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這日是初晴的生辰,她早早便醒了來,從枕下摸出那塊墨綠的玉璧,捏在手中,它不斷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溫度,卻仍是冰涼。她睜著眼睛看著天一點一點地開始亮起來,聽見有人敲門,聲音並不溫和,她披了衣把門推開,隻見樊大娘提了個紅色食盒衝著她笑。樊大娘見她睡眼惺忪的樣子,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笑道:“小壽星,我給你送長壽麵來了!”初晴忙讓她進來,手拉著她的衣角,聲音顯得有氣沒力:“樊大娘,你太早了!”樊大娘沒好氣道:“天都大亮了,哪裏早,我都在廚房忙活大半天了。”初晴曉得樊大娘準備廚房諸事,向來起的早,今天更特意把長壽麵送到她屋裏,十分感念:“大娘您受累了,先坐會兒,我穿個衣裳就吃。”樊大娘也不坐下,伸手攔了她:“先吃吧,這麵等下就坨了,反正在屋裏不講究這些的。”初晴看著樊大娘笑盈盈的臉,也就欣然坐下,開始大口大口地吃麵,邊吃邊讚:“麵真好吃,入口嫩滑,謝謝大娘。”樊大娘見她吃得津津有味,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道:“慢點吃,別噎著了。”初晴邊吃邊同樊大娘拉家常,她們相識的這幾年,樊大娘一直頗為看顧,樊大娘性子直爽好多人都怕她,初晴倒從來不怕,隻把她當成一位脾氣不太好的長輩,還老是品評她做的飯菜,一來二去二人倒很是投契。樊大娘從衣裳裏摸出一個紅色錢袋,難得溫柔地塞到她手裏道:“孟丫頭,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上年紀了不曉得你們姑娘愛什麼,況且你向來主意多,同她們不同,這點碎銀子你拿去存著也好,拿去買點喜歡的東西也好,你自個兒瞧著辦。”初晴有些不知所措,前幾年她生辰樊大娘也隻是送一些銀釵之類的首飾給她,今次卻塞了這麼多銀錢,她一家子在南州,向來省儉把錢寄回去的,想到這些初晴實在不好收下,推辭道:“大娘還是像往年那樣,送我些頭麵就很好,這些錢無論如何我不能收的,再說您還有家人要養。”樊大娘把錢硬塞到她手裏,笑道:“這不是看你如今大了,再不能隨意打發了麼。再說,眼看著你就要出嫁了,銀子不多,你好好裝點下自己,將來找個待你好看重你的郎君不是很好。哦,我家那兒子如今在範老爺手下做事,說是很受賞識,養活一大家子沒問題,還勸我辭了這裏的工,回南州享清福去呢。”初晴無奈之下隻得收下,二人又閑話了一會兒,樊大娘便催她:“吃完了你趕緊梳洗梳洗,窈娘她們在前廳等你呢,大家都備了禮物給你,保準等下收禮收到手軟。”眠香樓一直以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有人生辰,不管是小廝侍女,還是姑娘們,大家都要早早備好禮物,不論貴重與否,都會在當天一早在前廳當麵送禮,然後大家便聚在一起用午膳,眾人熱鬧一番。母親去世後,初晴便不再有過生辰的興致,每每讀到“負擔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更是頻添傷感,隻是為了叫大家放寬心,自己也掩飾好裝得歡喜的樣子。她穿戴梳洗好之後,推開房門,見外麵的天陰沉沉,心中鬱鬱的,吸了口寒氣,整個人稍微清醒些,便繞著門廊向前廳方向走去。雪已經盡數化去,天氣卻冷得人嗬氣成冰,這幾日園中的臘梅盡數開放,香氣馥鬱,掩蓋了梅花的香氣,一路上行動間,好像沾染到她的衣襟上一般。到了前廳,已經是烏壓壓地一片人,許多人圍在窈娘身邊閑話,窈娘起身麵目慈和地要她過去,旁邊的人順勢把座位讓了出來,陸續有人過來祝壽送禮。椅子尚未坐熱,旁邊的案幾上到堆了滿滿一摞的賀禮,個個包裝精致喜慶,大家紛紛說著笑。窈娘今日穿著簇新的紅襖裙,她同初晴道:“我令人做了兩身襖裙,過會兒就送到你屋裏,等下你去換了來用午膳,今日芳誕也該穿得熱鬧些。”眾人聽了都打量著初晴,見她穿得確實素淨,玉笙勸道:“初晴就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平日就怎麼素淨怎麼來,往後的衣裳還是要豔麗些,別白白浪費了好年紀。”初晴見她說得眉飛色舞,想著南歌禁足她倒是最大的受益者,卻也不同她計較,隻道:“玉笙姐姐說的是,穿衣打扮確實要多跟你學習。”玉笙神采飛揚有些得意,其餘人也紛紛誇她,眾人又開始討論穿戴起來,好不熱鬧。窈娘大概也是嫌人多嘈雜,便拉著她避出人群,待四周清淨些了,問:“今年可想要些什麼,隻管說說看!”初晴看著外間的黃色臘梅,發愁道:“方才,樊大娘塞了些銀錢與我,我掂了掂,怕是不少。”窈娘聲音辨不出情緒:“她倒是有心了,你且收著吧,餘下的我會看著辦。我還差你個禮物,有什麼想要的?”初晴點了點頭,怯怯地開口:“禮物我就不要了,可以換一個請求麼?”窈娘道:“你先說說看。”她看著窈娘眼睛,央求道:“南歌已經被關了好幾日了,您看……”窈娘噌怪地看了她一眼:“好了,過兩日她的病也該養好了。”初晴即刻喜笑顏開,拉著窈娘的衣袖:“我就知道,窈娘最好了!”窈娘凝眉道:“不過,你同她總在一處,閑來也勸勸她,她或許會聽進去一些,我就怕你們,都太有主意了!”初晴並不答話,查了話題跟窈娘說了會子話,就被她催著去換新衣了。她慢悠悠地走在小徑上,心緒煩亂,天色仍舊陰沉得不像話,不由得想起她那溫柔的母親。她出生的時候,因為早產弄得和府上下措手不及,那時候兆京城已經連著下了好幾日的暴風雪,原先的產婆想著侯府夫人臨盆尚早便告假回家,誰想一場暴風雪持續了幾日,也就一直未曾回府。無奈之下,侯府裏的老媽子們就商量著憑著一些經驗在一旁助產,她母親本來身子弱,加上孕期常感不適,又加上早產的跡象,侯爺著急得像失了魂一樣的,一直在門外守著一步也不敢離開。她母親在她生產的時候幾次休克,老媽子們急的眼淚直流一直在邊上打氣,如此這樣鬼門關來來回回幾趟,侯爺好幾回讓人進來傳話,說是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住母親。那幾日,整個侯府的人日日殫精竭慮,好多人都做好一屍兩命的準備了,所幸的是,上天庇佑,暴風雪停下的時候,第一縷陽光照進府裏的時候,一聲嬰兒的哭聲響了起來。初晴幼時進宮時,聽內祖母說,她的父親在房外守了整整三個日夜,滴水未進,在聽到她的第一聲啼哭,整個人就攤到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想著這些,初晴想起她在玉泉寺中日漸老去的父親,他如此害怕母親離去,為何卻一直不停地傷害她呢?她慢慢蹲下身子,無聲地哭泣著,忽然聽到有個聲音喚“孟姑娘。”初晴抹了抹眼淚,站起身子,見不遠處的小年正朝著她張望,道:“你怎麼跟你主子一樣,喜歡亂闖?”小年見真是她,喜道:“原來真的是孟姑娘,你方才遁在那裏肩膀一抽一抽的,我還以為你在哭呢。”初晴看他抱著幾個木盒子,心知他又奉命來送東西,怕他見她那樣子回去亂說,道:“我剛才不小心踢到石柱子上,有些疼!”小年點點頭:“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有人欺負你呢,要是那樣,到時候讓我們王爺為您出頭。”初晴見他露出虎牙的樣子有些可愛,笑了笑:“在這裏還沒人敢欺負我,你又送什麼來了?”小年得意道:“我們王爺特意去珍寶齋選了好些首飾給您呢。”初晴笑了笑,沒想到他還真把玩笑話當真,無奈道:“我真的沒見過這麼實心眼的人!”小年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給初晴:“還有這個,王爺要我跟您說,事情他都辦妥了,讓您別忘記應承過他的事情。”初晴接過信,小心翼翼看了下四周,快速將信藏到袖中,接過那幾個木盒子,打發道:“東西我收到了,你快走吧,替我謝謝你主子,若窈娘那裏同意了,我會守約的。”待小年走後,初晴將盒子捧回屋中,一一打開看了,見頭上戴的珠釵步搖等等甚是齊全,倒是琳琅滿目的樣子。目光流連處,房內的碳火聲細碎微不可聞,她臉上發燙,陷入遐思。若是這些年,沒有朝局動蕩之時,沒有顛沛流離,他們相伴著長大,是不是又會是另一番光景?她呆呆地坐在房內,這時房門被人輕輕推動,杏兒滿臉堆笑地進來:“窈娘猜的不錯,你果然還沒換衣裳,飯菜都已經好了,大夥兒都在等你呢。”初晴不好意思的笑著:\"剛剛打了個盹兒,不想時間過得飛快!”杏兒在窈娘身邊服侍久了,做事很是利索,幾下功夫就幫初晴穿戴好了?,見桌上幾隻盒子裏有飾物,順手想拿來喂她戴上,卻被她即刻關上盒子,想著時間緊,也就作罷隨她去。前廳裏,眾人都已經入席,見她來了,都吵嚷著要敬她酒。窈娘今日心情很好,特意命人拿出珍藏的桑落酒。桑落酒產自北方,是取桑落時節桑泉的井水釀成的,其酒質清香,入口綿甜,是北燕的宮廷禦酒,甚是難得。窈娘取出一杯置於玉卮遞到初晴手裏,道:“他們既賀你生辰,你便飲上一杯,大家意思意思就好,別醉了。”初晴平日甚少?飲酒,既然得了窈娘默許,也就敬了諸人,道謝的話說了一番,席間大家倒是一派和樂融融賓主盡歡。桑落酒清香中帶著微甜,後勁卻很大,初晴不過才飲了一杯邊覺得有些頭暈,胡亂吃了些酒菜,便被人攙扶著帶回房裏,才剛剛躺下就聽見有人柔聲歌之:?蘀兮蘀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蘀兮蘀兮,風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