒有溫度:“初晴,這怕是我最後一次來見你了。”初晴語意凝滯,一時不知還說什麼,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南歌聲音輕柔:“這些日子我思慮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來同你道別。”初晴掀開被角,手心全是汗水,緊握住她:“道別?你要去哪裏?你能去哪裏?”南歌聲音不疾不徐:“朝廷令杜郎出知隨州,不日就要赴任了,我打算跟他一起去。明天開始,大家都會知道我身染惡疾,我會臥床幾日,然後趁大家不備於夜間出走,屆時窈娘若追問,你便說不知就是了。”初晴定定地看著她:“你這樣無名無分地跟杜商去了隨州,拋下這裏的一切,你想清楚了嗎,這樣做值得嗎?”南歌回望她,眼神裏是複雜的情緒:“初晴,你問我值不值得,我不知道,他說到了隨州會娶我。就算他不娶我,我也會跟他去的,許多事你不懂得。”初晴心酸之下紅了眼睛,哽咽道:“南歌,我有些後悔了,或許當初,我不該幫你們,這樣你就不會走了。”南歌輕輕抱她,道:“傻丫頭。”初晴眼淚不聽使喚地落下來:“南歌,我敬佩你的勇氣,可是更多的是害怕,我怕……”南歌微笑道:“我走了,你還要幫我照顧蘭兒和全叔呢,你不能怕。”初晴接過話:“蘭兒我會照顧的,可是全叔?”南歌凝眉道:“這件事除了窈娘無人知道,全叔其實是我家的老仆人,當年我家被孟國公案牽連,滿門被滅,是全叔舍了全家老小性命才將我救出來的。”初晴想起當日南歌為全叔送藥一事,了然道:“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他們的。”南歌眸光閃閃,她旋即別過身去:“初晴,謝謝你。”初晴輕拍她的肩膀:“你我何需言謝,不過有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南歌目色深沉,問道:“何事?”初晴直視她的眼眸深處:“倘若,我是說倘若那人待你不好,或者做了讓你寒心的事,你就回來,我永遠都在這裏。”門外的夜風拂得竹枝細碎作響,南歌眼眸泛光,她遲疑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初晴看了看窗外浮動的樹影:“你曾說羨慕我一直有人庇護,為我遮風擋雨,其實南歌,無論什麼時候,你若遇到難事,我是願意擋到你前麵的。不過杜商是謙謙君子,他一定會為你遮擋風雪,不舍得你遭受半點摧殘的。”次日一早,樓裏果然有南歌身染惡疾的流言傳出,初晴去她房裏看她,見她麵色蒼白額間是細密的汗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好幾位大夫來看過都說不清病症,隻能開些溫補的藥吊著。窈娘別無他法,隻能有接回原本南歌手頭的事務,忙得分身乏術。探過南歌的病,初晴心思沉重地回房,一時不知做什麼,巡視了一圈,將筆墨紙硯取出來拿到庭前的石亭,端坐石桌前一筆一劃地寫著。不知寫了多久,她將筆輕輕一擱,看著眼前的字,開始沒來由地出神。這時身後那不知站了多久的人,聲音清朗中帶了些許溫潤,念道:“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君子兮未敢言。未知姑娘在思哪位君子呢?”初晴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回頭看到那張依然俊朗的麵孔,驚道:“你怎麼在這裏?”陳簡好整以暇地靠著亭柱:“我怎麼就不能在這裏了。”初晴忙卷了紙張,心下萬般滋味,行了個禮:“小女見過王爺。”他一步步靠近她,滿臉的笑意:“初晴,你可知我尋了你多久,我差點就派人去南州找你了。”雖數月不見,兩人卻未感生疏,初晴隨著他的逼近退了幾步:“王爺尋我做什麼?”他停了腳步,眼睛清亮,望著她道:“你不曉得麼,聖上下令全力捉拿那晚刺殺我的真凶,你是當事人之一,自然要你出麵一起指認了。”初晴沒想到那件事情牽扯如此大,定了定神道:“真凶不是已經抓獲了麼,說是幾個西涼人,怎麼還需要我的指認?”他哈哈一笑:“這都嚇不到你,唉,沒勁。說說吧,你這些日子去哪兒了?”她鬆了口氣,回道:“一位長輩病的很重,窈娘讓我去照料他。”他自顧自坐在石凳上:“是這樣啊,四處尋你不到,我還以為你真的被窈娘送回南州了呢。”她看著他閑適的樣子,道:“窈娘說不會再逼我回南州了。”亭子外的海棠開得如火如荼,風一吹,海棠便飄落到亭內,有幾片正好飛到她的發絲間,他正好看到這一幕,覺得身心愉悅,撐著手看她。她拂了拂被風吹亂的發絲,見他正端詳著自己,臉色微微發紅道:“衛王來找我,是有什麼事麼?”他不答話,起身伸手靠近她的頭發,她不明所以,避開他的觸碰,他微微笑道:“別動,你頭發上有東西。”她果然一動不動,他的手輕輕碰到她的烏黑濃密的秀發,極其耐心地將她把海棠花瓣拾撿出來,攤開手給她看:“剛剛那陣風把花瓣吹到你頭發裏了。”她點點頭,心緒未平,避開他的探視,望著庭外粉色的海棠,怔怔出神。他靠近她坐下,問道:“看你滿腹心事的樣子,不如你說給我聽聽,或許我可以幫你。”她醒過神來,想起南歌的事,誠懇道:“王爺,我確實有事情求你幫忙。”他很是平靜道:“說說看。”她緩緩道:“我有一些首飾,平時用不到,一直閑置著,想請您幫忙拿去當了換些錢。”他驚疑地看著她:“你近來很缺錢使麼?要多少我那裏都有。”初晴連忙擺手:“無功不受祿,我怎麼可以隨便要你的錢,如果您不願幫我,今日的話就當我不曾提過。”陳簡看看她,點頭道:“明日我就遣小年來辦此事,到時你把東西給他就是。不過,我還是頭回見到求人辦事這麼大氣性的。”待他走後,初晴走到海棠樹下,聞得香風陣陣,不時有花瓣隨風飄落,有如花雨,落在她滿懷心事的百轉柔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