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遺容(1 / 2)

她初上山那幾日,日日不是忙著為張尋備好文房用具,就是忙著去寺院廚房為他做各色點心。初晴整理張尋畫具,發現筆墨紙硯雖陳舊卻皆非凡品,如他繪畫所用的筆就是韋誕筆。據傳當年魏國的韋誕擅長製筆,數百年間,文人墨客皆以能用他的方法製的筆為榮,而他尤其善以兔毛製筆,他所著作的《筆經》中提及:所製的筆世人鹹雲兔毫無優劣,筆手有巧拙。就說明了時人對製筆技藝的高度重視。如毫毛采好後,要以紙裹石灰汁,將毛用微火煮,稍沸,以去其堿。製作時,先將各種毫毛按需要進行配伍、整齊、分類、紮頭,然後安裝。毛筆製成後,又須“蒸之令熟三鬥米飯,須以繩穿管,懸之水器上一宿”,然後可用。再觀張尋的墨用的是青瑣螺子墨,紙用的是會稽褚知白,硯台用的是定州產的白瓷凹心硯。初晴看著這些名貴的器物,心想不愧是久負盛名的大畫師,故每每觸碰都小心翼翼,生怕這些名物在自己手裏有絲毫的折損。其實,拋開幾年前的模糊幾麵之緣,張尋在她心目中,仍然是那個在母親口中不為名利所擾的濁世佳公子。母親自閨中女兒時期,就喜歡讀他的詩作,她說張尋的詩帶她感受了更幽遠的寧靜,難得他少年心性就能有如此體悟。隻是後來,他不再作詩,偶爾遊曆回京有些畫作,也被逐利的商人競相抬價。再後來,他就徹底離開生長的地方,四處遊曆,以隱士自居,偶爾也會為寄居的寺院道觀繪畫,但全憑機緣和興致。說起來,玉泉寺照壁上的山水還是他少年之作,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墨跡被風雨淡去,牆麵也斑駁不堪。主持好幾次邀他去禪房論禪,又在寺中為他安排最好的僧寮居住,廚房也因為他特意讓廚娘配合初晴做各式點心。張尋無奈,也就從其所請,把重新繪製照壁一事應承下來。下雪那日,張尋讓初晴裹了件僧袍,借了兩根竹杖,穿了厚靴,戴好風帽隨他去觀景台賞雪。初晴體寒俱冷,看著飛揚外間的大雪,懇求道:“先生,這樣大的雪,你我身子都不算強健,不如等雪停了再去也是一樣的。”張尋整理自己的風帽,道:“那不如,你就在房裏,我一個人去?”初晴連連點頭:“先生放心去,待您回來時,我一定煲好熱粥,蒸好糕點了。”張尋看著她,再看看外麵的風雪:“我一個人去也沒什麼,隻是這人吧,上了年紀腿腳便不大靈便了,雪天路滑我要有個閃失……”初晴聽他如此一說,眸色中閃過一絲擔心,但聽到外麵的風雪聲,還是瑟縮道:“先生您多年來四處遊曆,這點風雪一定難不倒你的,竹杖您拿好。”張尋接過眼前小姑娘遞過來竹杖,搖搖頭,笑聲朗朗:“我行走四方多年,這樣的風雪是見了不少,隻是你今日不陪我前去,我心中始終有些不順意,窈娘要的那畫,恐怕是有心無力了。”初晴一聽窈娘的畫會因為她作罷,她一個激靈,陪笑道:“我突然覺得這風雪天出行,實在難得,尤其還是和先生同行,真是三生有幸。”如此,二人也真的冒著風雪蹣跚著前行,寺院裏每段路都有一兩個僧人在往地上鋪稻草,以免出行的人雪天路滑被摔倒,走著還算順暢。出了寺院後,風雪漸漸停了,但沿途沒有僧人掃雪,踩上去雪吱吱作響,初晴沒有行過這樣的路,一步一步顫顫巍巍地,行得極慢。張尋果然是有經驗的,每一步踩踏得很有章法且穩固,見小姑娘這副模樣,就將竹杖的一頭遞給她,拉著她前行。初晴心內感激不已,笑著連聲道謝。這樣約走了半個時辰,兩人終於走到觀景亭,隻見亭子的紅色頂蓋被覆滿白雪,看起來跟往日很不同。初晴氣喘籲籲靠在亭柱上,嗬著熱氣,道:“先生,咱們真是千難萬險,總算到了。”張尋看了她一眼,道:“累了的話,先歇一會吧!”他走向亭子邊緣,眺看被冰雪覆蓋的深山,仿佛被當前景致所吸引,佇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初晴休憩夠了,也就往亭邊站了站,不禁被眼前的景色所震驚,飛鳥聲不聞,人跡蹤滅,空幽山穀裏,白茫茫的一片,美得令人窒息。不時有寒風起,把鬆枝上的積雪搖落下地,那聲響在空靜的山間清脆入耳,綠色的鬆枝顯露出來,初晴簡直看的呆住了。張尋微笑著看初晴迷醉的神情,道:“你看到了什麼?”初晴嗬嗬一笑,指著山間道:“有白雪、青鬆、還有這個亭子。”張尋悠然坐到石凳上,問:“隻這些麼?”初晴再探出頭細細看了一遍:“就這些了,那些雪不落下的話,連鬆枝也看不到的。”張尋道:“那些星點的翠色裏,除了鬆枝其間還有綠竹,你再仔細聞聞,還有什麼?”初晴閉著眼睛,猛力一吸,驚喜一笑:“有梅花香氣,山林裏的梅花被雪掩住了,這味道飄忽山間,是若有若無的清香呢。”張尋滿意一笑:“孺子可教也。”初晴感歎道:“幸好有先生,不然我就錯過這樣的景致了。”張尋斂住笑意:“我這一生,說起來別無所成,也就比別人多看了些風景,”又問身旁的少女,“窈娘,她近來很不得空麼?”初晴不料他突然在此情此景無端問起窈娘,道:“年節下,事務繁多,窈娘隻怕忙得分身乏術,不過她應當也樂在其中。”張尋凝視著山間,道:“也是,你們窈娘最擅長的就是周旋於俗事,她總有那樣的本事,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初晴聽不出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也就敷衍道:“窈娘卻是能幹,我們都很感佩。”張尋沉思了片刻,問:“她有說什麼時候上山來麼?”初晴茫然地搖搖頭:“這雪一下隻怕要封山,怕是外麵的人上不來!”張尋哦了一聲,回頭顧她,道:“我們回吧!”大雪之後,有僧人來說,這幾天大雪封山,寺裏食物的供給怕是不能照往日那般,初晴倒沒有關係,隻怕張尋又要發脾氣。沒想到的是,張尋卻一改往日不好說話的性子,對飲食上一點也不計較,初晴也就在心裏暗暗希望這封山的日子盡可能的久一些才好。封山期間,張尋倒是遇到了一位棋友,有日他信步在寺中走動,聽見琴聲覺得分外熟悉,於是上去與之攀談,二人相談甚歡。一來二去的,兩個人也會相約午後飲飲茶下下棋,初晴聽他提這位棋友氣質不俗,而後又向她道:“說起來,此人的琴聲有些你母親的氣韻。”初晴心下一凜便有些明白,先生口裏那位能琴善弈的人大概就是她一直躲避不願與之想見的生生父親,廣平侯韓甌。張尋見她似乎悶悶不樂,便想同她說說話發散一下心中煩憂:“孟丫頭?,這世上我能看上眼的人不多,願意與之結交的人更是少,你義父範玉生算一個,如今這位也能算一個。”初晴搗弄著墨丸,道:“他這樣好麼?”張尋哈哈一笑,拍拍她的肩膀:“我行遍千山萬水,遇人萬千,閱人無數,眼力還是有的,這人身上有些同我相似的落拓之氣,但他一看就是出身顯貴,卻沒有絲毫架子,難得的是同我又甚是投契。”初晴木木地笑了笑,拈酸道:“先生這是誇自己吧,行了我曉得了,您呢,知情趣會識人,天下找不出第二個。”張尋笑道:“你這小丫頭就是不識好歹,知道普天之下多少人想上杆子伺候我麼,將來你到外麵隨便一說是師從我門下,光這個名頭就可保你半生無虞。”初晴搖搖頭,不懷好意笑了一笑:“我這水平說是您的弟子,您不怕砸招牌麼,況且您也沒指點過我什麼。”張尋嘖嘖道:“你這忘恩負義的?丫頭,你那一手還算看得過眼的字,不是我的指點,隻怕如今更是不堪入目罷!”這樣一說初晴倒想起五年前自己在畫舫上專心致誌地臨帖,寫著寫著就發覺手中筆被牽動了幾下,她抬起頭見到一位穿白襴的中年男子笑著看她,再看剛寫在紙上的字,跟之前的字一對比,確實多了幾分靈氣。母親亦是樂見其成,讓我謝過先生的指點,窈娘一旁看了,笑靨如花道:“你可曉得你眼前這人,多少的達官貴人拿金銀請都請不動?,如今肯為你這小丫頭指點一二,夠你受用一生的了。”張尋倒坦然,沒有半分自得:“談不上指點,這丫頭與我有些緣分。”她想起這些,目光逐漸柔和,對麵前的?人道:“山路已經通了,供給已經不似先前緊缺,先生想吃些什麼,我這就去準備。”張尋見她溫順如此,也和氣道:“如此的話,備兩份芙蓉糕和碧梗粥就好,送一份去給那位韓居士。”初晴見他要的並不是難備至的糕點,也就應了往廚房去。她忙活半天把芙蓉糕和碧梗粥做好後,托相熟的小和尚幫她將其中一份送去給韓侯,寺裏的僧人都極樂意去伺候那位侯爺,據說對方出手闊綽,凡是為他辦了事情,都有打賞。那和尚見初晴一身男裝,並未看出她是女兒身,惋惜道:“孟兄弟何不親自送過去,那侯爺富貴得很,出手也大方,這天上掉餡餅你也不願意接,真是奇了?”初晴裝得滿臉愁苦:“你不是不曉得,我們先生不好相與的,晚了送過去,又要冷臉,我何必呢。”小和尚同情地安慰了她幾句,便高高興興拿了糕點和粥去了。她無奈一笑,也將小心把東西裝入食盒,上麵用一條軟布蓋好,往張尋房裏去了。她回到了房裏,小心揭開軟布打開食盒將芙蓉糕和碧梗粥取出,食物冒著騰騰熱氣,看著甚是可口。張尋卻不為所動,初晴正要勸他趁熱吃,見他從箱子底部取出一卷畫軸,遞到她的手上。她看著他鄭重的樣子,心突突地跳著。他道:“我得知你母親謝世的消息,那時正在西涼國境,為了寄托哀思便在滿是風沙的驛站內繪了此畫,如今把它交給你,今後若是想念母親了,或著可以看著這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